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只跟他说过寥寥几句话,那句“你别怕”,和那个纤瘦的、奔向土匪去拼命的身影,足以让他记一辈子,也足以正大光明地安置他的爱慕。
另一个就是况云央了,她的相貌和母亲极像,有时候,况同胜看着她,会分不清站在面前的到底是况云央,还是那个穿白色衫卦玻璃丝袜的女人,他看着她长大,他受一切的苦,不愿让她遭一点罪,他和云央父女相称,但他自己知道,对云央的情感之复杂,很难说得清楚。
但又能怎么样呢,他是老式的、传统的、湘西乡下男人,有些念头,哪怕只冒个头,他都觉得肮脏龌龊,该下十八层地狱,叫油锅炸。
就当是女儿好了,他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她的爱人,风光送她出嫁。
这个时候,他已经定居南洋二十年了,湘西的风月,赶尸的日月星,杀戮夜的提灯画子,还有土匪的响哨,都离他太远了。
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况云央一生平安喜乐。
++++
况云央三十二岁那年,突发怪病。
她的皮肤会自行裂开,从指甲大的伤口一路撕裂,血在伤口边缘处不断喷溅,像火山口永不停止跃动的岩浆,哪怕包上了绷带,都能看到绷带下血液的不断撞顶。
况同胜遍请名医,均告束手。
她那个在婚礼上宣誓无论健康还是疾病都不离不弃的丈夫,在她生病后不久,便连见她都不愿意见了,口口声声说自己也没办法,她那样子太可怕了,他见了会做噩梦的。
况云央忍受不了这痛苦和连带而来的打击,跳楼自尽,死前留下遗书,请况同胜照顾自己的女儿凤景。
况同胜揉碎了一颗心,老泪纵横,但老命还得留着,为这况家第三代的女儿。
他觉得那个没担待的男人不配给凤景冠姓,所以给孙女转回况姓,况凤景。
那时候,他还以为,况云央的病,是个意外,是几率极小的罕见病,是命中有此一劫。
++++
又是几番寒暑,几轮春夏,况凤景结婚时,况同胜快八十岁了,年月冲淡了悲惨的记忆,他时常笑自己,上辈子可能欠了况家女人很多钱,所以这辈子受罚,永远为她们服务,一代又一代。
好在差不多要活到头了,别想再支使他继续服务了,就算他想,阎王老子也不答应啊。
玩笑话,竟成了谶言。
况凤景二十九岁发病,也是突发,症状和况云央一模一样,甚至更恐怖:她的头皮会随着头发一起往下掉,皴裂的伤口爬上脸、越过眼皮、攀上头颅。
她的男人坚持了两个月,最终崩溃,一走了之,况同胜气得大骂“男人都他妈不是好东西”,浑然忘了,这话连带着把自己也骂在了里头。
他怕凤景也学云央自杀,含着泪狠着心让人把她手足都拷接在病床上,时年四岁的小美盈久不见妈妈,想念得要命,觑个空子偷偷跑进那幢被辟为家宅禁区的小楼,看见一个在床上挣扎翻滚的、全身皮肤皴裂冒血、连颌骨都露在外头的怪物。
况美盈吓得当场昏死过去,就此落下个“受不了惊吓”的病根。
凤景没有自杀,但最终死于怪病的折磨,她似乎有所察觉,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请况同胜“救救美盈”。
……
殓工抬走了凤景的尸身,护工照顾着惊弓之鸟般的美盈,况同胜坐在地上,倚着血迹斑斑的病床腿,无声地抹一把泪,又一把泪。
后来,他攥着一把老泪睡着了。
梦里,他重回土匪行凶的杀戮夜,看到那个脖颈几乎被砍了过半,却依然拼命向着他藏身的地方攀爬的女人。
她嘴里喃喃个不停,依然在反复念叨着“箱子,房子”。
这一天,距离那一夜已经过去了近半个世纪,况同胜终于听懂了那句话。
她说的不是房子,是方子。
药方。
第35章 【09】
深夜是听故事的好时光, 而江炼,又恰是讲故事的好手。
这个故事与他相关, 他不需要刻意煽情, 自然倾注进情感,知道在哪里轻带、在哪里又该顿挫, 他的声音原本该是清朗的,但在讲述的时候, 一再低沉, 近乎厚重。
孟千姿起初只是姑妄听之,慢慢地,就被他给带进去了,那感觉,有点像浓重的夜色里浮动着一根怅然的声线, 而她攀抓着这根线,跟上了它的节奏,一并起落。
她问了句:“所以,是治病的那个药方?”
