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她开口问他了:“我们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做什么?”
“死者为大,人命关天,现在咱们应该倾尽全力,找出杀刘盛的凶手。”
孟千姿点头,话锋一转:“那我们原本来湘西,又是为了干什么?”
说话间,火眼下已然隐现几列蚕头雁尾的鲜红隶书小字,打头几句是:“美人头,百花羞,瞳滴油,舌乱走,无肝无肠空悬胆,有死有生一世心……”
孟劲松沉默不语,这是古早流传下来的山胆偈子,说来也怪,山鬼探山留下的记载,大多相当详尽,很多绘图甚至能按比例还原,但唯独留下的某些偈子,含糊其辞,讳莫如深。
孟千姿细看那几列字:“我刚才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咱们山鬼,素来没仇家、没对家,怎么陡然之间、到了这儿,就见血要命了?我也问了柳冠国,午陵山户,花钱消灾、以和为贵,从来就没跟什么人起过冲突。”
孟劲松心中一动,联系前后,茅塞渐开:“你的意思是,凶手意不在刘盛,他的目的,是为了不让咱们剖山?”
还是那句话,有些事不能细想,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孟千姿来湘西,就是冲着山胆,大宴宾客,只是走个场尽个礼数,但刘盛被杀,的确是重心突转,山胆的事,反而要搁置延后……
孟劲松心跳如鼓:“可是这件事,知道的人就那几个……”
自家人是绝对不会对外乱讲的,七姑婆漏了风,那也是无心之失,难道是那个神棍嘴巴太大、随处嚷嚷被有心人听了去?
孟千姿也有这怀疑:“那个神棍呢?”
“被沈邦和沈万古带去武陵源爬山了,我跟神棍说,这阵子还在做准备,不着急,让他先玩两天,他当真了,高高兴兴跟着走了。”
刘盛遇害的事,还都没顾得上通知二沈。
孟千姿沉吟了一会:“让那两人盯死了,睡觉都得睁只眼,那神棍有什么不对劲的,马上来报;刘盛的事,该怎么查怎么查;另外,大张旗鼓,做我们要进小边墙的准备。”
凶手的目的如果真是为了阻止她剖山,看到杀人这法子不奏效,很可能会再度出手,她钓饵高挂,等的就是他上钩。
吩咐完了,孟千姿不再说话,火眼下移,又定在那首偈子的旁边。
那儿多出一行题注的小字,写的是“什么偈子,胡说八道”。
落款:段文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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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沈邦和沈万古正带着神棍吃夜宵。
这两人其实没任何血缘关系,但都姓沈,年纪相当、性格也相近,幸好长得互补,方便辨认:沈万古高胖、小眼、毛发稀疏,脑袋上的那搓毛尤为珍贵,遮了当中就顾不上四周,盖了四周又顶心告急,是以每天都要合理排布、按根论缕的搓弄。
沈邦却矮瘦、大眼,不止头发浓密,身上都有点汗毛过重,尤其腿毛,再夸张点,都能扎小辫了。
两人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是以惺惺惜惺惺,一拍即合,出门办事,经常两两搭伴,合称二沈。
可巧,吃的也是三下锅,还点了烧烤,就着腌制的酸萝卜送糯米酒,三人相处这十来小时,已然混熟了,神棍嘬了口酒,红光满面,继续向两人摆忽自己早些年的游走遇险经历。
“当时我一看,那蛊虫,有这么粗、这么长。”
他拿手比划着尺寸。
沈万古皱眉:“这蛊虫,怎么长得跟苞谷似的,我听老人说,咱们湘西,也有养蛊的老太婆,但她们养的蛊,都只这么小。”
他比了个一拃还嫌长,又缩短了点。
沈邦听得津津有味,嫌沈万古多嘴:“不是说以身饲蛊嘛,营养好呗。再说了,棍爷遇上的是滇黑苗蛊,和我们湘苗蛊之间,那都是有壁的,可能人家那边,就出大的品种。”
神棍继续:“我就一刀剁过去,哪晓得,剁成了两截,两截都会跑,这要跑脱了还得了?我一声大吼,一屁股坐死了半截,手上也没耽误,刷刷刷,剁剁剁,把那半截也招呼了。”
沈邦整张脸都揪起来了:“那你那屁股,没事吧?”
“怎么没事,骨裂,不能躺,趴着睡觉好几个月呢。”
沈万古倒吸一口凉气,赶紧给神棍斟酒:“厉害厉害,棍爷太勇猛了,敬……”
他本来想说“敬屁股”,又觉着不太文雅:“干了,干!”
