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炼醒来的时候,还觉得双眼发潮,胸口窒闷得厉害,身侧的神棍呼哈大睡——不止是神棍,长途飞行,大半个机舱的人估计都睡了。
他再睡不着,起开了机窗的遮光罩,触目所及处,心下一怔。
这是,飞临昆仑山的上空了吗?
也许并不是昆仑,反正西北多山,到处都是雪岭,而高处俯视,分外雄浑,那条条蜿蜒脊脉,真像是匍匐弯曲着的……条条巨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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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美盈和韦彪早了两天到西宁,并不知道山鬼在这儿也有产业,自行定了酒店住下了,收到江炼发来的地址,才又忙着退房、重新预订。
这家新酒店她很喜欢,主要是位置好,靠近市内最有名的小吃街。
放好行李之后,她拉着韦彪去逛夜市。
韦彪其实是不大喜欢西北的美食的:羊肉串的肉块都太大,酸奶酸得要命、要往里头搅白砂糖,馕饼什么的,又太硬了。
总之是,都不适合况美盈,她身子太弱,胃也不行,消受不了这些——然而,架不住美盈喜欢啊。
韦彪只得全程跟着,偶尔劝两句,幸好况美盈于各色小吃都是浅尝辄止,并不大吞大嚼。
且走且停,况美盈又被一处小吃给绊住了。
叫狗浇尿饼。
韦彪真是没好气:“哪有饼叫狗浇尿的,这都是瞎起名字,搏眼球的。”
况美盈偏跟他对着干:“那我爱吃,你不喜欢,你走开点好了。”
韦彪悻悻,狗浇尿饼制作需要时间,他老实在边上陪等。
正等得无聊,忽听不远处有人喝骂,抬眼看时,就见一个干瘦男人,一脚踹翻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嘴里骂骂咧咧:“死别处要钱去,别挡我做生意!”
邻近人等只淡淡一瞥,又各忙各的了,今人习惯不管闲事,要饭的嘛,打了骂了都没关系,总不见得他会闹事维权。
况美盈却大怒,喝了句:“你干什么?”
她是素来敢见义勇为的,虽然自身没什么战斗力,但从小到大,身边作陪的不是江炼就是韦彪,无惧任何黑恶势力。
她边说边往那头走,这头的饼已经好了,装袋递出,韦彪赶紧接了,随后跟上。
到了近前,况美盈怒视那男人:“人家要钱怎么了,不给也就算了,怎么还打人呢?”
那人见只是个娇弱女子,冷笑一声,正想呛她两句,忽见她身后站过来铁塔一样的一条汉子,登时气短三分,嘟嚷了句“关你什么事”,匆匆退回店里。
况美盈也不嫌脏,俯身去扶那老头:“大爷,你没事吧?”
这老头看起来得有七八十岁了,让她想起刚过世不久的太爷况同胜,移情使然,怜悯之心更甚。
那老头抬头看她。
况美盈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这老头,竟是个瞎子!
说是瞎子也不确切,但他面颊干瘦,两只眼睛里,长满了白茬茬的翳,这一抬眼,仿佛翻的全是眼白,吓得况美盈哆嗦了一下。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顺手从韦彪手里拿过那袋饼递过去:“大爷,你要是没东西吃,就吃这个吧,刚做的,还热呢。”
那老头摸索着接了,说了句:“姑娘好心人,好命人哪。”
这“好命”二字,一下子勾动了况美盈的心事,她苦笑了一下,低声说了句:“好什么命啊。”
忽然间意兴阑珊,也没了逛夜市的心情,她看向韦彪,示意他自己想回去了。
才走了两步,那老头在背后叫住她。
况美盈回过头。
怪了,明明是个瞎子,她却觉得,那老头在端详她。
过了会,那老头点了点头,说了句:“胎里祸患,但有贵人相助,可过坎过劫,姑娘好命人哪。”
第111章 【05】
黄山,山桂斋。
不同于市区里那所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养生馆, 这儿才是山鬼真正的总坛。
这是一幢很老的建筑, 位置偏僻, 深居山内,始建于唐中期。修筑伊始,就考虑到了兵灾战祸,所以并不雕梁画栋,筑屋材料选用了沉重的条石, 地下广掘空间,真需要逃离时, 所有人轻装离斋, 家什细软藏进地下, 地面先放一把火,自砸门窗, 反正屋架牢固, 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坏——先下手为强,只是叫那些兵匪知道, 这儿已荒废了,没什么可烧抢的了,您别处瞧瞧去吧。
待兵灾过去,重新拾掇一番, 又是屋坚舍固一大宅。
而且, 山桂斋深谙“以山藏宅、以屋藏屋”之道,外人从未见过它的真正门面, 今时今日亦如此:进门时只不过是普通度假村,车子在里头七绕八绕之后,才会驶近真正的重心,同时,也驶近古老的岁月、不间断的传承。
时近深夜,冼琼花走在山桂斋曲曲折折的鹅卵石小道上,斋内虽然已经引入现代家居,但仍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古色调,别的不说,花园里的照明喜欢用烛火,那些错落的假山石间,或高或低,或前或后,都燃着被透明挡风罩护着的幽幽烛火,偶尔能听到噼啪一声烛花爆裂的声响。
冼琼花喜欢这感觉:外头的世界争分夺秒,但踏入山桂斋,会让人觉得岁月绵长,风景这边独好。
她走到一间大屋的门口,伸手叩门,柳姐儿很快应了门,顾不上跟她打招呼,就朝屋里报备:“七姐儿来了。”
进门就是客厅,高荆鸿和仇碧影正围桌而坐。
高荆鸿穿绿色的真丝绑带家居睡袍,正拿鎏金贝壳柄的小茶勺轻搅面前的茶汤,仇碧影却穿件松垮的大黑t恤,手边摆啤酒、咸水花生米,还有好几碟凤爪鸭脖卤味。
冼琼花跟仇碧影打招呼:“五姐还没走呢?”
