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严华坐在打开的车门处,呼哧呼哧吸氧,罗韧和木代都已经半昏睡了——高反这事儿,很怪,平时体力体质越好的,遭遇高反时,反而会越严重。
一万三经过一夜休整,总算是适应些了,察觉到车老不开,他睁开眼睛往外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要么,带这个一起走吧。”
江炼太阳穴处轻微地跳了一下。
他舍不得,在这一瞬间,超前且跨种属的,忽然体会到了老父亲嫁女般的不舍。
神棍提醒一万三:“小三三,这是雪鸡,生活在高海拔,走不了,跟着解放走了,没准就活不成了。”
江炼的太阳穴又跳了一下:这可不成,雄性的山鸡朋友,没了可以再找,小命没了可就玩完了。
一万三又闭上了眼睛:“要么,就把解放留在这,我看它好像挺能适应高原的。”
曹严华觉得这建议不错:反正,曹解放本来就是跟他们分隔两地的,住昆仑还是凤子岭,于他来说,没太大分别。
他只想车能快点开:高反不是病,发作起来要人命,他急于呼吸到低处的空气。
边上的炎红砂会意,她伸手拉合车门,冲着曹解放嚷嚷了句:“解放,那你留在这了哈。”
又示意了一下司机:“行了,走吧。”
车声响起,曹解放全身的毛陡然一凛。
车轮往前碾动了,曹解放明显躁动不安,它扑腾了两下翅膀,脑袋忙起来,一时看车子,一时又看江鹊桥。
车子开动了,且开始加速,一路往前。
再不走,可就真留下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曹解放一声嘹亮的“呵哆啰”,那中年发福的鸡身,居然可以如此迅捷,如一阵急风般向着那辆悍马飞掠过去。
车子没停,但中途开了门,曹解放瞬间扑进了车子。
然后,车子就一路下去了,江炼确信自己听到了曹严华声嘶力竭的嚷嚷:“火东……西宁……喝酒啊!”
也听到了炎红砂的怒喝声:“我早说了,这是只渣鸡。”
再然后,公路就安静下来了。
车子,车声,尘土,尾气,都没了,只剩一条安静的路,从这头的山间蜿蜒而来,又向着那头的山间迤逦而去。
这安静也蔓延进了营地,那么多毡房,先前不够住,现在空空落落,门上窗上,都书着落寞。
江炼看到,江鹊桥还站在原地,呆呆看车子驶离的方向,然后小脑袋垂下来。
他走上前,蹲下身子,把江鹊桥抱进怀里。
江鹊桥乖巧极了,不乱动,直往他怀里缩,像一切伤心的人,求一个温暖的怀抱。
手机响了,江炼腾出一只手来,点开了看,是孟千姿发了条微信语音过来,问他:“刚那两只鸡,怎么啦?鹊桥是对那个什么革命有兴趣吗?”
她老记不住那只山鸡的名字,好像不是革命就是解放,总之很热血。
江炼笑,回了句:“咱们这姑娘,就是见的世面太少啦,没见过花丛,叫一朵随随便便的花给填了眼。”
说完了,又伸手去抚江鹊桥柔软的背心,安慰它:“没事,咱们将来,会遇到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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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韦彪、况美盈、江炼、神棍,还是同住。
其实,营地的毡房空了十之八九,江炼的本意,是想挪出去住的,但况美盈嚷嚷说,营地忽然没人,她觉得害怕,神棍也说,挪来挪去太麻烦,就这样将就着好了。
美盈害怕,是正常的,营地突然安静成这样,江炼晚上出去方便,都有些心头发憷,但神棍,可不像是个嫌麻烦的人。
要不搬,都不搬,反正,他要跟神棍睡一屋。
临睡前,江炼跟孟千姿聊了几句,但是信号不好,几分钟才能传一条字信息过去,到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外头山风太大,把本就纤弱的信号给刮没了——那个代表“传输”的菊花转啊转的,像是能转到天长地久。
江炼咬牙,狠狠扯过睡袋蒙头,睡了。
……
半夜时,他被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吵醒了。
也不能说是吵醒,他本就睡得不沉,一直绷着神经,像是等着某些事的发生,也终于等到了。
他屏住呼吸,尽量动作很轻地、慢慢压下睡袋的一角,向外看去。
屋子里没开灯,但朦朦胧胧,借着夜光,能看清大致的轮廓,这屋里除了他就三个人,他对每一个人的轮廓都太熟悉了。
这是神棍,他蹑手蹑脚下了床,直如做贼,连呼吸声都屏得很轻,先悄无声息打开了门,拿什么东西——大概是鞋子——夹在了门缝中以防门会忽然关上,然后去抱箱子。
