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下打量房间:“你们在这挺好的,住宿比老嘎那强多了,那破热水器,老不出水……还安全,我看这楼上楼下,三十个守卫都不止,所以彪哥,既来之则安之,过两天再走也不迟。”
韦彪又是一声冷笑,多半是不服气,江炼吩咐况美盈:“你多看着他点。”
况美盈点头,朝门外看了看,忽然凑近他,压低声音,说得又快又急:“江炼,你跟我说实话,他们让你做事,你就老实做?你是不是准备暗地里使坏?”
江炼抬眼看她:“谁说的?自从干爷教育我明人不做暗事,我都当面使坏。”
况美盈急地跺脚:“我认真的!”
这人就是没个正经,再火烧眉毛的事,他都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没事儿”或者“挺好啊”,再追问,他就懒洋洋地笑,笑里带着让她气急的那种坏,况美盈一点都不喜欢他这样,让她从来摸不到底,还是韦彪让人心里踏实。
江炼还是笑,不过态度终于像样了些:“美盈,我问你啊,如果一个人,毫不在意地打碎了一颗珠子,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珠子对她来说没什么价值呗。”
“还有呢?”
“还有,珠子不好,让她看了烦,她不喜欢,她脾气不好,拿珠子出气,还有……”
况美盈一时也想不到更多的了。
韦彪瓮声瓮气说了句:“有钱、任性、珠子多!有一盆珠子的人,不在乎打碎个十颗八颗。”
江炼喃喃说了句:“我也是这么想的。”
蜃珠这玩意,他也不知道值不值钱,不过,如果绝无仅有、天底下只此一颗,脾气再暴烈的人,都不会下得了那个手说毁就毁吧?更何况,能在刘盛被杀之后,把他那么长的自辩从头到尾听完,孟千姿的脾气,也暴烈不到哪儿去。
山鬼把提灯画子叫“山蜃楼”,有专业的工具去“钓蜃珠”,钓到了又轻易毁去……
这也许意味着,山鬼手里还有蜃珠,甚至不止一颗,而他,恰好迫切需要蜃珠。
以老嘎对山鬼的那一通势力渲染,去偷去抢去夺似乎都不靠谱,如此一来,跟孟千姿搞好关系,就很有必要了。
让他做事就做呗,主动呗、积极呗、配合呗、表现呗,没点过硬的友谊搭桥铺路,他怎么好意思张口借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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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带着孟劲松和辛辞去医务室,下至二楼,正遇上江炼。
江炼有点意外,很快又笑了,很客气地抬手跟她打招呼:“早啊,孟……”
孟千姿像是没看到,硬邦邦从他身前走过,后头那俩自然也不会停,江炼只觉像有小型旋风过境,自己挨着她的那一侧眼角都被那股凛冽劲激得微微眯起。
不过他还是对着面前的空气挥完了这个手,还微微阖首致意,就跟孟千姿也客气地向他回了礼似的。
孟千姿这做派,孟劲松早已习以为常,倒是辛辞有点不好意思,也忘了前天晚上的打头之痛:“千姿,你这样,会不会显得不讲礼貌啊?”
礼貌?
孟千姿一侧的嘴角一牵:“我对他友好过吗?”
辛辞如实回答:“没有。”
“那不就结了,对人好是相互的,我对他又不好,他脸上的肿还没消呢,上赶着示好干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辛辞想说,也许人家是大度呢,不过咽回去了:支着千姿的酬,为一个外人讲话,立场太不明确了。
……
医务室在一楼尽头处,药水味浓重,走廊里有两个巡视的,见孟千姿过来,都侧了身低头站定,等她过去了才重又继续,虽没交头接耳,但表情丰富、不住递送眼色,料想又在于无声处对她品头论足。
门开着,里头无关的摆设已经搬空,代之以各类医疗设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估计耳鼻喉内外科都挤在了一起,除了白水潇躺着的病床外,另有一张移动式手术台——一夜之间备全,除了钱的造化神通,归山筑一干人的精明干练,也是可窥一斑。
屋内的护理医师赶紧迎到门口:“还没醒,现在输液防感染。”
孟千姿看向床上躺着的白水潇:“听说醒过一次,当时情况怎么样?”
“特别虚弱,说话有气无力,想动都困难。”
孟劲松低声说了句:“能说话就行,她见过那个神秘人的脸,等她醒了,我想安排做个画像。”
犯罪画像?这好像是个技术活,孟千姿眉头微蹙:“咱们有这么专业的人吗?”
“有模拟画像专家,不过不在当地,可以远程进行,但他说还是当面交流效果最好,建议我们这头也找个会画画的,按照白水潇的描述先画,他在那头调用专业软件帮忙,效率会高点。我和江炼问了一下……”
“他?”
