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焚箱——尾鱼
时间:2019-09-20 07:41:37

  大半夜的,几个姑婆都在,登这三宝殿必然是有要紧事,神棍坐直身子:“大姑婆,你直说吧。”
  “神先生有听说过打卦看命的……葛大先生吗?”
  神棍来精神了:“有,有,我偶像,葛大先生……那是很厉害的。”
  听说过就好,用不着她赘述了,高荆鸿迟疑了一下:“那你觉得,葛大先生看得……准吗?会不会哪次有失误呢?人嘛,做事总是很难保证百分百……”
  神棍没给她这机会自欺欺人:“不不不,葛大先生,那一定是准的。他说的,都是看到的,看不到,是不会说的。”
  他又把自己关于“打卦看命”的推理介绍了一遍,然后总结:“总体说来,这就是个维度的问题,葛大先生应该是超越了维度,看到,或者感应到了人一生中的某个片段,当然了,他是旁观者,只能看表象,但是,表象也是一种真实啊。”
  几位姑婆都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不至于不理解这话,高荆鸿端起咖啡杯,低头呷了一口,又放回碟中。
  神棍听到杯底和碟身相磕的颤音,这大姑婆,不应该连放个杯子都手抖,她心里一定很乱。
  高荆鸿定了定神:“是这样的神先生,接下来我说的,希望你保密,别传出去,尤其不想让姿宝儿知道。”
  “我们山鬼,跟葛大先生是有交情的,当年,姿宝儿三岁,抓山周的时候,我们请过葛大先生看命,你可能不知道,葛大先生的眼睛,就是那个时候瞎的。”
  “葛大先生那时候正当壮年,人也傲气,本来我说,看不出来就算了,他非不认输,一夜看过去,眼睛看瞎了,连头发都花白了不少,我听人回报,赶紧过去瞧他,谁知道他已经走了——葛大先生这个人,居无定所,很难找,而且算起来,他今年也该八十多了,人还在不在,都很难说。”
  是难说,神棍前些天见过葛大,但这个年纪的老人,这么颠沛流离风餐露宿,有今天也未必有明天。
  “我在葛大先生住的客房里,找到几张纸,上头写了些话,你看一下。”
  她朝冼琼花使了个眼色,冼琼花拿了个ipad过来,调到图片模式,然后递给神棍:“都拍下来了,翻页就行。”
  第一张已经打开了,神棍低头看,这好像是首偈子。
  “前是荣华后空茫,断线离枝入大荒。
  山不成仙收朽布,石人一笑年岁枯。”
  神棍浑身一个激灵,如被蜂蛰,脱口说了句:“大荒?”
  居然会在这儿看到“大荒”两个字,这不是他们猜测的天梯入口吗?忘记了是他还是小炼炼,还说大荒可能是指“宇宙”呢。
  高荆鸿误会了他的意思:“是啊,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咱们这年纪的人,最熟悉的应该是‘北大荒’,但总觉得,不应该是指那儿……你再往下看。”
  第二张上的字很简单,四个字,写得很潦草,往上斜飞,显然葛大先生写的时候,自己也很迷乱。
  ——无情保命。
  神棍有点懵,又点下一张,这次,是七个字。
  ——绝情断爱保此身。
  再往后,就没有了,神棍又往前翻,把三张图,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中才慢慢有了点大致的概念。
  高荆鸿知道他看完了:“葛大先生是个老派人,接受私塾教育长大的,所以他写东西,有点文绉绉的,看着有点夸张,意思你明白就行。”
  “我把几个姐妹召集起来,研究了很久,最后觉得,姿宝儿可能就是这个命,她这辈子,不适合谈什么感情,就独个儿过,能安安稳稳,过得了这一生。”
  “神先生,我不怕跟你直说,年轻的大姑娘小伙子常为了感情要死要活,但五六十的老头老太,很少见这样的吧?我是希望儿女有幸福的姻缘,但命最重要,她独个儿过也行,只要平平安安的,我们也就满足了。”
  神棍忽然想起江炼:“你们是不是,不想让她和江炼往来?找我是……让我当说客?”
