呼延图手执酒盏,一言不发,澹王跑了,必要起事,此事一传,天下皆知,还用报什么信。
另一个往嘴里扔了颗花生,哧笑道:“他要真爱重王妃,怎么不带着王妃妹妹一同带走,到了封地,王妃还不是随便换。”
“咱们只当康王会走脱,布防都防在康王府瑞王府,谁知道竟是澹王逃了。”说着又问,“你们说,会不会打起来?”
“真打起来,王妃郡主那可也活不成了。”
几人添了酒菜,倒把这些当作酒后谈资,聊了起来。
“王妃不好说,公主要和亲出关,活不活得成得看她生得美不美,你们猜她美不美?”说到后来,几人换了个眼色,纷纷咧嘴笑起来。
“要是生得美,送嫁的倒不算亏。”此去关外千里迢迢,就算是公主也捏在掌心中。
呼延图不知明珠被新帝下令送去和亲,听见公主和亲,微一诧异,明白过来。
明珠被加封公主,不日就要送出关外和亲去了。
呼延图眼帘一垂,执起酒壶给诸人倒酒,指甲一掸,药粉落入酒杯中。
这些人喝了几杯,便纷纷倒头,呼延图拿令牌交接,入了王府。
整座王府点火寥落,呼延图熟门熟路找到明珠的屋子,却一时踌躇,轻就算见了她也认不出他是谁。
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她闺房中,问她,你愿意和亲,还是愿意跟我走?
呼延图未下决断,耳边一声细响,屋内有细碎声响。
明珠的屋子在二楼,他脚尖轻踮,攀上楼去,隔窗往里看,就见明珠以手作刀,一掌一个,把两个管教嬷嬷给砸晕了。
又解下床边系帘用的绦带,将两个管教嬷嬷捆得结结实实,想了想,又往她们嘴里塞了一团红绸。
呼延图这才瞧见,明珠屋中处处都是红色,红帐红毯红帏,衣架上还挂了一件喜服,再有几日,她便要从贞顺门发嫁,嫁往关外。
明珠换了一身衣衫,对镜涂抹一阵,背上个包袱,顺着楼后大树往下攀。
呼延图挑了挑眉头,她真以为凭她这样就能逃得出去?
明珠转进花园假山,山石洞中有个丫环正在等她,呼延图仔细一看,是王妃的贴身丫头,她拿出个布包塞给明珠:“郡主此去,千万小心。”
明珠泪如雨落,对采芝道:“你要守着嫂嫂,等兄长打回京城来。”
接过那个布包,行到角门,轻叩三声,门开了一道缝,明珠从缝中出去,门外守个中年汉子,对禁军不住作揖:“多谢各位大爷。”
这处角门是禁军守卫最少的地方。
几个禁军接了钱财,挑起灯笼,想照一照明珠的脸:“你妹妹生得什么模样?”
“我妹子生得粗陋,不敢污了大爷们的眼,就今日一夜,天亮就给送回来。”
明珠低着头紧紧攥住包袱,她脸上拍了黄粉,又画粗了眉毛,这么瞧着确实姿容普通。
禁军们瞧上一眼便觉索然无味:“罢了罢了,也是全了你的一片孝,咱们开这门可担着干系,等送走了你母亲,赶紧把人再送回来。”
“是,是”汉子点头哈腰,不住讨好,“到时定给大爷们送上孝敬。”
“你这包里又是什么?”兵丁见明珠挽着包袱,问了一句。
明珠一惊,赶紧想那些套好的词儿,她家住城西,小时便卖进王府当丫头,家中发了笔小财,本要赎她回去,偏偏遇上圈禁,母亲病重,兄长使了钱财疏通。
只接她出去一夜,等到天明再把她送回来。
她沉气低声:“是,是我给我娘做的衣裳。”
那兵丁刚要用刀尖将包袱挑开,听说是寿衣,十分晦气,赶紧把刀收了回,摆了摆手:“赶紧走罢。”
两人刚要离开,那个兵丁忽地喃喃说道:“烧灶丫头的手怎么这么细?”
方才灯笼去照包袱,露出明珠手背,细洁莹白,哪像个下等丫环的手。
恍然大悟,此事有诈,大喝出声:“站住!”
