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三人,不约而同,都屏住了呼吸。
坛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轻响,似是密簇细小脚爪在抓挠坛子内壁,再然后,有个亮铜色的虫脑袋,鬼祟地从坛沿处探了出来——不管人头虫头,都是跟身子有一定比例的,这虫子,看头就知道不大,“小而悍狠”,符合蛊虫的虫设:内行人都知道,蛊虫是混多种毒虫于一坛,使其互相厮杀吞噬,真正的剩者为王,最后存活的那只即为蛊。
而经过这没日夜的惨烈搏杀,最终成蛊的那只,体态、形貌早已跟起初大不相同,所以连孟千姿也说不准这蜿蜒爬上坛口的是只什么东西:身长和步足都有点像蜈蚣,体形如胖软的蚯蚓,两只眼睛只有拉长压扁的芝麻大小,嘴一张,上下两排牙口,却像密布的针尖排列成行。
孟千姿冷眼看着那虫子从坛子外壁爬下,所过之处,都留下一道浅淡却发亮的涎痕。
那女人斜睨了孟千姿一眼,似笑非笑:“孟小姐既然懂行,我就不多啰嗦了。放蛊有明暗两说,暗蛊呢,是你到我这坐坐,用了饭喝了茶,自己都还没察觉呢,已经把蛊招上了身。放明蛊呢,就是不遮不掩、光明正大——白姐儿说,孟小姐是有身份的人,咱们得尊重点,大大方方地放。”
孟千姿说:“不啰嗦还说了这么多,你啰嗦起来,得要人命吧?”
那女人每次想显摆一下自己的手段就遭她抢白,有点压不住火,正待说什么,白水潇插了句:“田芽婆,跟她费什么话,等完事了,她还不就是秸秆草,你想怎么编怎么编吗。”
田芽婆便敛了火气,伸手从衣袖里抹了片翠绿的叶子出来,有点像竹叶,但更肥厚,正反都有釉质——她把叶子放在两唇之间,唇齿齐动,又磕又磨,发出让人极不舒服的细小碎音来,乍听上去,还挺像刚刚这虫子在坛子里、脚爪挠壁的窸窣声的。
说来也怪,那虫子原本窝在坛底边沿处,又蜷又卷,似是伸舒懒腰,这声音一起,蓦地便有了方向,调转头身,向着孟千姿的方向爬过来。
这应该是虫哨。
孟千姿只当白水潇和田芽婆是透明的,反跟蛊虫放话:“叫你过来你就来啊,你不想活了是吗?”
虫哨声还在继续,虫身后拖开一条越来越长的行痕,白水潇唇角不屑地勾起,挂出轻蔑的一抹笑。
孟千姿还不死心:“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真敢咬我?”
白水潇嫌她聒噪:“孟小姐,你省省吧,畜牲可不懂人话,也不知道你有钱又有势。”
话音刚落,就见孟千姿面色一沉,笑意收起,抬起眸子冷冷说了句:“那不一定,我觉得,有时候,畜牲比某些人懂事多了。”
说着,牙齿在唇上狠狠一磨,呸地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来,恰挡在那虫子头脸前,有几星唾沫星子,还溅到了虫子身上。
那虫子瞬间就僵住不动了。
田芽婆愣了一下,停下虫哨,正想驱前来看,那虫子突然蚯形般拱起身子,继而立起——很像是小说家言的“受惊过度,跳将起来”——可惜直立行走并不是它擅长的,下一秒又倒栽过去,肚皮朝上,十来条步足朝天乱舞乱抓。
这抓舞并未持续太久,那虫子很快翻了身,没头的苍蝇般急吼吼试探各个方向,孟千姿这个“前方”已成禁地,左右似乎也不保险,末了原地调头,冲着坛子的方向一路疾奔,每条步足下都跟安了风火轮似的,急挠快动,火烧火燎,都不带停的,瞬间就爬进了坛子。
事情发生得太快,或者说,这虫子撤得太利索,田芽婆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回神之后也急了,赶紧蹲到坛子边,先拿手去拍坛壁,又抓住了坛口来回摇摆个不停,低声叫:“小亮!小亮!”
蛊婆和蛊虫的关系亲密而又微妙,为了增进彼此的联系,不少蛊婆都会给蛊虫起名儿,类似“阿花”、“铁头”什么的。
孟千姿故作惊讶:“呦,它原来能爬这么快啊,那刚慢慢吞吞的,装给谁看呢?果然谁养的就像谁……不洒出点鲜艳的色彩,你们还当我是黑白的呢。”
田芽婆又气又急:“你干什么了!”
孟千姿冷笑一声,没理她。
田芽婆生怕自己辛苦得来的蛊虫有个闪失,情急之下,伸手过来抓她肩膀:“我问你话,你哑了么……”
手刚挨到她衣裳,孟千姿眸间犹如过电,目光锋锐非常,厉声回了句:“这里是山地,山鬼为王,一条虫子都知道不来惹我,你是什么东西,吞了哪家的狗胆,跑来打我的主意!”