神棍得意洋洋,一口空了杯,他不会喝酒,即便是这种甜丝丝的米酒,两杯一过,也上了头,眼睛里迷迷蒙蒙的。
他瞪着一双醉眼,仰着脖子看高处黑魆魆的山头,大武陵源山体巨大,即便离景区有段距离,入夜了看,也跟正压在头上似的:“我看旅游单页,这片山,有两三亿年的历史了。”
沈万古刚把一筷子菜送进嘴里,腮帮子鼓鼓,说得含含糊糊:“那是,你不经意踢到的一块小石子儿,都是你老祖宗的老祖宗。”
神棍颇为感慨:“那你说,为什么人是万物之长,反而活得这么短呢?”
爱起屋建楼,活不过房子;爱聚敛家财,活不过金银;爱圈田买地……
呵呵,得了吧,更活不过了。
沈邦嘴巴在烤串上横撸,熟练地把所有羊肉块尽收口中:“棍爷,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命不在长,质感就行——我们人,讲究的就是活出个质感,当石头有什么意思,两三亿年,还是块石头,讲话都不会。”
沈万古插了句:“人也有活得长的啊,那个谁,叫彭祖的,不就活了八百八吗?”
沈邦嗤之以鼻:“这种瞎话你也信。”
神棍说:“小邦邦,你这话就狭隘了。彭祖,那很可能是……末代……嗯嗯……末代……”
他酒劲上来,舌头有点大,沈邦支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他“末代”出个所以然来。
末代什么呢?末代皇帝?那不是溥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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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起来,孟千姿就忙着对镜查看左眼的伤。
其实有医用凝胶,加上山鬼自己的膏脂,恢复已经堪称神速,但女人对仪容的要求,永无满意这一档,孟千姿只觉眼皮翻肿,面目可憎。
想想都是江炼可恨,孟千姿恶气盘住喉头,觉得屋里分外滞闷——她刷地拉开窗帘,把窗户向外推开。
昨晚一夜滴滴拉拉,空气被裹了泥气、草气、林木气的晨雾涤荡了个透,分外清新,可惜大好拂晓,叫一粒老鼠屎给毁了。
孟千姿看到,江炼正站在院内,两手插兜,意态悠闲,没人理他,他自得其乐,一会踱两步,一会又蹲下身子,掐了草尖去戳弄花坛里的虫蚁,脑袋时左时右,顶心有个旋,可以想见,他将来人到中年,必是先从此处开始秃。
过了会,江炼似是有所察觉,纳闷四顾,及至抬头时,孟千姿已经坐回了罗汉榻。
她拿小团扇扇了会风,越扇越慢,末了丢了扇子,几步走到门边,腾一下拉开了门。
孟劲松恰走到她门口,吓得一个激灵。
很好,省得她叫了。
孟千姿朝窗子那头示意了一下:“那个姓江的,怎么会在云梦峰?”
第23章 【10】
孟劲松就是来找她说这事的。
昨儿晚上, 刚睡下不久,他就接到老嘎的电话,说是江炼从后山救回个女人, 这女人被神秘人袭击,又遭遇马彪子围攻, 伤势不轻, 需要专业救治。
因为时间太晚, 不便打扰孟千姿, 孟劲松就自行做了安排:派车去叭夯寨接人, 又从归山筑那头抽调了几个有医务背景的, 带必要的设备过来,临时在云梦峰辟了个医务室,伤者送到之后,自是好一通忙碌, 待到差不多忙清, 已经是这时候了。
孟千姿心内一动:“你是怀疑那个神秘人, 跟刘盛的事有关?”
孟劲松点头, 不然他也不会这么上心:刘盛被杀, 凶手是从后山逃跑的,而就在这之后,那女人在后山被神秘人所伤——这种事情,说是巧合也太牵强了。
“那女人伤得怎么样?”
“浑身是血, 看起来吓人,不过医生说没大碍, 缝针用药之后醒过一回,现在又睡了,”说到这儿,孟劲松压低声音,“那女人醒的时候,我亲口问过,她说看到了那人的长相。”
好消息来得有点太突然,孟千姿没什么惊喜,反而疑窦丛生:“你有派人去发现那个女人的地方查看过吗?”
没有,孟劲松指向窗外:“去了也没用,昨晚后半夜下了大雨,不管是血迹还是痕迹,这一冲刷,参考价值都不大了。”
“马彪子,是传说中连老虎都怕的那种畜生吗?”
“是。”
“马彪子近些年几乎绝迹了,轻易不出洞,怎么会在距离寨子那么近的地方出现?而且这种畜生,很少攻击人的。”
孟劲松摊了下手,表示回答不了:他也不是研究马彪子的专家,哪能摸清它的心思。
“还有,如果那神秘人真是凶手,一刀能结果刘盛,到她这儿,只是‘没大碍’的轻伤?还遭遇了马彪子,马彪子都是扒肠子吃内脏的,对她这么客气?”
