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既然听者受教,也没必要再卖关子。
她回头瞥了眼神棍,压低声音:“那个字,是给劲松看的,山鬼的规矩,不养闲人,人人都还得入个行——劲松祖上,是入估衣行的,就是回收二手衣服、大户人家的旧衣服,拆洗缝补了,再支个摊子挂出来叫卖。”
这个倒是新鲜,江炼静静听着。
“一般卖这种旧衣服,是可以砍价的,有个叫价,有个底价,叫价大多是底价的两倍再加个整十,比如叫价七十,底价三十,你还价五十——他一翻底价,知道还有得赚,假装抱怨几句亏了本,就卖给你了。”
江炼想笑,现在做买卖,不还是这理吗,永不过时。
“但衣服太多,没人能记得每一件的底价,都记在本子上,翻查起来又麻烦,他们就会用暗码儿,把底价写在底襟上,记不住的时候,会翻出来看看。”
江炼心中一动:“‘人’字,是个代表数字的暗码儿?”
孟千姿点头:“定暗码儿,各家有各家的规则,劲松祖上,是以‘出头’定数,比如‘田’字不出头,代表零;‘申’字上下出头,代表二;‘王’字出六头,代表六……”
江炼一下子反应过来:“‘人’字出……三头,代表三?”
孟千姿嗯了一声:“劲松从小熟悉这个,当数字来玩,也教了我。”
“现在上下失联,你在猴身上写一句‘我们都平安’上去,他也不能肯定真的是你写的、还是别人写了冒充以混淆视线的——写个‘人’字,他就知道写字的一定是我了,这个字又代表三,我们这头下来了三个人,所以他一看就明白了。”
确实跟魔术似的,没揭秘时想破了脑袋都想不通,揭秘了也不过尔尔,江炼想了想,觉得真是一行有一行的学问:“字出几个头就代表是几,也是挺会想的……”
孟千姿还没反应过来,神棍已经急吼吼凑上来:“什么头?什么几个头?哇……真是,好多头啊……”
江炼一愣,循向看去。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进了峰林。
近处看,那些峰头的轮廓更像人头了——一个个都像斜接颈上、低了下颌,用看不见的巨眼,盯着三个蝼蚁般渺小的闯入者。
又走了一会,孟千姿小跑着冲向右前方的一座石峰。
这石峰目测得有两百多米高,峰头上因为长了不少树木,郁郁葱葱,密簇成影,乍看上去,像女子顶着浓密发髻,确实比其它光秃秃的峰头更像美人头。
孟千姿在石峰前数米处停住,调整头灯的方向,照向石壁上的一处,指给两人看:“那儿,有字。”
江炼抬头看去,只能辨出是两个字,但是字形复杂,压根认不出是什么字。
孟千姿说:“山胆就悬在这个石峰里,据说这是‘胆气’两个字,有说是苍颉造的字,有说是甲骨文的。”
神棍插了句:“应该是苍颉造字,我以前研究过一段时间的甲骨文,甲骨文的‘气’字,跟‘三’形似,像一阵刮过的风,不是这么写的。”
这人还研究过甲骨文,孟千姿看了神棍一眼,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念头:神棍做她的三重莲瓣,倒也并不是那么名不副实——几百年来,三重莲瓣都是主“武”的,来个“文”的,其实也不错。
江炼仰头看石峰:“悬在里头……高处是有洞口,通向某个隐秘的洞穴里吗?”
孟千姿摇头:“没有,没有洞。”
江炼没听明白。
孟千姿解释:“这就是一块巨石,没有什么山洞,也没有山肠通进去。”
江炼觉得她说话自相矛盾:“你刚刚还说,山胆就是悬在这个石峰里。”
孟千姿答非所问:“你有没有听过,在汉朝的时候,发生过这么一件诡异的事儿?”
她自顾自说下去:“有一群劳工凿山采石,山石被一块一块慢慢凿走,忽然之间,一锤砸下去,破出一个洞来。”
“洞里有个人,已经死了,只剩尸骨,脚踝上还缠着焊死在山石上的铁链。”
江炼问她:“是有人被锁禁在了山洞中,洞口又拿石头封死了?”
孟千姿摇头:“不是,就是一整块石头,石头不是实心的,里头有个洞——类似于制造玻璃时,工艺不精准,玻璃里出现了一个气泡。”
江炼失笑:“山石在形成时,腹内天然就有一块是空心的,这有可能。但你说里头还锁着个人,这就太离谱了:一整块石头,没有缝隙,也没有山肠,人是怎么进去的呢?”
