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忽然激动:“江炼说,看到箱子被青铜盖阻隔,之后不久,就漂没了,如果水还在涨,持续涨到石盖下,会不会那口箱子,就这么漂上来?”
江炼的手心渐渐出汗。
会的,按照目前的推论,那口箱子,十有八九,会随着水涨而慢慢上浮,慢慢地,漂到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嗫嚅着说了句:“千姿,你帮忙听听看,水……还在涨吗?”
孟千姿重又伏下身子,静静听了会,轻声说了句:“还在涨,是在往上涨的。”
又问他:“你要不要挨着洞口看看?说不定再过一时三刻,你就能看到那口箱子在水上漂着了。”
江炼笑,居然不敢过去看:“不会吧,难道这么突然、这么容易……就找着了?”
孟千姿没说话,只是又往洞边挪了下身子。
哪突然了?又哪容易了?江炼这大半生,或者说一生,都几乎在为了箱子奔走,从他把匆忙啃吃的鸡腿扔向况同胜开始。
只是找得太久了,人就容易迷失在过程中,当结果到来的时候,反而不敢置信。
孟千姿低下头,从她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下头的无尽黑暗。
没人说话,似乎最轻微的语声都会使得事物的发展偏离方向、让预计好的结果出现偏差——神棍脱下一件毛衣,小心翼翼地将七块兽骨包了进去,又珍而重之地塞进背包;江炼坐着不动,江鹊桥不知什么时候爬进他怀里,很舒服地窝在他垂搁的手心间,时不时拿小脑袋挠挠他的腕根。
只孟千姿坐在洞边,专注地看下头。
那黑暗原先是虚浮的,然后渐渐清晰;原先的颜色是空洞而缥缈的,然后漾成了一片近乎潋滟的水亮,孟千姿把手电的亮度调到最大,在水面上不断地逡巡、换扫,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
再然后,她声音有些发颤:“江炼,你过来看。”
江炼的耳膜处瞬间嗡声一片,他定了定神,这才起身过来,挨着孟千姿单膝接地,一只手握住她持拿手电的手腕,屏住呼吸往下看。
看到了。
在很靠边的地方,紧挨着边侧的山壁,底座沉了些许在水下,箱身微微漾动着,很不起眼,光柱略转时,能依稀看到箱身上的镂空花纹。
孟千姿轻声说:“恭喜你啊,你这辈子,念叨箱子,有没有念叨过一万次?人家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终于找到啦。”
也该恭喜神棍,他找到了七块兽骨。
自己呢,自己也值得恭喜,她找到了失踪近半个世纪的、段太婆的尸体。
孟千姿笑起来。
三个人,这一趟,谁都没有走空,求什么就得了什么,之前,因为何生知和史小海他们的死,她觉得这是个受诅咒的地方,现在看来,也是个宝地呢。
第149章 【20】
箱子现在的位置还太低,江炼想等水涨得更高些, 这样, 捞起来也方便。
三人一鸡, 四个脑袋,都探在洞口处,目光中殷殷期待。
然而奇怪的是,水线就停在那一处了,似乎已经涨到了最高。
孟千姿纳闷, 这位置也太低了,距离段太婆的冰尸曾经悬吊的地方, 还离着七八米呢。
江炼也犯嘀咕:“水涨不上来?阎罗当时, 总不会是隔空钓的麒麟晶吧。”
而且, 段太婆成了冰尸又怎么解释呢,难道说, 方才那一通推理是错的?
一番沉默之后, 神棍语出惊人:“这些年全球变暖了,雪线升高了, 融雪量一年比一年少,水少了,水位当然上不来了。”
江炼猝不及防:“哈?”
神棍奇道:“难道不是吗?还有啊,咱们往下滑了好久, 孟小姐连下九阶, 我们现在的海拔低了很多了——雪线升高,外头同位置的雪都化掉了, 里头的冰当然也就融了。”
说到这儿,拿手电往下照了一圈:“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冰血管里搭石虫子的顺风车,是到了冰少的地方才撒手的,刚刚往上爬,山壁上也没什么冰,说明了什么?化掉了呗。”
借着手电光,江炼还真看出了点端倪:他们刚刚踏足绑绳桥的地方,确实是没冰的,但往上去点,就有冰了。
他心里一动:“这是不是说明,我们要是再晚来几年,段太婆的这具冰尸,就会融掉了?”