孟劲松早料到她会有这一问:“是我们运气好,换了普通女人当然不行……但这女的,昨天也在你的酒席上,叫白水潇,是个落花洞女。”
孟千姿好一会儿没说话,末了才喃喃了句:“怪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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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洞女,和蛊毒、赶尸齐名,并称为“湘西三邪”。
湘西这个地方,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说,足见其山多,山多即溶洞多,当地居住的少数民族,自古以来就有根深蒂固的神怪观念,认为万物有灵、无物不怪:既有树神、花神,那自然也就有洞神了。
那些年轻漂亮的未婚女子,不能随意走近山洞,貌美的新娘出嫁,花轿经过洞口时,也绝不能燃放鞭炮——万一惊动了洞神,被他给看上摄了魂去,便会疯痴癫傻、神情恍惚,亦即“落了洞”。
遇到这种情况,父母自然心急如焚,会请苗老司去洞穴“喊魂”,但多半喊不回来,神的意志谁敢违抗呢?
被洞神看中的女人,一般没什么男人敢娶,当然了,这女人既能嫁给神,自然也就瞧不上凡夫俗子了,一心等着洞神前来迎娶。
据说落花洞女落洞之后,会越发内向安静,爱干净、爱打扮自己,气质日渐出尘,眼神更加清亮,面上常带温柔笑意,身体散发奇异淡香,觉得自己正沉浸在与洞神相恋的幸福之中,对别的男人看都不想看一眼——落花洞女在落洞之后,至多三五年就会死去,但这不是“死”,而是被洞神给娶走了,父母不能悲伤,应该高高兴兴地、扎一份丰厚嫁妆去洞穴边烧掉,祝福二人百年好合。
沈从文在书里写过落洞的女子,说是“湘西女性在三种阶段的年龄中,易产生蛊婆、女巫和落洞女——穷而年老的,易成为蛊婆;三十岁左右的,易成为巫;十六岁到二十二三岁,美丽爱好性情内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又分析说,落洞女其实是旧时代女子在性上被极端压制的社会悲剧,那些疯疯癫癫的女子,爱情苦闷,内心抑郁,只能借被洞神看中之名,以死来挣脱现实的桎梏。
更多的人则认为,落花洞女是湘西的一种迷信,类似古时候的拿童男童女祭河神——牺牲那些穷苦的山里女子,去祭奠臆想中的洞神罢了。
真相究竟如何,外人无从得知,孟千姿常在山岭洞窟进出,也没见得到哪个洞神垂青,可能洞神只盘踞湘西,又可能她那长相,并不受洞神喜欢吧。
孟千姿出了会神,这才又想起江炼来:“那个江炼……”
“他跟车过来的,说不放心朋友,想探个监。我不好私自做主,过来问你的意见。”孟劲松斟酌了一下她的脸色,“其实你也不用太计较,白水潇这事,还是多亏了他……”
这口吻,就跟她会多小气似的,孟千姿冷哼一声:“见,让他见,有功赏有过罚,一件归一件,我拎得清。”
顿了顿,不忘标榜自己:“要不是我给他施压,他能那么卖力吗?”
扣人是霸道了点,但这世上有些人,就是跟驴似的,不抽不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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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美盈和韦彪住的是一个房间,据说是自己要求的,以便互相之间有个照应:现代男女,又是从小熟识,没那么拘泥,一个睡床,一个打了地铺。
况美盈的精神还好,反倒是韦彪萎靡不振,这一点,进屋前柳冠国就跟江炼打过招呼了:昨晚韦彪醒转之后,又咆又哮,他不胜其烦,就给这位用了点药。
江炼一点都不生气:让韦彪吃点苦头也好,这样他就知道,受制于人的时候,再孔武有力再能吼也没用,虎啸还谷风冽呢,四方云从,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猎手给逮了?
他笑吟吟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韦彪斜歪在沙发上,脸色蜡黄,霸蛮之气居然还是挺盛:“这帮人到底谁啊?把人弄到这儿,什么意思啊?”
江炼向门口看了一眼:门开着,外头站了俩监视的,不过这距离,小声点的话,应该听不真切。
他说:“你管它呢,山区黑社会,你看把我给打的,好在一场误会,都说清楚了。”
韦彪抬了抬眼皮:“那是可以走了?”
江炼笑:“怎么老想着走呢?这不好吗?风景宜人,有吃有喝有住,权当度假。你要嫌挤,就再要间房,反正不要钱。”
又问况美盈:“吃得好吗?”
况美盈点头:“他们还挺客气,会拿单子来给你点餐。”
江炼嗯了一声,给出指导意见:“拣贵的点。”
况美盈想笑,又笑不出来:“你呢,你没事吧?”
江炼说:“我能有什么事儿,就是帮他们跑个腿……”
韦彪一声牛鼻孔喷气似的冷哼,江炼有点感叹:哼得这么有力道,柳冠国那药,还是下得太克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