就他那涂线样的鬼画符?
孟劲松失笑:“其实贴神眼也可以画得很精细,但必须是他亲眼看到过的,所以,他推荐况美盈,说那姑娘从小画画,手头的人像练过大几百张,应该不成问题。”
见这头聊上了,那个医师知趣地退回室内。
门口先前堪称堵塞,孟劲松和那医师身材又都高大,辛辞被挡在后排,垫了脚也瞧不见什么,现在少了个人,视野登时敞亮……
他心里咯噔了一声,脱口说了句:“是她!”
这话接的,孟千姿还以为他惊讶的是况美盈,循他目光去看,才知道是说白水潇,奇道:“你认识她?”
辛辞这才意识到失态,磕磕巴巴解释:“不是,不认识,那个……昨天她不是来……来吃饭吗,我就,看见了,不认识,话也没说过,就是……看着眼熟,认出来了。”
辛辞平时说话,那是何等利索,舌头打绊,绝无仅有,而且这解释得前言不搭后语……
孟千姿瞥了他一眼,看到他舔嘴唇、喉结微滚、脸上还透了微红。
她“哦”了一声,收回目光,凉凉说了句:“心里要是生出什么小火苗,趁早掐灭,这个女人不适合你。”
辛辞随口嗯了一声,嗯完才反应过来:“不是,就是昨天见过,有点印象,你说什么呢?”
孟千姿没搭理他,倒是孟劲松一掌拍搭在他肩上,又拿嘴努了努白水潇那头:“人家跟的那个,你比不了,也争不过,悬崖勒马,别栽进去。”
辛辞肩膀一矮,甩脱孟劲松的手:“无聊。”
第24章 【11】
时近正午, 白水潇才再次苏醒过来,睡觉养精神这话不是假的,睡前还面如金纸, 现在那脸上总算是有点活气了。
孟劲松怕她画像中途气力不济,还吩咐人备了参片。
况美盈素来畏生, 昨晚又受了惊吓, 一个人应付不来这场合, 由江炼陪着进来, 刚进屋, 头一眼看见孟千姿, 居然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往江炼身后躲。
孟千姿很没好气,心说我又不是罗刹夜叉,你至于的么。
接下来, 她更没耐性了:画画本就是个慢活, 况美盈性子又慢, 说话还柔声细气, 只一个脸型, 她为了给白水潇直观示范,画了十来个不止,还耐心解释“风字形脸”是咬肌大、腮阔,而“用字形脸”是上方下大、颌骨宽于颧骨——扯这么多佶屈聱牙的干嘛, 直说一个脸长得像“风”字一个脸像“用”字不就结了?
白水潇也不让人省心,是风是用你倒是指一个啊, 一会觉得这个像,一会又觉得那个也贴切……
烦得角落里的孟千姿坐不安稳,一会左手托额,一会右手扶额,孟劲松素知她性子,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句:“柳冠国那屋在给刘盛做影身,要么你过去看看?”
也好,孟千姿示意了一下病床那头:“出结果了给我送过去。”
见孟千姿起身要走,辛辞下意识也想跟上,孟劲松手一横,拦了他的去路:“你就别跟着了。”
懂了,又是他这个外人“不宜”的,辛辞低头刷手机,刷着刷着,目光不自觉地、又往病床的方向飘了过去。
他是化妆师出身,比普通人更关注“美”这个课题,也更早脱离皮相阶段,换言之,长相好的人已经对他没什么吸引力了,他更关注风姿和情态:这个白水潇,如果细究容貌,其实跟边上的况美盈不相上下,都属于清秀耐看一挂,但就是身上透着的那股出尘姿态,让她瞬间与众不同,直接就把况美盈秒得平凡普通、泯然众人。
怪了,他原本没什么想法的,但让孟千姿她们这么一敲打,又觉得自己是有点对她过度关注。
他装着浑不经意,拿胳膊肘碰了碰孟劲松,声音细若蚊蚋:“哎老孟,你和千姿是都认识她么,连人家私生活都知道。”
孟劲松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意味深长,直瞥得辛辞头皮微麻,没来由地一阵心虚,讷讷别开了脸。
孟劲松耳语般的细声传来:“山典,查落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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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推门而入。
这原本是间杂物房,比客房小了很多,两个化装师正围着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人忙活着,柳冠国立在边上,不时给出意见,面前一条大长桌上,摆满各色化装用的瓶罐袋盒,什么酒精胶延展油肤蜡脱脂棉,又有无数彩妆,其间突兀立了个相框,里头是刘盛放大的高清头像,墙上有台壁挂的液晶屏电脑,正循环播放着刘盛的一些日常生活片段。