孟千姿的回答让他遍体生凉:“是我们关进去的。”
第55章 【15】
神棍清了清嗓子, 很是郑重其事地咳嗽了两声。
成功地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之后,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件事吧,孟小姐说得不详细, 欲知具体情形,还得问我。”
孟千姿有点意外:“这你都知道?”
神棍很是傲然地挺了挺胸膛:不管是谁, 也不管对方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何, 只要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势必被他的才学折服——这种情形发生过太多次了, 以至于他都有点见惯不惊、接近疲劳了。
他说:“这个事儿吧, 有人把它称为‘山海经石室杀人事件’,流传下来有很多版本,有说是地陷、露出一个洞穴的,有说是开山采石的,下面,我就讲一讲最接近孟小姐说的这个版本。”
说到这儿, 略作停顿。
这是他的讲述习惯, 总喜欢在关键处停一下,收获点急切的催促、专注的表情, 或是倾羡的目光什么的,很有成就感。
然而孟千姿是个急性子:“那你讲啊,你在这喘什么气?”
神棍悻悻。
不过他如今身为三重莲瓣,不便顶撞孟千姿, 于是继续。
“具体是在汉宣帝的时候,派人在上郡‘发盘石’, 发就是采掘,盘石通磐石,翻译成白话,就是在那开采大石块,采着采着,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石室。”
“请注意,这里是石室,而不是洞穴,但确实是全封闭的。也就是说,山腹中本来有这么一处类似于气泡的空心所在,有人在里头凿凿敲敲,大致修成了个石室的样子——这是疑点一,人是怎么穿过山壁、进入山体,把里头的天然空洞凿成石室的。”
“这个疑点,我们先摆在一边,继续听故事。”
“有胆子大的人进去一看,这个石室还不是空的,里头有个人,死人,死了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差不多石化了。更诡异的是,这人右脚上带着镣铐,头发很长,双手是被头发反绑在身后的——这是疑点二,关在这种封闭的石室里,根本就是逃不出去的,你还把人脚戴镣、手反绑,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发生了这么怪异的事,大家当然都很害怕,事情也很快传到了汉宣帝耳朵里,汉宣帝也很奇怪,就召集大臣,问谁知道那个石室里的死人是什么来历,大臣么,那都是很有学问的,其中有个大学者,叫刘向的,给出了答案。”
江炼喃喃了句:“刘向,这人挺有名啊,好像是个……文学家?”
神棍很赞许地看他:“小炼炼,我的朋友中,就属你有文化!我的那些朋友,不是我说他们,人是很好,就是不爱读书,跟他们,真是没法互动!刘向,是很有名的,他撰录过《列女传》、《战国策》,编订过《楚辞》,据说《山海经》也是他和他儿子共同编订的。”
江炼汗颜,觉得自己这“有文化”实在虚得很:他只是耳熟刘向这名字而已,至于有什么作品,还真说不上来。
孟千姿追问:“那刘向给出了什么答案?”
“刘向说,石室里的那个人是上古时代的人,名叫贰负,是个杀人犯。总之就是,贰负谋杀了人,黄帝很生气,就命人把他囚禁在疏属山中,右脚上了刑具,头发反绑双手——整件事在《山海经》中有记录。”
“汉宣帝听了还不信,让人把《山海经》找来看,果然翻到了这条记录,大为叹服,从那之后,《山海经》在汉代的地位就很高,东汉的时候,治水专家王景被派去治理黄河,汉明帝还专门赐了他一本《山海经》做地理参考呢。”
“本着科学研究的精神,我也去翻了《山海经》,其实书里是这么说的,‘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所以有人理解为,贰负被枷锁在疏属山上,系在一棵大树上——这就不合理了,你关一个杀人犯,怎么会把人露天拴在树上呢?而且汉宣帝时的发现也证实了,人是被关在石室里的。”
神棍做总结陈词:“这就更加坚定了我的一个看法:《山海经》这本书,是曾被人打乱结构、半真掺假以混淆视听的,目的在于掩饰什么秘密,当然,这秘密是什么,我目前还不知道。”
说到这儿,他看向孟千姿:“但是孟小姐,如果人是你们关进去的,那山鬼家的历史可就长了,可以追溯到黄帝时代了,你记不记得你之前提到过‘动山兽’,当时我说黄帝战蚩尤的时候,用过兽兵,各种熊罴貙虎上战场,阵势很大,一下子就把敌军冲散了,跟你们的动山兽很像,山鬼祖上,说不定真是效忠于黄帝的。”
是吗?