  高荆鸿疲惫地摆了摆手:“你听我说啊,姿宝儿小时候,我们是想把她往冷漠这条道儿引的,可是这孩子,从小感情就丰富,听个故事都能抹眼泪,她心肠哪硬得起来啊。转眼到了年纪,谈情说爱是免不了的,我当时觉得吧,不狠心成不了事,长痛不如短痛,让她狠狠伤一回,灰了心,也许就一劳永逸了。”
  一旁一直默然而坐的倪秋惠叹了口气,说了句:“后来想明白了,人想寻情找爱,是本性,像要喝水吃饭一样自然,咱们这么做,违天道,也背人理啊。”
  高荆鸿笑了笑:“老三,你不用内疚,我出的主意,我担责,我也活不了几年了,下去之后,有什么报应,我也受着,该认都认。”
  说完了,长吁一口气,又看神棍:“那次之后,安稳了好几年,说真的,这几年,喜欢姿宝儿的人也不少,都让她给回了,谁知道,让她遇到江炼。当时老五在湘西,她说她看到江炼,就觉得这次可能不大一样,明里暗里想作梗来着,不过后来她也跟我说,江炼是救了姿宝儿的命的,没江炼,姿宝儿就死了。”
  “后来,老七、老四也这么说,事再大大不过命,人对你有恩,你不能负义,我这趟来,也见了江炼,顺便探他口风,他真是认真的,那我也没话说。”
  神棍松了一口气:“那你们找我……”
  “老早之前就想找你了,后来出的事太多,也没顾得上,我听说,你知道许多事儿,也经历过许多,很多事儿,你能追根究底,给出个究竟来。姿宝儿这事,我想拜托你上个心,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给破了,或者解了,不然,始终是块心病。”
  神棍低下头,又滑动着看那几张图片,蓦地想到了什么,问高荆鸿:“我听说,你们这两天,都要去西宁?”
  高荆鸿点了点头:“准备在西宁给段嬢嬢治丧,是大事,估计未来半个月,都会在那。”
  神棍把ipad搁下:“我暂时也没什么头绪,不过,有个建议,让孟小姐早点离开这儿吧,明天就让她撤回西宁,以后,昆仑这个地方,也别叫她来了。”
  他说得含糊:“我也不是很确定,但这个地方,可能对她……不是很好。”
  高荆鸿有点奇怪,但这种时候,有建议好过没建议,尤其是从神棍嘴里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可信的,当下点了点头。
  聊到这儿也差不多了,神棍又说了两句,起身告辞,快走到门口时,想到了什么:“对了,山胆还在我这儿,这东西……应该不是你们的,我可以代为处理,你们的意思呢?”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高荆鸿也略有耳闻,而且冼琼花曾通知过她,说什么山胆不能留在山桂斋,怕有隐患——不过神棍忽然这么提,还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她说得委婉:“说起来,你也是山鬼的人,姿宝儿的三重莲瓣嘛,东西暂时放在你这里保管,我没什么意见。”
  她着重强调了“暂时”和“保管”。
  神棍点了点头,掀帘出去了。
  ……
  这一晚上,可真是心力交瘁,高荆鸿又呷了一口咖啡,呆怔了半晌,忽然嗅了嗅鼻子,说了句:“有点腥腥臭臭的,闻到了吗?”
  冼琼花笑:“大姐,你是太精致了,这种野外的毡房,什么恶臊味儿没有,我们呢,是糙惯了,你是睡豌豆的公主,太讲究啦。”
  也是,说好听点是讲究,难听点,估计就是矫情了。
  高荆鸿失笑:“都七老八十了,还公主呢,可别埋汰我了。”
 
 
第156章 【27】
  第二天一大早,孟千姿就收到了上午要随大队一起撤离的消息。
  当时, 她正梳妆理容, 没露什么表情, 只漫不经心嗯一声,以示知道了。
  一边的辛辞愤愤,等通报的人一走,就忍不住发牢骚:“哇,至于吗, 谈个恋爱而已,又不是家里有矿要继承……”
  他忽然想起来, 好像是有矿, 于是改口:“千姿, 姑婆们是不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想搞什么事啊, 先把你们给分开,然后对付江炼。”
  孟千姿皱眉:“我看你以后要是转行, 当编剧挺合适的。”
  辛辞耸了耸肩,拿软齿梳替她拉理头发:“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啊,你这一走,万一江炼被打晕、塞进麻袋卖去了南美, 那人海茫茫的, 可就再也见不着啦。”
  孟千姿没好气:“你这人真烦。”
  辛辞哼了一声:“是你心烦吧。”
  ++++
  早饭过后,营地一片闹腾, 昨天是热身,今天才是大撤,到处人声鼎沸,叮铃咣啷,倒是比工地还热闹。
  江炼记得罗韧一行人也会跟着走,想着过来打声招呼,才刚走到毡房附近,迎头碰上神棍。
  神棍昨儿没回房,是在这头睡的。
  他跟江炼打招呼:“小炼炼,早啊。”
  江炼正要回一声“早”,鼻子忽然嗅到了什么味儿,他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不可置信地盯着神棍:“你喷香水了?”
  神棍说:“嗯哼。”
  还“嗯哼”,江炼真是槽多无口:“你喷香水干嘛?”
