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索性更垮了,她看向高荆鸿的身后布置:“大嬢嬢,你不在山桂斋吗?”
“在上海,美琪大剧院上了百老汇的经典歌剧,就这几天,错过就可惜了。”
说到这儿,颇为感喟:“都这么多年了,我段嬢嬢民国三十年的时候,在这看过美国电影,后来带我来,这儿已经改叫北京影剧院了,你说明明是在上海,干嘛冠北京的名字呢。现在又改回来了,还有灯牌,叫Majestic,可惜啊,我段嬢嬢走了好多年了。”
孟千姿不语。
段嬢嬢就是段文希,孟千姿对她所知不多,只听说她终身未嫁,领养了高荆鸿做养女,高荆鸿其实长在解放后,但因着这个留过洋的养母,做派一直都很西式。
高荆鸿这才仔细打量她:“姿宝儿,眼睛是怎么回事?”
“进山的时候,被不知道什么厉害虫子给叮了,没大事,就是肿得难看。”
高荆鸿笑:“你这孩子,肯定又是嫌麻烦,没戴金铃,山比你想的危险,这么多年了,咱们也没能把它给摸清楚——你得带着,那是你的护身符。”
孟千姿心不在焉,正犹豫着要不要把金铃的事和盘托出,高荆鸿又开口了:“午陵山户的凶死,我已经听说了,这事你好好查,咱们山鬼家,没有让人欺上头的理。”
孟千姿点头:“那是当然的。”
这话说完,静了有好一会儿,高荆鸿不说话,却也不挂断,孟千姿这才觉得气氛微妙。
隔了好一会儿,高荆鸿才又叫她:“姿宝儿。”
语气里多了点凝重,孟千姿有些忐忑。
“其实我这趟来上海,也顺道检查了一下身体,中午睡中觉,还梦见了我段嬢嬢。”
这话说得平静,句句意在言外,孟千姿也没多问:懂了就行了,有些事,用不着挑明。
高荆鸿轻轻笑起来:“我和你几个姑婆一直说,现今日子好,太平无事,你是历任山鬼王座里,最享福的那个,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是什么,偶尔出点事,劲松那儿就摆平了,也不用你烦,你只需要漂漂亮亮、精精神神地待在那儿就行。特别像那种……守江山的皇帝,上个朝晃一晃,后花园逛一逛,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从没受过罪……”
听到最后一句时,孟千姿身侧的手蜷了一下,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是想说什么,又放弃了,末了笑了笑:“那,我命好呗。”
高荆鸿说:“是啊,我也觉得,这么着挺好的,能一直这么着,就最好了,但这趟查完身体,我才想到,姑婆们总要走的,这告别啊,说开始就开始了。”
“姿宝儿,我觉得,是时候姑婆们都放手、让你自己去解决一切事了,小孩子在外头受了委屈,会跑回来找大人支招,但没有支一辈子的,这老人做扶手啊,扶着扶着,就垮啦。”
“以前总怕你出错,现在想开了,出错了也不打紧,趁着姑婆们都还在,错了还能帮你修补提点。对错两条道,不是走这道就是走那道,只要不是绝路,总还会继续往下走的。”
孟千姿抬杠:“万一是绝路呢?”
高荆鸿说:“你现在在湘西,湘西有个大作家,叫沈从文,我段嬢嬢晚年,很爱看他的书。”
“他有句话,叫‘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我跟你几位姑婆也说过了,我们该受的累、该做的事都已经结了,也该喝喝茶、看看戏,过过安逸日子了,这世上的事,再借寿一百年,也操心不完。如今交了棒,该你上场了。”
“前路如何,怎么收场,你有你的命数。总不能怕你死怕你输,就守着护着不撒手——坐山鬼王座的,可不能是这么窝囊的角色。”
说到这儿,高荆鸿拿起戏票,凑近镜头扬了扬:“我睡觉去了,养足了气力,才有精神看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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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通话,孟千姿枯坐了好一会儿。
有点惆怅,为着高荆鸿话里话外的大限将至之意,但家有老人的,多少都有这个心理准备;有点荒诞,这儿死了人,大嬢嬢却只扬了扬戏票,轻飘飘表示与己无干——不过转念一想,时日无多的人有资格任性。
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这话,拿来拟喻人的一生似乎也说得通:少时备战,青壮年上沙场,暮年就是故乡,多少人沙场折戟,不得抵故乡。
她的命数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回到故乡的那一日。
顿了顿,孟千姿拿过手机,给孟劲松发消息。
——把湘西的山谱给我挂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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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头,高荆鸿放下戏票,却没去睡觉,她手有点抖,说了那么多话,气有点不顺。
边上的柳姐儿赶紧过来帮她捋背。
柳姐儿负责照顾高荆鸿的生活起居,初上岗时,确实是个姐儿,现今也是当婆姨的人了,她不爱打扮,也不穿花哨衣裳,但从来都把自己拾掇的干净爽利。
高荆鸿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又问她:“有葛大先生的消息吗?”