江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静静看着他悄悄把箱子抱了出去,又极轻地带上门。
门一关阖,江炼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他事先多少有点准备,除了外套外裤,衣服都穿得很囫囵,穿衣穿鞋,不费什么时间,很快就跟了出去。
刚一出门,一股子劲烈夜风扑面而来,江炼拿手遮眼,大部队走了,营地就不设夜灯了,这茫茫夜色,一时间,还真难锁定人往哪去了。
好在,他很快就有了指引:他看到了移动着的,极轻微黯淡的七彩晕光。
那是凤凰翎,凤凰翎的显光,一直是很让人头疼的事,很难完美遮掩,人身上带了凤凰翎,直如头顶上自动竖了根灯塔,谁都能知道你的去向。
很显然,神棍出了屋之后,又去到别处,拿了事先放在那的、别的物件。
那晕光是向着停车场去的。
远远望去,停车场里,只剩了三两辆车,给留守人员作最后撤退时用的。
不对啊,神棍好像不会开车啊。
江炼愈发纳闷,悄悄跟了过去,其实一路都没人,神棍又是个没功夫的,压根不会察觉,但江炼还是不时伏身掩藏,近前时,他看到,有辆越野车开了车灯,车后箱也打开了,一个山户正等在那儿,见到神棍,他忙迎上来,接过神棍手里的大箱小包,往车后箱里放。
神棍径自往前走,进了副驾坐下。
那山户放好东西,又拿手推了推以试稳固,这才关上后车厢,刚准备绕过车身前头走,口鼻忽然被人捂住,身子也瞬间被拉拽至低处,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个极低的男人声音:“是要出发?”
那山户拼命扭头挣扎,手试图探向腰间,不过下一瞬,他就安静了:借着尾灯的光,他看清楚,这人是江炼。
白天的时候,有个消息已经流传开了:这位炼小爷,未来很可能是孟小姐的“那一位”,大家要认清形势,别贸贸然得罪了,到时候他向孟小姐吹吹枕边风,可了不得。
从他的眼神里,江炼意识到自己这么剑拔弩张没什么必要,于是松开了手。
那山户赶紧点头:“出发。”
这儿不好说话,江炼指了指不远处的毡房后:“去跟他说,你要方便一下,然后去那找我。”
……
几分钟后,江炼大踏步走向那辆车子,那山户的身材跟他差不多,互换的衣服很合身,风大,他紧了紧雪帽,又拢了拢围巾。
坐进驾驶座时,他很快地瞥了神棍一眼。
神棍压根没注意他,只是有点发怔。
江炼伸手揿灭车内灯,压着嗓子说了句:“走了。”
神棍这才反应过来,忙点头:“走,就去那个叫‘才旦’的沟口。”
才旦,是之前进山时的那条狭沟,车子只能开到那儿,那之后的路,得靠脚走,一直走的话,两天多的时间,就会到达九曲回肠。
江炼发动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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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昆仑山间公路,比白天时更安静,静得会让人产生时空的错乱感,这儿的现代痕迹本就不多,人在车里,路在车下,往外看,都是荒芜、远古、数万年如一日的恒久不变。
车轮碾过一米又一米的路面。
神棍还在发怔,某个发怔的间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江炼:“那个,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儿?比如腥臭腥臭的?”
江炼依然压着嗓子作答:“没有。”
他拿眼角余光去看,神棍似乎松了口气,有一只手,下意识地搁护在了肚子上。
……
又一次拐过一条弯道之后,车子忽然靠边,缓缓停下。
车子一停,就连车声都没有了,巨大的安静有了质感、重量,甚至恶意,沉甸甸四面包抄过来,神棍觉得紧张,下意识就抬了头,转向江炼:“怎么啦?你是又要去……上厕所……”
他话没能说完。
有乌洞洞而又冰凉的枪口,直直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第157章 【28】
神棍吓得懵住。
过了会,他听到熟悉的笑声, 再然后, 车内灯就亮了, 驾驶座上的那人扯下脖子上的围巾,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神棍瞪大眼睛:“小炼炼?”
江炼收回枪:“枪抵到脑门上,你都没辙,看来你还是那个你,没有变成别的什么。”
他向车后示意了一下:“我其实隐约感觉, 你是想焚箱的,但是我一直觉得, 你没有强烈的动机, 现在看来, 是不是这动机已经有了?”