神棍嗯了一声:“那可不,气候继续变暖的话,上头的冰龙也得融,没准哪天,昆仑雪顶都没雪了。”
这话引发了孟千姿的感慨:“真的,现在这个环境,对山地影响挺大的,湘西山里,也差不多没老虎了。”
神棍接过话茬:“所以说啊,现在全球是个大系统,处处是蝴蝶效应,这儿出了问题,那儿就受影响,哪行哪业都逃不过。”
这两人忽然聊上了环境问题,江炼真是哭笑不得,细想又觉得魔幻:还真是的,哪行哪业都避不过,连做他们这种“行当”的,居然都绕不开。
不过神棍的话似乎有点道理,水应该是真的上不来了,再过了会,非但没涨,还有下降的趋势了。
这可不妙,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箱子又落下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谁知道这“定期”是怎么个定法、下一次涨水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江炼让神棍负责绞轴,听到指令时就往下放链,但即便放到最长,估计最末端离着水面仍会差不少距离,而且锁链悬吊的位置居中,箱子却是靠边的,人想捞箱子,得入水。
入水的风险有点大,江炼寻思了一回,目光落到了江鹊桥身上。
江鹊桥正探着脑袋瞧下头的热闹,瞧着瞧着,似乎是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目光凝视,很是警惕地抬起头来。
江炼凑过去:“鹊桥,来,有事让你帮忙。”
他拈了根绳子在手上:“待会我把这绳子缠你爪子上,你呢,就飞下去,看见那口箱子没有,你站上去,箱子上有很多镂刻的纹,你拿爪子死死扒住就行,我会拉动绳子,把你和箱子一起拉过来……听懂了没?”
能听懂才怪呢,江鹊桥一脸懵逼。
江炼求助孟千姿:“你来。”
孟千姿跟江鹊桥的沟通,就要顺畅多了,也没见她怎么嘀咕,只摩挲了几下江鹊桥的小细脖子,手上又做了几个符印,江鹊桥就显出了一副俯首帖耳的架势。
待到缚上绳子,都不需要人催,“哦哦哦”地飞掠下去,精准登陆了箱子,身体随着箱子一起晃荡了几下之后,又悠悠站定,颇有点一苇渡江的高人风范。
江炼把江鹊桥的牵绳套在腕上,借助绳索和搭扣,把青铜锁链缠在了腰间,然后向神棍点了点头。
这是要开动了,神棍憋红了脸,掰动绞轴。
嘎啦嘎啦的声响之后,江炼的身子慢慢缀下,孟千姿跪趴在洞沿上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给它起了什么名儿?鹊桥?”
彼时,江炼的头已经隐入洞下了,闻言抬头:“没错,江鹊桥,它搭的桥嘛。”
孟千姿心说:真不要脸。
也不问问人家雪鸡想不想跟你姓,没准人家想姓孟呢,孟小乖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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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链放到了尽头之后,江炼依照着之前计划好的,牵绳、反吊、捞箱。
整个过程,孟千姿都捏足了汗,她觉得好事多磨、越顺畅就越可能不顺畅,害怕最后一秒会出变故,害怕水里会冒出什么东西来,是以始终绷着一条手臂,臂弓的射口一直向下。
然而全程都很顺利,神棍反向转动绞轴,江炼就那么臂下挟着箱子、肩上立着雪鸡,随着寸寸上升的锁链,又上来了。
没等他立定,神棍已经小跑着过来:“是吗?真是那口箱子吗?”
江炼把箱子搁在地上,任他观摩。
还真是,跟之前3D打印出来的那口一模一样,但又不一样,颜色、质感都不同,更重要的是,神棍觉得,面对着箱子的时候,有一种莫名沉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他大口吸喘着气,拿手摩挲着箱面,又把箱子翻过了面。
没有任何接缝。
抬起来晃晃,空的,也就是口普通箱子的重量。
江炼说他:“怎么样?你也念叨了很久的箱子,还梦见过——现在东西就在眼前,想起什么了吗?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没有?”
神棍摇头,脑子好像真成了一截烂棍头,带不动任何思绪,只喃喃说了句:“太压抑了,我忽然就……喘不过气来,太沉重了,我……缓一缓。”
说着便瘫坐到地上,坐了会之后,大概是觉得离箱子太近、仍然压抑,又爬起来走远了些,重又坐下。
坐下时,长长吁了口气,似乎离远了些,终于没那么压抑了。
压抑吗?孟千姿完全没这种感觉。
她盯着箱子看了会,问江炼:“你的事,是不是到这儿,已经可以……划句号了?”
江炼点头:“理论上,把这口箱子带到美盈身边,我的事,就全做完了,我对干爷的承诺,也总算是达成了。你也一样吧?”