田芽婆这人固然是刻薄阴狠,却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孟千姿气焰一盛,她心内就怯了,手僵硬地停在半空,居然不敢碰她肩膀。
孟千姿豁出去了,骂一个是骂,骂两个也是骂,趁现在情绪到位,索性骂个痛快。
她又去看白水潇:“还有你,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嫁了洞神还是洞鬼,我只提醒你,我这一趟受了什么,你都会受更多;我伤你也残,我死了,你也得下来给我陪葬,包括家里家外,猫猫狗狗……”
说到这儿,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田芽婆:“……还有什么小亮小黑,小花小果,一个都逃不掉。”
田芽婆的面色又白了两分。
白水潇却是神色自若,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孟千姿总觉得,她的眸间甚至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我敢向你们动刀,就没打算再活多久,洞神知道我的心意,接受我的祭祀,也会引度我的亡魂。”
孟千姿一时无语,确切地说,没听明白,所以无从反驳。
白水潇不慌不忙,继续往下说:“蛊虫奈何不了你,没关系,我还有后着,后着不管用,我还可以杀了你——我听说,山鬼王座空悬了几十年,你一死,山鬼至少会乱几年,到时候,谁还顾得上湘西这头的事呢……”
说到这儿,蓦地提高声音:“金珠银珠,给孟小姐烧高香!”
外头有两人先后应声,声音脆生生的,透着几分稚嫩,事实也是如此,进来的两个女孩,至多十二三岁,都长得又黑又瘦,各抱四五根一人高的长枝,孟千姿看得清楚,心内一沉。
那些长枝其实都是两截,上五分之四是木枝,下端约莫五分之一却是尖梢锐利、小指粗的钉针,那长度,把她戳个通透没问题,孟千姿约略知道这“烧高香”是什么了,这么八-九根戳将下来,只要入了要害,那是必死无疑,还没全尸。
她头皮略麻:只要在山地,她总有保命的大招,但这大招施展开来,总得要个一时半刻——可人家戳死她,花不了一分钟。
被硬生生戳死,只怕是历代山鬼王座里,最窝囊的一种死法了,下去了都没脸见祖宗奶奶……
正心念急转,就见白水潇接过其中一根,用力往地上一插:这屋子里是泥夯地,虽结实,却经不住钉针刺凿,就见那长枝稳稳插进了地里,立得笔直,几乎齐至白水潇下颌。
金珠银珠身量未足,拖了板凳过来,踩上去打火点枝。
孟千姿有点懵,目视着几个人围着她把九支“高香”插立点燃,香气微稠,上升了几寸就倒铺着流下来,居然有点好看,像九道极细的乳白烟流瀑。
幸福来得有点突然,孟千姿忍不住跟白水潇确认:“这就是烧高香?”
白水潇皮笑肉不笑:“这法子其实不太好,量不好控制:用量刚好,你会乖巧听话;用量一多,你就成傻子了;再多点,那跟杀人也差不多——但谁让蛊虫不敢碰你呢,只能试这招了。”
这样啊,孟千姿更放松了,她往地上一躺,真跟供桌台上的菩萨似的:“那烧久点,我这人,一般的量也迷不倒。”
她看出点端倪来了:比起让她死,这白水潇更倾向于控制她、让她乖乖听话。
为什么呢?
因为她死了,即便没人坐王座,姑婆们总还会推个人出来主事,那一切被耽误了的事,该继续的,仍旧会继续。
但如果她能乖乖听话,她就可以叫停白水潇不喜欢的事儿:比起反复再来,疲于应付,是人都会更倾向于一劳永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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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去旯窠寨三里多地有个大山洞,口小肚大,但不算深,里头也就宴会厅大小。
平日里,旯窠寨的人都不愿近它的边、宁可绕远路走,这儿也就少人迹、相对荒僻,但今儿不同,洞外光大车小车就停了六七辆,洞口处不断有人进出,头上戴头灯还不够,手里还打锃亮狼眼手电,又有拿热感应相机、金属探测器的——人声嘈杂处,电光条条道道,把昏暗的大洞照得宛如聚光舞台。
不少寨民兴奋地赶过来看热闹,男女老少都有,只是这个“女”单指老太太——个中没有大姑娘小媳妇,连女娃都没有,显见寨民对“落洞”之忌讳。
有个腰插烟杆的半秃老头,操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在孟劲松一干人面前手舞足蹈,讲得唾沫星子横飞:“我寄(知)道我寄(知)道,白家那妹伢,顶俊顶俊的,叫洞神给看上了,就在仄(这)块,仄(这)块……”