  当然了,大叔不是不能喷香水:一个儒雅老者,用叠得方正的手绢,再喷点古龙水,是件很让人舒服的事儿。
  但神棍,一身街头卖豆浆的气质,跟香水……格格不入好吗。
  神棍眼一翻:“怎么了?就准你寒彻骨之后扑鼻香?不准我香喷喷的?”
  潜台词是:管得着吗。
  好吧,江炼只得闭了嘴,这营地,估计只有辛辞才有美妆的储备,神棍八成是向他讨的。
  但是,总归是有点……怪。
  江炼略一晃神,也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正怔愣间,忽然听见孟千姿叫他。
  他转过头。
  孟千姿号称“从小吃遍山珍、体质远优于常人”,还真不是盖的,昨天出入还要人搀扶,现在居然能拄着根登山杖一瘸一拐晃荡了。
  江炼不想她多走路,大步迎上去。
  到了近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扶住了她一条胳膊,防她站不稳:众目睽睽,不好太过亲密,但扶一下,助人为乐,总还是可以的。
  孟千姿说他:“你这衣领,怎么翻的。”
  她把登山杖搭靠在腿侧,伸手就去理他衣领。
  江炼下意识想躲,转念一想,人家落落大方的,自己何必畏缩。
  他站住不动,低头看她把自己歪斜的领口理正。
  她的手指很凉,偶尔会蹭到他脖际,江炼装作不经意似地瞥了眼左右,压低声音:“哎,让人看见了啊。”
  自己是无所谓,只是不想让她被人当谈资:那些边上经过的山户,虽说目不斜视的,但他毫不怀疑,这一幕会瞬间传遍营地、传到昨儿已经撤离的那批人耳中,再经由各类即时聊天工具,传遍江南水北、大小山系的筑、舍、巢。
  孟千姿说:“看见就看见呗,早晚有这天的。”
  又笑嘻嘻添了句:“有人没有名分,那我在其它方面,更要关怀照顾一下,做好细节,省得他背着人时偷偷抹眼泪。
  江炼哭笑不得,正要拿话怼回去,孟千姿一句话让他落了兴致。
  “对了,姑婆早上让人通知我,我今天也随队撤。”
  这消息有点突然,但也可以理解:接下来山鬼上下,估计得着手为段文希治丧、以及忙那十几号伤亡者的身后事了,孟千姿没理由总在这营地待着。
  江炼点头:“行,保持联系就行,希望咱们过两天见面能无缝衔接,别出现什么避而不见、见异思迁、一去杳然这种事儿就行。”
  孟千姿垂了眼,指腹慢慢捻他领口:“你呢,你不走吗?”
  “韦彪还在养着,一时半会不能动,美盈么,还在跟箱子磨合,观察期,得多看一两天。还有就是……”
  江炼略停了一会,决定不瞒她:“我觉得神棍有点问题。”
  孟千姿身子一震,愕然抬眼。
  老实说,她不怕对手出幺蛾子,就怕自己人没事舞出个翩跹。
  江炼安抚她:“还不确定,只是怀疑,两个原因。第一,他那几个朋友,倒了大半,要撤回西宁,于情于理,他都应该陪着,但他明显不会跟着去,这就奇怪了,他有什么事要做吗?第二,他现在有些举动,让我觉得……挺违和的,我留下来,也好注意着他。”
  孟千姿让他说得,也有点忐忑,她看向不远处的神棍:他和炎红砂一左一右,正协助那个叫曹严华的吸氧,这人娇弱起来,还真是挺耗人力的。
  “那你……行吗?我们这一撤,只留下零星几个善后,要么,我拨点人给你?”
  江炼摇头:“这不是拼人数的事,再说了,山鬼这一趟,死伤挺大的,大太婆让人撤,估计也是想早点离开这种是非地,你拨人给我,万一再死几个,我扛不起这责任。”
  说到末了,又笑起来:“也许只是我多心,人家神棍,可能只是想留下来搞钻研……先看看再说吧,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跟你联系。”
  ++++
  现代人离别,因着科技的发展,比古人要洒脱多了,古人的信要走几个月,上京赶考三年不还,一道别可能就是一生,哪怕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那些言情剧里,男主没追上女主的飞机或者女主没赶上男主的客船,都昭示了故事的就此终结。
  江炼眼里,这次本不算什么分别。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因为两只鸡,骤然把这场分离,拔高到了“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的高度。
  曹解放不上车,江鹊桥垂着头,一山鸡一雪鸡,只管在车侧的空地上相对无言。
  十余辆车陆续起行,最后只剩了罗韧他们的这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