江炼点头:“现在想想, 那个女人,至死都在往我干爷藏身的方向攀爬,拼尽最后的力气说出那句话,不可能只是交代什么金银财物。”
她想告诉他一个只有况家人自己知道的、跟女儿的生死息息相关的秘密,只可惜, 寥寥数字,当时的黄同胜实在领会不了。
直到况家两代女人以同样惨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 他才从这共性中看出一些端倪来:这个家族里的女人,或者说这个家族里的人,似乎生来就身患某种绝症,这病会在成年之后的某一天突然发作,但没关系,他们有药方。
++++
况同胜拼命地去回忆,但一来时间已过去太久,他也已经太老,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二来那一晚上,他极度惊惶,对除了那女人之外的场景,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
他只记得,况家的驮队声势很大,男女老少足有二十多口,举家逃难,家私确实很多,那一匹又一匹的驮马背上,堆负着的,都是大木箱子,三四十口绝对是有的。
所以,到底是哪一口箱子里,藏着药方呢?那些箱子,最终又去了哪儿呢?
绞尽脑汁,搜索枯肠,况同胜终于找到了一个切入点:提灯画子。
++++
孟千姿听明白了:“况同胜是想通过蜃景,重现那一晚的场景,从那些场景中去找线索?”
江炼没说话,他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认同:最初听干爷提起这个想法时,他的反应也跟她差不多,甚至更激烈。
孟千姿觉得可笑:“就算让他把那一晚的场景重新看一遍,又能有什么用?”
劫道的土匪,杀了人,抢了财物,必然一走了之,你把这场面看再多遍,也不可能看得出药方来啊。
江炼沉默了一下:“那个女人死了之后,我干爷急于逃跑,没敢多待,怕被土匪发觉,也没敢为她收尸,事后再去,什么都没了,可能是土匪怕留下一地狼藉,传出去之后没人敢走这道,断了财路,所以动手清了场。我干爷虽然不清楚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不过他说,土匪得手之后,曾当场开箱检视……”
孟千姿觉得荒唐:“所以呢?难道他们开箱时,会把一张药方打开了看?”
一张药方,占不了多少空间,多半压在箱底或掖于一角,再金贵些,会拿金玉匣子来装,但土匪检视,都是草草翻检,装有药方的那口箱子,要么被半路丢弃,要么被抬走——一口被丢弃在野地里的箱子,没多久就会朽烂,而被抬走的,已然抬走了近八十年,去哪里找呢?
江炼笑了笑,并不反驳:“很可笑,很荒唐,是吧?”
“但是孟小姐,你想过没有,这又可笑、又荒唐的法子,是除了等死之外,唯一的路了。”
孟千姿没再说什么:对即将掉下悬崖的人来说,崖上垂下一根稻草,他都会用力抓住,况同胜想这么做,也合情合理。
她沉吟了一下,觉得这时间线不大对:“你干爷在况美盈四五岁的时候就想到了要通过提灯画子去找线索,这都快二十年了,你还在钓提灯画子?”
江炼似乎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孟小姐,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
况同胜很是花了点时间,变卖处理自己在南洋的产业家私,这才带着况美盈回到国内。
然而,他没能回湘西,也没去钓提灯画子。
他太老了,八十好几的人了,不拄拐杖都走不了路,还去钓提灯画子?简直异想天开。
他身边也没有可用的人:身体的残缺,使得他脾气极其古怪,一般人很难忍受;多年的经商,又造就了他疑神疑鬼的性子,不肯信任别人,再加上云央和凤景的男人,都选择了离妻弃女,更让他觉得人情淡薄,人心难测。
他冷眼扫视身周,觉得每张面孔后头都藏着背叛和别有居心:谁都不可靠,除了自己一手栽培、知根知底的。
江炼说:“我干爷开始留意十多岁的男孩儿,因为人在这个岁数,心智还没成熟,但又已经懂事,调-教起来比较容易,而且,他喜欢在粪坑里找。”
孟千姿没太听明白:“粪坑?”