仇碧影说:“走了从不惦记这儿,来了又想赖着不走。”
又招呼她:“来尝尝我店里的卤味,今天刚快递来的。”
冼琼花对卤味没兴趣,掏出烟来,先看高荆鸿:“大姐,不介意吧?”
高荆鸿说她:“你也少抽点。”
边说边拿手在鼻端扇了扇,好像那烟味儿已飘过来似的,还吩咐柳姐儿:“把土空调打开,给屋里透透气儿。”
柳姐儿应了一声,先拿了个烟缸过来给冼琼花,然后弯下腰,手指抠进地上,用力拎起一个菜碟大小的石盖。
有嗖嗖的冷气自下头窜上来。
这是老徽州一带富贾官家流行的土空调,原理是在下头挖个一两米见方的地窖,利用恒温地气,再引来山泉水,带动空气对流影响室温,虽说跟现代空调的制冷效果不能比,但胜在清凉天然。
古人的智慧也是不可小觑的。
做完这些,柳姐儿走到屋子另一侧、角落处的椅子上坐下,拧亮台灯,自顾自戴上老花镜,又拿起绣绷绣针——她的绣工好,女儿把她的绣件挂上淘宝店,好多人排队等着买。
她不缺这钱,但被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念盼,很有成就感。
冼琼花把目光自柳姐儿身上收回,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低头看土空调口处冒上来的咝咝白气,耳畔传来茶勺和杯壁磕碰的轻响。
高荆鸿问她:“姿宝儿睡了?那伤,没大碍吧?”
冼琼花嗯了一声:“从小那些山味奇珍不是白吃的,就差把她养成药人了,这种伤,还扛得住。”
仇碧影问她:“那个江炼,又把小千儿给救了?”
冼琼花点头:“这趟要不是他,真要给你们报丧了。”
仇碧影喃喃了句:“这都两回了啊。”
冼琼花把烟灰磕进烟缸里:“以后,姿姐儿要是真和他好,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我早说过,有些事,要么别叫它发生,一旦发生了,你还止得住吗?这回跟上回还不同。”
高荆鸿停了手,慢慢把茶勺取出,搁在茶搁上:“葛大……还找不着呢?”
仇碧影嗤之以鼻:“大姐,你就别惦记他了,一个流浪汉,今儿在这明儿在那,满中国乱跑,居无定所,这种的,上哪找去?再来两三个万烽火帮忙,也没办法啊。”
高荆鸿纠正她:“不是满中国乱跑,人家葛大先生,只在长江北转悠。”
仇碧影给自己倒酒:“长江北……还小吗?葛大要还活着,你算算他多大了?没八十也七十好几了吧,说不定已经过身了,再说了,他眼睛好的时候都看不出来,眼瞎了还能看出来?”
高荆鸿叹气:“我就是想问问,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年那事,做的对不住姿宝儿,她那性子,一直别扭着,你看不出来?”
冼琼花苦笑:“怎么看不出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做了不地道的事腰都弯——姿姐儿跟我说硬话,我都不敢回她。”
仇碧影有同感:“谁不是呢。”
高荆鸿沉吟了会,心中一动:“你们说……那个神棍,行吗?老七,当初是你去查他的底,你觉得他怎么样?”