孟千姿点了点头。
山鬼搅合进来,起先是为了帮水鬼的忙,后来是为了收段太婆的尸,这两件事,怎么说呢,都算有结果了:段太婆的尸体已经找到了,可以预见,出去之后,会有繁琐的追思和下葬仪式,够大家忙上好一阵子了。
至于水鬼……
她有些恻然:山鬼已-->>
经出现了不小的伤亡,用二妈的话说,“帮人适可而止”,大概也只能帮成这样了,事实上,再往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了。
有这个结果,是可以收队了。
两人一起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神棍。
神棍呆坐在那儿,又在神游太虚了。
江炼轻声说了句:“他的事儿,还远远没完呢。除非他想起过往,一日没想起来,这些事就一日没完。”
是啊,神棍的事太复杂了,从箱子到山胆、龙骨、凤凰翎、开膛剖肚,又是什么彭祖况祖叛徒卧底,孟千姿光想想都觉得闹心。
顿了顿,江炼问孟千姿:“出去的那句指引,是什么来着?”
而今万事俱备,只差脱困了:漂移地窟是在下头,水精也在其中,但有水鬼的惨痛经历在前,他避之唯恐不及,并没有造访的兴趣。
至于神棍,虽然他念叨过什么“凤凰浴火,龙骨焚箱”,但依江炼所见,念叨只是念叨,他并没有焚箱的动机,哪怕左手凤凰翎、右手龙骨,他也未必去焚。
焚来干嘛呢?
孟千姿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是,欲出肠口,门左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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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出肠口,门左寻手。
短短八个字,江炼真是想破了脑袋。
按理说,孟千姿是在高处见到了晨昏相割时投影的光门的,门边确实也有“手”——可以屈伸攥起的、兜抛绳桥的石手。
但孟千姿压根没接触到石手,就已经下了九阶了,理论上,阎罗也应该是同样的经历,而且,阎罗显然是从这石台上走出去的,也就是说,机关也好、玄虚也罢,就在附近。
他杀了段太婆,说明出去的路用不着山鬼;弃置了箱子,说明脱困也用不着箱子。
江炼和孟千姿秉持着同样的理念:阎罗都能办到的事,我能办不到?
他在石台上踱来踱去,从残破的冰龙龙身这头钻到那一头,看到了那道绳桥,也看到了生根于山壁、兜住绳桥两侧端头的,共计四只石手。
也许石手就是机关?
江炼兴冲冲地过去,把每只石手都研究了一遍,还使劲掰过,均告徒劳。
折腾了一番之后,他气喘吁吁、士气低落,又回到了孟千姿身侧坐下。
不会吧,找到了段太婆的尸体、兽骨、以及箱子,却只能在侧枯守、出不去?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比没找着都要糟糕。
他忍不住骂阎罗:“这人手也太贱了,干嘛要把况祖的口述给撕掉?”
孟千姿笑笑:“有人就是这样,自己过了桥,还要回身把桥砍断,因为不希望别人也得到同样的好处……哎,神棍!”
神棍终于自混沌和茫然中回过神来:“啊?”
“这龙骨是你冻的?”
神棍犹豫了一下,决定跟着感觉走:“是啊,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那你再多感觉一下,你冻完了龙骨,又干什么了?从哪出去的?”
神棍没好气:“那谁能记得啊。”
不记得,这可不好办了,孟千姿上下打量着神棍,蓦地垂下眼帘,往江炼身边凑了凑,同时压低声音:“你会催眠吗?”
江炼苦笑:“这么专业的事,太难为我了吧。”
他明白孟千姿的意思:神棍这些日子,注意力涣散的时候,总会潜意识冒头、说一些奇怪但又关键的话,如果懂催眠,也许能适当引导一下。
“那把他掐得半晕不晕、神志不清呢?”
江炼想扶额叹息:“你下得了手?什么叫半晕不晕,这度怎么控制?”
孟千姿没把他这话听进去,他发现,她看神棍的目光,愈发像看鸡的黄鼠狼。
显然,她走上“邪道”了,已经不想靠什么摸索和钻研去找路,就想从神棍身上逼出答案来。
江炼还想劝她:“千姿……”
孟千姿打断他:“他肯定知道,这是最快的法子……你配合我啊。”
说着,朝神棍招手:“神棍,你过来。”
“过来干什么?”
孟千姿作势把手伸进兜里:“有个东西,你帮我看看。”
神棍不疑有它,嘟嚷着走近。
江炼别过脸去,实在不忍心看。
走近了,神棍一脸嫌弃,蹲下身子:“看什么啊,还不拿出来……非叫我过来,哎呦我一看这箱子就不舒服……”
孟千姿觑他后颈,预备往外抽手:“哪不舒服了?我觉得这箱子挺正常啊,你不喜欢它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