柳姐儿顺势收起支架:“你说葛大瞎子啊?没有,只知道他肯定在长江以北,到处辗转吧。唉,也真是可惜,一身打卦看命的好本领,偏把自己作踏得跟个流浪汉似的,哎……”
她压低声音,颇为神秘:“我听人说啊,做他们这行的,勘透世数、漏太多天机,经常躲不过‘贫、夭、孤’这三样。他不是还有个兄弟吗,葛二瞎子,听说过得也不好,早早瞎了。”
葛家一门两兄弟,葛大葛二,是这世上独一无二,呃不,独二无三、打卦看命的好手。
这打卦,指的是周易八卦,虽说复杂玄妙,但世上精通的人也不少,有些大学还开班授课,专门研究易经,所以葛家两兄弟会打卦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那一对招子,能看人命数。
不过还是那句话,天机不可泄,这眼睛不该看的看多了,也必有损伤,葛家人但凡上了年纪,基本都会瞎。
高荆鸿叹气:“葛二瞎了也就算了,听说那个人心术不正,为了钱什么脏事都做,可人家葛大先生,那能一样吗?他看不惯他弟的做派,和葛二以长江为界,一个不入江南,一个不跨江北,那是终生不见的。再说了,葛大先生可是为了给姿宝儿看命才瞎的!你还这么不尊敬,一口一个‘瞎子’的乱叫。”
柳姐儿默然,当年这事,她是知道的。
那一年,是孟千姿抓山周。
抓周是中国的传统习俗了,在小孩周岁那年,在他面前摆满各色物件,看他抓什么,然后预测他未来的职业走向,譬如抓个鼠标怕是要做程序员,抓个自拍杆很可能会热火朝天搞直播。
抓山周略有不同,在三岁抓取,面前列陈的是千山——从千百座山上取来石块,雕刻成鸡蛋大的模型,铺满整个屋子,山鬼得亲山,抓了哪个,哪个就是本命山。
又因为“三岁看八十”,所以葛大先生被请来给孟千姿看命,但万万没想到,岔子就出在这“看命”上。
葛大看不出来。
确切地说,开局还好,少年平顺,但成年之后,他就看得越来越艰难,最后,彻底看不出来了,用他的话说,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阻碍着他,或者说,面前横着的沟壑太广巨,他跨不过去。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高荆鸿起了讳疾忌医的心态,觉得不查不问不深究,兴许就没事了,想就此作罢,但葛大那时候正值壮年,气傲得很,不信自己不行,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桌上摆满孟千姿的物件,譬如照片、出生不久印下的脚丫印、写了八字的纸、胎毛笔……
硬是把自己关了一天一夜,也看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宴席散了,送走宾客,柳姐儿去看葛大,没敲开门,也没人应声,她怕出事,拿备用钥匙开了门,一进去就呆了。
葛大枯坐在桌前,也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两颊的肉都陷进去了,瞪着两只没了光的目珠看她,再一看,那眼珠子里,长满白茬茬的翳,像是瞎了。
柳姐儿吓丢了魂,跌跌撞撞去找高荆鸿,等两人再回来时,葛大已经不见了。
屋里乱七八糟,东西扔了一地,还飘落了几张写了字的纸。
高荆鸿捡起那张字最多的,柳姐儿好奇,也凑上来看。
是首偈子。
“前是荣华后空茫,断线离枝入大荒。
山不成仙收朽布,石人一笑年岁枯。”
……
高荆鸿咳嗽起来,柳姐儿回了神,忙着帮她捶背,又端了水过来:“鸿姐,你也别太担心,葛大先生留的话,不是说实在看不出来吗,那偈子,他自己都参不透说的是什么——这看不出来的东西啊,不一定是坏的,兴许是好的呢?”