冼琼花想了想:“人品没问题,朋友关系什么的,也都是真的……”
高荆鸿打断她:“关键还是看能力。”
“要说能力,这一行,也确实是他资深了,跟段嬢嬢一样,半辈子都扑在这些怪事上,虽说他不会打卦看命,但路子,肯定比咱们多。姿姐儿不是也说过吗,咱们的山胆,专往他手上落——人不可貌相,我看,也是个有来头的。”
高荆鸿点了点头,顿了顿,试探着说了句:“要么,让他查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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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飞机晚点,江炼到酒店时已是半夜,匆匆跟况美盈打了招呼、办了入住之后就倒头大睡,一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好在酒店的早餐时间还没过,江炼洗漱了出来,路过神棍门口时,抬手敲了敲:人在的话就叫上他一起,不在嘛,那估计是先下去吃了。
敲了两下,门开了。
江炼被神棍的形象吓了一跳:这人头发蓬乱,眼神呆滞,眼镜都戴得有点歪斜,两硕大黑眼圈,透露出些许一夜无眠的意味。
江炼心中一动:“是不是昨晚做什么梦了?”
神棍没好气:“小炼炼,你除了追问我有没有做梦,就没别的话了?我那是搞研究呢。”
江炼探头往里看:这研究的现场还真是狼藉,又是满地字纸。
但有面墙引起了他的注意:上头拿四张a2纸贴出了一张大图幅,图幅上写满了字,画满线条,字和线条都还分了不同颜色。
江炼拿嘴努了努那个方向:“那是什么?”
神棍骄傲:“我奋战了一夜的成果,集目前所有进展之大成,还推导出了一些新的联系。”
是吗,那就得好好观摩观摩了,江炼走近前去,一眼就看到,图幅的最中央位置,居然画了一座大山。
还没来得及发问,神棍已经拿了房间提供的鞋拔子过来,拔头往那座大山一点:“昆仑山,这是一切的源头,是事情最早发生的地方,也必将是一切的归宿和终结。”
江炼抱住双臂,不太置信地斜乜了他一眼:“这话怎么说?”
神棍说他:“小炼炼,我一早就说过,你得有全局意识。事情最早,就是从昆仑山开始的,这儿发生了好几件关键的事。”
“第一,神族人在这里聚集,仿佛进行着大撤离、大哀悼。他们点算箱子,把重要的东西放进去,那些物品包括山胆、兽骨、《山海经》正本,以及女娲的抟土人偶等等,很显然,他们不希望这些东西外流,想送走,或者永远封存。”
“第二,金翅凤凰死了,巨龙陨落,在这之前,最后一头麒麟也死了。”
“第三,有一口箱子被偷走了,这说明,神族人有对头。你还记不记得我做的梦,梦里,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在山洞里说话,提到凤凰鸾图案的箱子有四十口,还要打听匠工……”
江炼接口:“匠工姓况,你是不是怀疑,美盈祖上,就是匠工出身?”
神棍点头:“一般人搬家,会打包箱子,神族人的这场大撤离,一定也需要很多箱子,而且这箱子得特别保险,一般人打不开。”
“它们安排了特殊的匠工承制,匠工不止一家,各有手艺。况家负责了其中四十口,而被偷走的那一口,恰好是况家人制作的。我猜况家人的血,其实是特殊的密码,就好像现代有指纹密码箱、眼纹密码箱,况家做的箱子,以血开箱一定是其中重要一环,所以那对头偷走了箱子之后,打不开,还得打听匠工。”
江炼恍然:“所以山洞密聊的场景,发生在箱子被偷走之后?”
神棍嗯了一声:“这对头一定找到况家人、许了什么好处,拉他们入局了,得以成功开箱,因为现在我们都知道,箱子里头的物件四落,而况家人手里,最终只是一口空箱子——这就是当年,昆仑山发生的事儿。”
江炼低声说了句:“这么一听,况家祖上,像是背叛者啊。”
他看那图幅,以昆仑山为中心,四个方向,延伸出了四条大线。
神棍拿鞋拔子点向其中一条:“这一条,是湘西线。湘西线,又分为两条,一是娄底况家,况家人常年居住娄底,俨然普通人家,唯一不普通的是,他们得看守着一口空箱子,一旦失职、丢了箱子,他们就会遭到恶疾的反噬,算是跟箱子绑一条藤上了。”
江炼心头涌起一股不明况味:况家人长久以来,都把这任务完成得很好,直到七十多年前的那次举家逃难……
话又说回来,况家人没出意外,今时今日,他江炼也不会站在这儿了。
神棍继续往下说:“二是悬胆峰林,涉及到青铜支架、山胆、结绳记事,以及洞神。”
江炼细看图幅上的字,神棍提到的这些,各有对应。
青铜支架——蚩尤族人
山胆——山鬼
结绳记事——花瑶
洞神——水精,白水潇
湘西线就说到这里,神棍点第二条:“这是广西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