“快走,出了巷子往左跑。”汉子低声叮嘱明珠,自袖中抽了短剑,反身抢攻上前。
明珠抱着包袱转身就跑,呼延图紧跟在后,顺手替那中年男人解决了两个禁军,心中皱眉,看来澹王果然没留下什么人手来接应妻子妹妹
明珠从没来过京城,进城之后又一直被关在王府中,听了那汉子的话,跑出小巷往左去,一直跑到大街上。
街上灯火幢幢,明珠闷头跑了极完,这才停下脚步,举目四顾,俱是陌生地方,她又惊又惧,不知该往何处去。
此时城门已关,住客栈都要凭证,她一年轻女子,孤身上路很快便会被抓到。
“再不远处有个济孤院,咱们孤儿寡母,正可投宿一夜。”呼延图压低了帽檐,经过明珠身边,张口便是老妇的声音。
明珠听在耳中,转身去找,却不见有老妇人。
她咬了咬唇,虽有名符在手,禁军要追查必会一间一间查检客栈,她只有往济孤院去。
一路小心仔细生怕有人追赶上来,经过闻人医馆时,明珠停下脚步,远远看见闻人羽正坐在馆前。
他又穿上了道袍,束上玉冠,替人看诊施药。
呼延图是知道明珠喜欢闻人羽的,她喜欢闻人羽这样的正人君子。
她既见到了闻人羽,便该向闻人羽求救,闻人羽也一定会帮她。
呼延图站在街角,冷眼看向明珠,以为她必会上前去,谁知她低下头,快步离开了。
济孤院中几十号人挤在一处,俱是房屋倒塌之后,无处安生的百姓,明珠从未见过这许多人睡在一间房内,天气暑热,味道难闻。
可人越多的地方,她就越是安全,只要能撑过这一夜,出城之后就安全了。
明珠挤到角落,团住身子,抱着包袱等天亮。
天刚透出一丝亮色,明珠便走向城门,离开济孤院时,她特意将手在鞋底上擦了两下,可兵丁见她是孤身女子,立时将她拦了下来。
明珠递上造假的名符,守城兵士刚要细看,就觉得一阵困倦了,打了个哈欠,放走了明珠。
采芝说过,若是失散就在城外五里亭等待,明珠一直等,从太阳初升,等到日将正午,心里明白那个人必是被禁军给捉住了。
她已经忍了一夜,此时终于忍耐不住,伏在亭前栏杆上,放声大哭。
“郡主。”
明珠脸上满是泪痕,回头一看,那中年汉子站在亭外,风尘仆仆:“幸好郡主没走,叫那些人缠了一夜,终于脱困出来。”
明珠大喜,立时抹去眼泪:“大叔!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中年汉子还赶了辆驴车来,指指车道:“请郡主上车,本想预备马车,实在无法,怠慢郡主了。”
明珠刹时转悲为喜,她小跑几步跳上驴车,她与这汉子素昧平生,此时俨然已经将他当作自己人看待,问他道:“大叔姓什么?等我回去,必要告诉我哥哥,升你的官儿。”
汉子笑了笑:“我姓严。”
明珠便脆生生叫一声“严大叔”,她担惊受怕一夜,又走了五里地,早就累得很了,在驴车上一坐,人就困倦起来。
驴车走上官道,汉子在前面赶车,说道:“郡主若是饿了,车中有些干粮。”
没有回应,只听身后呼吸安谧,转头一看,明珠将头枕在包袱,熟睡过去。
呼延图手腕一抖,鞭子升长一抽,驴车小跑起来,他在心中对自己道,就将她送到望京渡。
第119章 亡命【明珠章节】
望京渡口并无船只等待明珠。
接应的汉子被禁军生擒,没有送出信来,自然也就没有船将明珠送离京城。
呼延图看了明珠一眼,她脸上的黄粉蹭掉了一些,露出本来的肤色,刚刚睡醒,颊上生晕。
他目光一触便收回来,此去澹王封地千里迢迢,水路旱路总要走上三个月,她孤身一人,只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严大叔,咱们坐哪只船?”明珠抱着包袱,仰脸问道。
呼延图道:“找一艘货船先去下一个建安渡。”
这是走了反路,可建安是瑞王的封地,瑞王如今被扣押在京城,他封地的官员幕僚自然不会听从京城下达的命令。
他们要藏匿身份,更方便些,从建安渡转旱路,再换水路。
呼延图想好了要怎么回答明珠,可明珠并不识路,一句都没问,跟着呼延图上了去建的船。
呼延图眉心微拧,这样一个不通世事的郡主,就算逃了出来,没人带着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被骗了卖了,只怕还要替人数银子。
他们上了货船,船上装满了货物,只有一间狭窄舱房分给他们,连张床都没有。
明珠不说住,连呆都没呆过这样的屋子。
呼延图去找到些干草席子,铺在地上,一边铺了一席:“郡主休息罢。”
说着就要出门,明珠刚刚坐下又站了起来:“严大叔去哪儿?我能不能跟着去?”