他伸手指向洞口,激动得一张老脸黑里泛红,红里还横着青筋:“她就打仄块走,当时洞里吹出一阵风,呜呜……”
半秃老头很有表演欲,还鼓腮吹气模拟风效:“直扑过来,正扑中白家妹伢。这妹伢身子一激灵,走道也不稳了,眼也迷啦,辫子也散了,狭(鞋)子也掉了一只,歪歪扭扭走回该(家)。”
“这妹伢没爹娘咧,只有一个嘎嘎(外婆),嘎嘎哭咧,杀了头羊,请老司来夺魂,老司就在辣(那)块开坛,忙了半天,洞神就是不同意,到手的婆娘,不肯往外吐呀……毁喽,毁喽,好好的妹伢,就这么等死咯。”
他砸吧着嘴,一脸惋惜,同时,又为自己能在这群外地人面前侃侃而谈,而倍感骄傲。
第29章 【03】
孟劲松觉得这老头的话太过夸张, 也不大当回事,吩咐柳冠国继续向寨民打听, 自己则一矮身, 钻进了洞里。
洞里到处都是人,还有设备和拖线, 孟劲松一时抓不住重点,不知该往哪一处去, 正踌躇着, 邱栋紧走两步迎上来,急急跟他汇报:“孟助理,每个角落都勘过了,还有兄弟爬到上头探了,都没什么读数异常的。”
孟劲松心不在焉, 一边听一边嘴里嗯啊着,目光四下去扫,忽然看到神棍。
在一众忙碌的人里,他真是鸡处鹤群、最吸睛的那个, 但见他盘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两手扶住膝头,双目阖起,忽而摇头晃脑,忽而念念有词, 沈邦和沈万古跟哼哈二将似的,立他两边, 间或帮别人递东西、拽拖线。
莫非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孟劲松心下疑惑,朝沈邦招了招手。
沈邦小跑着过来,动作敏捷如猴。
孟劲松指神棍:“他嘴里念叨什么?”
“哦,他说,大家没准都被蒙蔽了,白水潇对寨子里的人撒谎了,她应该不是在这里落的洞。”
孟劲松一怔:“凭什么这么说?有什么证据没有?”
沈邦面上发窘,觉得说不出口,这也是他没有立刻过来汇报的原因:“他说……他用心感受了一下,心里没波动,所以这个洞没什么特别的。”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孟劲松没好气,可说来也怪,打发走了沈邦之后,这说辞老在脑际打转,再联想到先前邱栋说的,竟越发觉得此言有理:白水潇这人满嘴谎话,面子和里子相差太大,关于她的任何信息,都该再三求证、不能轻信。
他出了山洞,朝那半秃老头招手,那老头觉得贼有面子,过来时走步带风,一脸骄傲。
孟劲松问他:“白水潇在这儿遭了风落洞,有旁人看见没有?”
老头连连摆手:“妹(没),妹有,洞神偷摸摸干的,哪能叫旁人瞧见。”
“那你们怎么知道是这个洞?”
“在仄洞口找到一只狭(鞋)子嘛,后来白家妹伢自己也说在仄嘛。”
没人看见,自己说出来的,那鞋子,会不会也是自己脱在那的?
孟劲松沉吟了会:“在那之前,她都正常,就是那天之后,跟从前不一样了?”
老头点头如捣蒜:“豆豆(对对)。”
顿了顿又补充:“她嘎嘎也说,送她走的时候还好着咧。”
送她走?走哪?孟劲松没听明白。
老头起劲地解释:“她嘎嘎该(家)在老山岭,她那趟是去嘎嘎那走亲戚,去的时候好端端的,嘎嘎送她走的时候她也好端端的,就是回到寨里,坏了。”
孟劲松觉得有点头绪了,他重又看向洞口:“这洞离你们寨子那么近,白水潇之前,有别的姑娘落过洞吗?”
“妹(没)呢,”老头又兴奋了,“我们都妹(没)听说过啥叫落洞,是她嘎嘎请来了老司,说要跟洞神干架夺魂,我们才晓得。大家都围来看稀奇,后来妹(没)夺回来,她嘎嘎都哭栽过去了。”
“那现在,她嘎嘎人呢?”
“死咧,头年冬上死的,冷,年纪大咯,没熬过去。”
一个老人家,都哭栽过去了,挺真情实感的,跟白水潇合谋演戏的可能性不大,看来,白水潇出事,是在老山岭回旯窠寨的这段路上。
“老山岭在什么地方?”
这太考验老头的地理了,老头张着嘴,不知道从何讲起,好在边上有那机灵的山户,很快就把这儿的地图取了来,一式两份,一份是通行样式的,一份是山鬼自己的。
老头看不懂比例尺,识字也有限,自然更喜欢山鬼那份,山头是山头树是树的,好认。
他眯缝着眼,指甲里带黑的粗糙指头在图面上来回划拉着,时不时一惊一乍:“呦,仄不是地漏天坑嘛?哎呦,仄河下雨天水大咧,我头年赶集,差点遭水冲了……”
孟劲松满心不耐烦,又不好催他,正焦躁着,老头的指头在一处用力戳点了两下:“仄,仄块,应该就在这附近。”
孟劲松循向看去,心头升起一股子异样来:“你确定?”
老头很自信:“我在山里活几十年了,奏(就)仄,奏是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