孟千姿蹙眉:山鬼的家谱和各种谱志确实可以往上追溯很久,但她印象中,从来没提过什么黄帝。
江炼笑了笑:“山鬼没有断过代,如果历史上真有黄帝其人,那山鬼的祖宗辈人物跟他有交集也不稀奇,那年头,当然不是在帮黄帝打仗,就是在和黄帝打仗了。”
他把话题拉回来:“那你们当初,是怎么把人关进去的?”
孟千姿撸起衣袖,抬脚踩住一块山石凸起,用力一蹬,上了一个身位:“待会,我把你们也给关进去——到时候,你就知道,那个什么二货,是怎么被关进去的了。”
神棍脑子里一突,吓得连退两步:“哈?”
心悸之余,还不忘纠正她:“人家叫贰负。”
孟千姿可不管那人到底叫二什么,她身手极利落,蹭蹭几下,又上了几个身位。
神棍还愣在当地,江炼上前两步,仰头看了看孟千姿的背影,又拍了拍神棍的肩膀:“走啊,你不是说孟小姐不是盏灯吗?咱们得时刻跟紧、待在光照范围内,不然,待会什么豺狼虎豹飞禽都冲着我们来了。”
也对,神棍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黑暗,不觉咽了口唾沫,但还是挪不开腿,他攥紧江炼的袖子:“但是……你不怕吗?”
是有点心头发毛,人被困在山腹中,有幽闭恐怖症的人大概能发疯……
江炼说:“有点,但是你不觉得很刺激吗?”
他喃喃:“人这么大,怎么穿过山壁呢?难道是把你分解成什么亿万分子原子,从石头的分子缝隙里穿过去,进了洞再重新组装吗?”
我靠,这小炼炼,果然还是太嫩、太年轻,没他老成,这当口了,还有兴致在这儿展开科学的畅想,神棍急地跺脚,声音又低了几度:“不是,这儿是山鬼的大秘密,孟小姐会不会为了保住秘密,到时候,把我们像贰负那样,关在山腹里,自己走了啊?”
说到这儿,他近乎恐怖地看向石峰高处:“这真进了里头,喊破了喉咙也听不见啊,人家坐牢,还能挖地道,有挖山的么?国家就算搞湘西大开发,也不至于到这儿来采石头啊,那我……我到几时才能被后人发现啊?”
江炼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个。
他迟疑了一下:“孟小姐……应该不会这么做的。”
神棍说:“是吗,你很了解她吗?她请客吃饭那天我才第一次见的她,你认识她很久吗?”
江炼一时语塞,满打满算,他跟孟千姿认识……有七天了,这算久呢,还是不久呢?
他又抬头看孟千姿,她已经在十余米高处了,再一低头,看到手上缠裹得严实的绷带,心好像也一下子也被缠裹得踏实了:“孟小姐为人是过得去的,她很少跟人玩心机,你别自己吓自己,再说了,我们是三重莲瓣。”
不提莲瓣还好,一提这茬,神棍更激动了:“马上就作废的莲瓣,作废了,正好关起来。”
又碎碎念:“孟小姐是女人,女人心海底针,你哪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像我们阿惠,我反正是做不出把自己活活钉死在棺材里这种事的,想都没想过……”
江炼哭笑不得,顿了顿,给他出主意:“你要真怕呢,咱们就这样。”
“待会,紧跟着孟小姐,只要她有甩下我们自己逃走的迹象,咱们该抱胳膊抱胳膊,该抱腿抱腿,跟她锁死就对了,总之,要走一起走,要关一起关,咱们是莲瓣,死也要长在花身上。”
这主意不错,神棍眼睛一亮。
没错,他是莲瓣,跟孟千姿锁死就对了,死也要长在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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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峰不是山,虽说其上也能长出点花花草草,但一个锥状耸峙的石条儿,爬起来难度可想而知:孟千姿和江炼倒还勉强能对付,神棍那是苦不堪言,这时候,江炼带的绳索就又派上用场了,牵拉引拽,实在不行就硬吊,这才确保了神棍也能跟上进度。
投桃报李,神棍的“小炼炼”也就叫得愈发亲热,还给他讲起这石峰的偈子,解释什么叫“美人头”、“瞳滴油”,江炼听得仔细,时不时眉头皱起,似是思量着什么。
差不多用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脖颈”处,孟千姿一直开路,也就爬得快些,此时正坐在一块斜出的石上,拿手扇凉,见江炼拖着神棍上来,她示意了一下高处:“大家商量商量,这一段该怎么爬。”
江炼还没来得及抬头,神棍已经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怎么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