神棍没吭声,只叹了口气, 默默倚上座椅靠背——这路太静了, 连辆过路的车都没有,他想假装被别的事分了心都做不到。
江炼继续往下说:“你明知道美盈没了箱子, 命都保不住。大半夜的,字条都没留一个,偷偷卷了箱子走,现在被我抓了个正着, 是不是该有个合理的解释?”
神棍还是不说话。
江炼笑笑, 也往椅背上一靠:“不说啊,那咱就耗着, 反正我年轻,体力好,看谁耗得过谁。”
神棍耷拉着脑袋,又是一声绵长叹息,江炼试图翘个二郎腿,以展示自己的稳操胜券,惜乎驾驶座可供他施展的地方太小,只得作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神棍终于开了口:“小炼炼,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儿?”
江炼用力嗅吸了两下,没有,倒是又闻到了隐约的香水味。
神棍将外套的拉链一拉到底,又往上卷毛衫,卷完了毛衫卷秋衣,秋衣下头,居然还有厚厚一层绷布,像是受了伤,拿绷布包扎——但普通包扎,绝不会这么叠垒到这么厚。
事实证明,那确实不是包扎,只是神棍拿绷布做了个厚厚的贴垫、垫在肚子上而已。
他看了江炼一眼,心一横,把布垫拿了下来。
那一瞬间,江炼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他倒吸一口凉气,迅速移开目光,然后,就是止不住的心惊肉跳。
那还是肚子吗?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片腐烂的血肉沼泽,即便瞬间就扭了头,那情景还是挥之不去,仿佛长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神棍默默地、又把布垫盖上了:“我自己凑近闻,总觉得能闻到腥臭味,看来还好,捂了这么多层衣服,没白捂。”
江炼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多久了?”
“就前天晚上,当时,我的血开不了箱,小萝卜他们又要到了,我愁得要命,不过还是听了你的建议,去澡堂洗澡。”
“洗澡的时候,看到了胸腹上的那条疤,这疤的颜色,当然是比别处重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就觉得,这疤像个血条、血包,再然后,忽然冒出个念头:我这儿的血,会不会跟我别处的血不一样呢?”
“我就偷偷回了趟房,把那个箱子给抱了出来,想试试看。”
江炼有点印象了,他记得况美盈那时还出声询问来着,神棍答说,是洗澡忘了东西了、回来拿。
“我在那条疤上只戳破了一个小口,但是血不断地涌出来,然后,我就把箱子给打开了。”
居然打开了,江炼亲临现场一般紧张:“里头真有东西?”
他记得,困在山肠中时,神棍曾说过这箱子里有东西,让他不舒服,还怪危险的。
神棍点头:“里头有一封信,给我的。”
“信呢?”
江炼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理解错了:那个时代,怎么会有信呢,即便有,今人也读不懂那些“文字”吧,这所谓的信,一定不是他设想中的书信。
果然。
“也不是信,确切地说,像某种讯息,开箱之后,我接收到了,而且理解了——你要信的实体,我拿不出来。”
行吧,这可能是神族人的隐秘手法、基于某种生物感应的讯息传递,江炼也不想深究,他有更关心的:“那个讯息,说了什么?”
问完这话,他的心已经狂跳起来:车里的空气太滞闷了,他把车窗揿下一条缝,外头冷冽的风从那条细缝间狂涌而入,车窗玻璃被撼得发出嗡嗡震响。
“说了事情的真相。”
江炼周身泛起细小的战栗,也不知是冻得,还是让这句话给激得:“那你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神棍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大概知道吧。”
“你是谁?彭祖,还是况祖?”
神棍摇头:“其实都不是,我就是神棍,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确实也和我有渊源,他比彭祖还要早,一切可以说,都是从他那衍生出来的,就叫他……彭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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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定了定神,先拧了瓶矿泉水喝了几口润喉,这才慢慢开讲。
这一路以来,大家的猜测差不多都是对的:绝地天通,神人跨代,蚩尤和黄帝方意见不合,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之后,蚩尤被黄帝枭首,而蚩尤的追随者们,则撤进了当时被视为恶疠瘴气之地的南方。
然而,败局虽定,心犹未死,大家的自体繁殖能力都是走向消亡的,但麒麟晶是药,只不过,这药亡在了它们前头——如果能想办法,复制麒麟晶呢?哪怕效用只有正品的一半、甚至十分之一?
它们启用了一颗长期潜伏在黄帝方的棋子,密切关注着来自黄帝方面的一举一动,很快,就知道了即将“龙骨焚箱”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