见孟千姿进来,几人都有些局促,尤其是那个脸上上了半妆,一边眼型已经用胶改掉、另一只眼还维持原样的——他欠起一半身子,有点不敢坐。
孟千姿抬手下压,示意他们忙自己的,不用管她。
本想走近了去看,但是房间本来就小,地上还乱摊了不少东西,下不去脚,索性倚住门边看几人忙活,电脑播放的小视频多是欢乐片段,屏幕上还有相框里,刘盛的脸都青春张扬,这让孟千姿想起追悼会时常用的词,“斯人已逝,音容宛在”。
有时候,生命走得太过突然,像急流水拦不住,只洒落几滴影像在人间。
柳冠国过来,低声给她介绍:“这个叫王朋,和刘盛本来就是互为影身,连夜赶过来的。”
影身,也就是身和影,山鬼内部身材、长相、面目相似的人,会被搭配着互为影身,就是为了应对如昨日般不适合报警的横死凶杀:毕竟不是仗剑任侠的年代,死了人埋了就完——现代户籍制度严密,绝大多数山户都有社会职业,一旦出事,家里想隐瞒都不行,单位、学校、组织,哪个都有权牵头开找。
所以身走影上阵,把这骤然退场稀释成有序谢幕:这个叫王朋的男人,会被化装师塑化得几可乱真,然后以刘盛的名义去办理单位离职、发布即将远行或去外地发展的朋友圈消息,总之是和刘盛曾经的圈子渐作切割,最终借一场意外,完成彻底失联。
按照规矩,身和影之间会定期沟通,向对方更新自己的情况,连私事都不避讳,可谓相当亲密,但同时又极为疏远,两人大多异地,且不见面,毕竟一想到是互为对方做这个的,难免忌讳,私下里,又总会有点宿命难测的失落感:将来是他做我的影呢,还是我做他的影?
柳冠国压低声音:“王朋头里还掉了泪,说没想到,太突然了。他听说白水潇可能见过凶手,跟我提说这边完事了想见见她,问问线索。”
孟千姿说:“我们早里外问透彻了,他以为自己还能问出新的来?”
柳冠国忙点头:“也是。”
哪知过了会,孟千姿又松了口:“想见就见吧。”
她没有影身,毕竟坐山鬼王座的,独一无二,但自打第一次听到“影身”这种存在,她就觉得这种关系,既荒诞又坚实,既浪漫又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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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一改再改的画稿终于换来白水潇的点头。
想百分百还原是不可能的,但按白水潇的说法,相似的程度,有八分多了。
孟劲松大喜,一瞥之下,来不及细看,先安排影印,他一走,辛辞也不便留下,又不好意思跟白水潇说话,只朝她笑了笑,白水潇怔了一下,回以一笑。
她虽然面色苍白,盘起的苗式发髻稍嫌散乱,但以笑作衬,别有一种柔弱风致。
这样通透灵秀的女人,哪有半分被摄了魂、疯痴癫傻的样子?真要嫁给一个莫名其妙的……山洞?
辛辞一阵恍惚,跟出门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
况美盈画了这么久,连午饭都是草草带过的,江炼担心她身子受不住,又怕她腿坐僵了站不稳,扶着她起身:“没累着吧?”
况美盈面色有点茫然,一手揪捻着衣服上的扣子,喃喃了句:“我今天一直觉得,怪怪的,但说不上来怎么回事。”
江炼脸色微变,凑近况美盈,压低声音:“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对的?”
况美盈赶紧摇头:“不是不是,跟我自己没关系,就是……”
她眉头紧蹙,用力去想,但总抓不着头绪,忽然又想到了别的什么,噗嗤一笑:“你知道吗,最后定稿那嘴型,还挺像你的。”
我靠,像谁不好,像个凶嫌,江炼一脸嫌弃:“不是吧?”
况美盈白了他一眼:“我当初画人像,拿你、韦彪还有爷爷,练过多少次手了?我会搞错?”
江炼正想说什么,病床上的白水潇忽然短促地低叫了一声,似是受了惊吓。
回头一看,屋里多了个年轻男人,江炼没见过,不过这楼上楼下,他没见过的太多了。
这男人脸有点僵硬,表情不太协调,江炼不知道那是王朋的脸比刘盛瘦削、贴了硅胶所致,就觉得这么个人突兀出现,是挺吓人的。
王朋窘迫得很,为了不影响面妆效果,还得绷着说话:“不好意思,没打招呼就进来了,我是山户,刘盛的朋友,想跟你聊聊。”
既是山户的事,外人自当回避,江炼带况美盈回房,出门时,况美盈眉头皱起,回头看了眼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