她实在是害怕,若把她丢下,她就只有一个人了。
呼延图看了她一眼,他见过她张皇害怕的神色,也见过她喜悦骄傲的模样,可如此依赖,还从没有过。
呼延图垂下眼睑,微微颔首。
明珠跟在他身边,他回头一看,对明珠说道:“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更不能离身。”
明珠这才看见自己随手就把包袱放在草席上了,她连连点头,小跑着抱起来包袱,跟在呼延图的身后。
呼延图趁着船还未开,置办了铜盆毛巾和腌菜酱肉干粮,从这里去建安渡要坐四五天船。
明珠跟在他身后,一边看一边记在心里,此时尚有严大叔跟着保护她,可回去澹州路途遥遥,路上她总得帮上些忙。
船还未离渡口,就听见一阵喧闹,呼延图抬眼一看,是官兵追了上来,眼看就要到港口。
那汉子被捉,虽什么也不肯说,可官府也不蠢,澹王府中逃出去的女子,不是王妃那便是郡主了。
呼延图把明珠脑袋一按,按得她蹲下身去,她抬头望向呼延图,颤声道:“严大叔……”
话音没落,泪花便含在眼眶中,跟着她就瞪圆了眼睛,就见呼延图袖中抖出匕首,将刀刃抵在船老大的后心,压低声音道:“开船。”
船老大吓得懵了,哆哆嗦嗦道:“英雄,锚还系着,让我下船去解锚。”
呼延图哼笑一声,手起绳断,匕首掉入河中,一切动作不过在眨眼间,船上岸边只见有东西入水,看不清锚绳断了。
“好好开船。”
船老大抖着声音吆喝起来,船工不知究竟,张帆,等那队官兵到港口时,船已经离岸边。
明珠还抱头蹲在船上,直到呼延图对她说:“行了。”
她这才站起身子,望着港口倏地鼻尖一酸,落起泪来。
呼延图皱了眉头,逃都逃了,还哭什么。
明珠见他神色,心里更难受,哽咽道:“嫂嫂还在京城,我却自己逃命。”
呼延图知道她与嫂嫂说是姑嫂,更似母女,可澹王都只顾自己,她一个万事不懂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办法。
呼延图冷哼一声:“你是有武艺还是有人手?你哥哥都不管,你管什么。”
明珠一听,立时涨红了脸:“我哥哥绝不是那等不顾妻儿的人!”
呼延图脸上讽色更深,他虽带着面具,瞧不清喜怒,可眼神中明明白白透出讥诮来,到时候封原配当个贞烈皇后,那也就差不多了。
明珠看着他的目光,脸色渐渐白了,哥哥此去是作什么,她心里明白,若真的起事,嫂嫂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他一定安排了人手救嫂嫂的。”
呼延图转身进房,明珠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念念道:“我哥歌本瑄安排了人手去救嫂嫂!”
呼延图闭上眼睛,理都不理会她。
船老大很快送了吃食来,鲜鱼汤和刚烘热的饼,船老大笑眯眯道:“船上吃食粗糙,女英雄莫要嫌弃。”
明珠饿了一天,水米不沾牙,闻见鱼汤香味,立时笑了:“不嫌弃不嫌弃,多谢你了。”
说着接过托盘,看了眼正阖着眼睛的呼延图。
她里想道,严大叔虽然嘴坏,可人是好的,并不自己一个人吃,将托盘摆在矮桌上,走到他身边想推他。
呼延图张开眼睛,取出包袱里买的酱肉干饼,扔给她:“吃这个。”
明珠看了看热汤热饼,又看了看干饼:“为什么?”
呼延图翻了个身:“不怕死的就吃罢。”
明珠拿着饼坐回草席上,看一眼鱼汤吃一口干饼,心里嘀咕,却真的一碰都没碰,鱼汤直到放凉了,两人都没动一口。
明珠吃饱了,船又一直摇晃,晃得她眯起眼睛,没一会儿便迷迷糊糊。
半夜突然听见声音。
“吃了没有?”
“吃了,这碗都空了,吃了这么多,便是扔进江里也浮不起来了。”
“男的抛到海里,女的留下,我看还是个雏儿,到了建安能卖个好价。”
明珠倏地清醒过来,僵在席上,一动都不敢动,听见耳边脚步声越来越响,她终于忍耐不住:“严大叔!”
声音刚落,就听见钢刀入肉声。
呼延图一刀结果了一个,对船老大道:“我说过,好好开船。”
明珠没有回头去看,可她的五官在这一刻忽然极灵敏,她听见了重物落进水中的声音,跟着舱门关上。
她没听见严大叔的脚步声,只听见他躺下之后翻身的声音。
明珠僵硬的手脚刚刚有了些知觉,她翻坐起来,点起蜡烛,屋中骤然光明,明珠细声细气:“严大叔,你……你杀了他?”
“他本来也想杀我。”呼延图翻身面对船舱壁。
明珠睡不着了,她不知该说什么,咬了咬唇问:“我能不能,点着蜡烛。”
她心里已经隐隐知道严大叔不是哥哥的手下,他听见升官并不高兴,对哥哥也很不恭敬,身上有种江湖人的习气,她在府中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