江炼笑:“打个比方而已,就是,他喜欢找那些生活境遇特别悲惨的,比如无依无靠流落街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起初以为,这样的孩子方便操作,没什么收养上的手续和麻烦。后来想明白了,这样的话,我干爷就是拯救者,那些被他从粪坑里拽出来、过上了人的日子的人,会一辈子欠着他、感激他,拿命回报他。”
孟千姿心念一动:“你也……”
江炼点头:“对,我也是,韦彪也是。”
++++
况同胜身边,最初聚集了十多个这样的男孩儿,之后的几年,陆陆续续加入,又三三两两淘汰。
因为他条件苛刻,他选的不只是办事的人:他老了,不知道老天还会赏几年寿,他一走,美盈总得交托出去,没有踏实可靠的人在她身边守护,他死也不能瞑目。
所以要精挑细选、吹毛求疵:身体素质差的,不可以;优柔寡断的,不可以;心术不正的,不可以;易受诱惑的,不可以;蠢笨迟钝的,不可以……
挑挑拣拣到末了,只剩下江炼和韦彪两个人。
况同胜最喜欢江炼,因为他最有天赋,练贴神眼时,不到三个月就已经有小成,学功夫也快,再复杂的招式,琢磨几次就可以上手,还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相形之下,韦彪失色多了,也就一身蛮牛般的力气还可称道,但况同胜看中了他另一点。
他对况美盈好。
这些男孩子都比况美盈大,要么是不屑带她玩,要么是不愿带她玩,只有韦彪,处处以她为先,让着她、照顾她,外头的孩子欺负美盈,他敢以一当十地拼命,况美盈也和他亲近,有一段时间,出去玩时总攥着韦彪的衣角,像个小跟屁虫。
况同胜非常欣慰:虽然韦彪没什么长处,但在美盈身边备下这么一个人,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沉住了气,越发悉心地栽培江炼,怕自己说不定哪天就被阎王给收了、来不及讲出这个秘密,还把一切都写了下来,预备着江炼来日开启,好在,不知道是不是弥补他今生多灾多难,在寿命这件事上,老天对他分外慷慨。
江炼满二十岁那年,况同胜九十九岁,他觉得是时候给他讲述一切了。
他把江炼叫进房间,先给他看了许多照片。
那是江炼没有遇到他之前,活得人不如狗的一系列窘迫惨况,他要江炼重温那段经历,要他牢牢记住,没有这位干爷况同胜,他早就死了,他是个零,没有况同胜给他的一,他什么都不是。
然后,他对江炼说:“你要永远记得,你欠我一条命。”
当时的江炼,还不十分明白干爷的用意,只是点了点头:“是。”
况同胜说:“你要还的。”
江炼怔了一下,有点茫然。
况同胜继续往下说:“不用还给我,我老成这样了,不需要你还。你还给美盈就可以,如果有一天,要你去为美盈死,我希望你不要吝惜这条命,因为你是在还债。”
++++
江炼在这儿停顿了一会。
他其实没想讲这么多,起初,他只是想告诉孟千姿,美盈很惨,希望她能对美盈多点同情。
但不知不觉的,就越讲越多,也许这样寂静的山林,太适合回忆了,又也许,他潜意识里觉得,把这一面展现给她,对自己是有利的:像孟千姿这样从小一帆风顺、生活优渥的人,是会倾向于去同情不幸者的,她对他是有敌意,但当她知道,他生而不自由、连命都不由自己掌握的时候,也许对他的敌意,就不会那么深了。
这一步似乎走对了,孟千姿是个不错的倾听者:她跟他探讨的时候,是真的把这个故事听进去了,而她不讲话的时候,只是一抹安静的、丛枝掩映下的影子。
这影子里,是真的有善意的。
孟千姿说:“然后呢,听到你干爷这么说,你很……失落?”
有点,但好像很快就平静地接受了,江炼笑了笑,尽管在黑暗里,并不能看清这笑:“还行吧,落差肯定是有的,从前我感激他,崇拜他,觉得他是神一样的人,奇迹般从天而降,把我从污糟的境遇里拯救出来。”
“那时候明白了,他也是个凡人而已,他在南洋,是有名的零售大王,生意人,先投资,再要求回报,很正常。也明白了……”
他声音里带了几分自嘲:“这世上,一切皆有出价吧。”
孟千姿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
++++
至此,江炼知道了况美盈的身世、秘密,也知道了况同胜对他的期望:况同胜并不只是找一个人去钓提灯画子,他是自知时日无多,为自己寻找接任者,接过这担子,积毕生之力,尽量去达成况凤景死前的愿望。
救救美盈。
江炼对此并不反感,他确实欠况同胜一条命,人家既已明说,是该还债,更何况,他和况美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多年情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任何人,都不会忍心看着自己的亲人去死吧。
从那时起,他开始关注湘西,每年都会进出几次,按照干爷的回忆,找出了那场劫杀发生的具体位置,又尝试着在大雨夜去钓提灯画子:但到底怎么“钓”,况同胜自己都一知半解,更何况江炼?头两三年,他根本每钓必败,只能自这失败里去反复琢磨改进。
而且,他有自己的想法,比起虚无缥缈的蜃景,他更寄希望于娄底,希望从况家的老家多发掘出点什么。
可过去的八十年,是风云变迁的年代,整个国家都翻天覆地了几回,更何况某一个小家族呢?他多次造访,甚至去翻阅县志:况家是个大家族,县志上果然有一两笔提及,但也只隐约查到,况家人丁兴旺,从未听说过什么恶疾凶死,还有,况家祖上,起初是住在山里的,后来不断积累,扩大家业,才慢慢搬进乡里、县上——人往高处走,就如同乡下人想进城,古今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