高荆鸿喝了口水,咳嗽略止,脸上添了病色的潮红,喃喃说了句:“话是这么说,但我就是心慌慌的,怕咱们姿宝儿……命不好啊。”
第22章 【09】
山谱是历代山鬼探山所绘, 包括山形、山势及山内诡谲处,备注极为详尽,由于“山谱不离山”, 所以都收藏于各地,并没有归总到山桂斋。
孟劲松前两天, 就已经把湘西的山谱调来了云梦峰, 单独锁存在客房里, 听说她要看, 赶紧吩咐柳冠国带人进屋张挂。
辛辞住孟千姿斜对面, 听到动静, 探身出来张望,就见柳冠国和邱栋两个,正一趟趟地从尽头处的一间客房往孟千姿房间搬运卷轴。
凑近去看,才发现不是卷轴, 而是类似收藏书画的那种卷筒, 也不知道是什么草藤编制, 味道怪异, 但带中药气, 多半是为了驱虫防蠹,筒盖上都贴了标记,诸如“经叁纬贰”、“经陆纬捌”之类的。
及至卷筒打开,里头抽出的, 都是一张张硝制好的兽皮,呈老牛皮色, 正反两面涂覆不明油层,使得纸面呈磨砂质感,上头布满极细的墨笔勾痕。
柳冠国带着邱栋,挪桌移凳,先空出一面大墙,然后胶粘钉凿,将兽皮依着次序块块拼接起来,辛辞这才恍悟筒盖上的标记都是两点定位的,经是竖,纬是横,这图幅极大,待得拼好,一整面墙几乎都被覆满了——其上山形水势,道路村寨,栩栩如生,历历在目。
不过中国古法绘图,类似作战沙盘,看上去真像是在看“画”,比如有些山头,还绘了黛黛青松,辛辞凑近孟千姿,压低声音:“其实何苦看这个,还费事,你搞个谷歌地图,那都是卫星拍的,随用随看。”
没想到柳冠国耳朵贼灵:“我晓得你说的那种,什么谷歌地图百度地图,那都是画皮,咱们山谱,才是画骨的。”
辛辞客气地笑笑,心里白眼翻得飞起:当他看不懂吗,这一目了然的,扯什么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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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停当之后,孟千姿支走旁人,只示意孟劲松留下。
孟劲松心里明镜似的,不等她吩咐,就开了山鬼箩筐,取了个约一拃高的小铜人出来,这铜人面容狰狞丑陋,堪比野鬼,双手正狂躁地抓挠头顶——孟劲松捏住它脑顶发髻轻轻一旋,就转下了半个脑袋。
原来这铜人中空,截面细扁,颇似一只人眼,里头灌满业已凝结的黑色油脂,中央露了截鲜红色的灯芯端头,却是个制作精巧的烛台,这烛台自带火镰,只要拽住铜人的一只脚往外猛抽出,然后轻轻一吹,就会起火头,跟擦燃的火柴同理。
做完这些,孟劲松退到墙边,伸手揿灭了灯。
室内一片漆黑,只听到孟千姿走动时发出的窸窣声,过了会,就听“哧拉”一声,火镰带出橙红色火头,只转瞬功夫,焰头点起。
这烛焰相当诡艳妖异,烛芯处鱼肚白,往外渐作绛紫、冷紫,连带得周围的油脂都莹然生光,黑暗中,很像骤然睁开了一只眼睛,这是专用来看山谱的“认谱火眼”。
孟千姿擎着火眼凑近山谱,说来也怪,但凡那光映照处,皮面上就出现如血丝般蔓延伸展的线条,或为注解,或为勾画,这才是探山的真正所得,谱中有谱,画里藏画。
她招呼孟劲松:“你过来看。”
孟劲松近前时,恰看到火眼焰头斜带,皮面上蜿蜒而出一条曲折边墙,这是苗疆边墙,又叫南长城——明朝时,苗民不服朝廷管制,为了杜绝边患,驻军陆续修建起近四百里的边墙,把生苗熟苗隔开,认为边墙之外尽是“化外之民”,还严令“苗不出境、汉不入峒”。
孟劲松说了句:“还有一道小边墙吧?”
孟千姿点头:“没错。”
她把火眼上移,皮面上果然又现出断断续续的一道。
世人大多知道苗疆边墙,即大边墙,小边墙却一直罕有人知。
原来,当初驻军怕生苗作乱,苗人却也怕驻军来犯,他们虽没那个人力财力修长城,但生苗中,多有巫傩之士,善蛊运符、懂生克制化之道——他们依托地势、山形、天险,设置了许多诡秘机关、夺命陷阱,呈线状零落散布,不是边墙,胜似边墙,俗称小边墙。
不过边军对生苗其实很是忌惮,避之唯恐不及、哪还会兴起去征服这种多毒虫瘴气的穷山绝地啊,久而久之,小边墙也就渐渐被遗忘了。
火眼移过大小边墙,继续往内,停在一大片参天耸立的峰林石柱间。
这是张家界典型的石英砂岩峰林地貌:一根根斧凿刀劈般棱角平直的高大石柱,错落耸峙于偌大峡谷之内,林深藤密,郁郁葱葱——据说亿万年前,这儿是一片古海洋,历经数次地壳变迁、风化、水蚀,方才成就出这种世所罕见的地貌,美国导演詹姆斯.卡梅隆执导的史上最卖座影片《阿凡达》中,悬浮山的造型即是脱胎于此。
平心而论,有着“奇峰三千、秀水八百”之称的大武陵源,比起黄山来并不输什么,没能在徐霞客那儿排上号、抱憾退出中华名山位次之争,还真不能赖它——徐霞客没到过张家界,他每至一处,记下的多半是游记,但涉及湘地,写的是《湘江遇盗日记》,当时泊船过夜,遇到明火执仗的强人挥刀乱砍,迫不得己跳水逃生,窘迫到只剩一件及腰的里衣,要朝舟子借破布遮羞,大冬天“晓风砭骨,砂砾裂足”,料想也没那玩兴去品山论山了。
孟千姿在这一处缓缓移动火眼,孟劲松心头猛跳:这片峰林可不是没来历的,山鬼把它叫作“悬胆峰林”,是置放山胆的地方,孟千姿盯着这处不放,应该是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