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除非主子恩典,下人一般劳动不得郎中。更何况,又伤在那般见不得人的地方。
不料时夏刚出去一会儿就折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些药:“小姐,阅微堂的人送过来的,没留话儿。”
她神色复杂地接过药,仔细端详了会儿,将外用的药瓶递还给时夏:“扶回去好生上药,亲自侍奉,尽点心。”
敛秋要道谢,被她阻了:“这几日好生养着,不必到前头来了,夫人那头我知道该怎么说。”
等她俩出去了,她又唤了个小丫鬟去煎药。
外头核账的人这会子也散了,院子里复又冷冷清清。
她重新坐回窗边,没重新打起帘子,只是伸手去抬起了帘子的一角,怔怔地望了会儿外头。等手发酸了,这才收回手,又靠了会子。
日头渐渐西沉,隔着帘子,日光照不进来,屋子里的光线慢慢黯淡下来的同时,这股子阴凉也渐渐转化成了一种沁人心脾的凉意。
她枯坐了会儿,时夏回来复命:“伤得不算特别重,敛秋姑娘说姑爷已经手下留情了,请您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就将这事忘了,别再提了。”
楚怀婵半阖双目,又靠了回去。
“日后辛苦些,亲自去上药,别经小丫鬟的手,夫人面前也机灵点。”
时夏应下,又问:“小姐还歇会儿么?”
楚怀婵已经没了声响,她只好悄悄退了出去,守在外头。等日头将要完全落下的时候,扶舟进来找人,她才赶紧将人唤了起来。
楚怀婵草草收拾了下,跟着他往仪门走,出得院门,她听见一阵呼天抢地的声音,疑惑地往北边看去:“怎么了?”
扶舟迟疑了一瞬,没说早间来过栖月阁的那两人被打了个半死不活的事,只是老实交代了另一半:“主子叫把东侧院的人全撵出去了。”
“全?”
扶舟点头,说了句要叫孟璟听见必会将他就地打死的话:“主子说本该一早料理好这事,好迎您进门的,不过事多忘了,给您添堵了。既然如今那帮人不长眼,扰着您的清净,就更留不得了。”
她怔在原地,今日那两人她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况且她们其实也没做什么,孟璟这反应……她思忖了好一会儿这话,没再接话,也没再往下问,沉默着跟着他到了仪门外。
车马早已备好,她踩着杌子上了马车,见孟璟微微闭着眼养神,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子,在侧面落了座。
孟璟没睁眼,戏谑了句:“你不说礼数不能缺么?”
楚怀婵一哽,白了他一眼,嘀咕了句“小气”,好一会儿才道:“见过小侯爷。”
她没再说话,静静靠在马车壁上,孟璟半睁眼看了她一眼,她整个人蔫蔫的,不出声,目不斜视地杵着,跟樽菩萨似的。
“怎么了?”他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问出这句话。
“没怎么,谢小侯爷关心。”
他见惯了她出言讥讽挖苦他的模样,现下这般毕恭毕敬的样子,倒还真是少见。更何况,这话虽然听着恭敬得很,但其实,她惯常的那份嘲讽掩不住。
早间还好好的,这是又怎么了?
孟璟思索了一会儿,没得出什么结果来,干脆懒得理她,往后一靠,闭目养神了起来。
楚怀婵枯坐了许久,等到夜幕四合,马车才停在了护城河边上。
阳河水轻淌,楚去尘选了一座画舫,见他们到了,小厮忙迎上来说他被在此地做巡关御史的同窗绊住了,请他们先稍待会儿。
孟璟迈上栈桥,往船边走了两步,发现楚怀婵没跟上来,转头看过去。
楚去尘兴许是为着风雅,选的地儿偏僻,栈桥久经岁月,有些残破。她在岸边立了会儿,时夏扶着她,她试探着伸出脚来,一碰到这仿佛一脚下去就会寸寸碎裂的栈桥,又讪讪地将脚收了回去,反复试了两次,还是没胆子。但一抬头见孟璟看着她,知他必然又在心底嘲讽她了,只好咬了咬牙,闭了眼往上一踩。
她左脚踏上实地的同时,右脚却踩上了一块表面完好的朽木,她身形晃了晃,没忍住轻呼了声,身子也失了平衡,径直向河里栽去。
这变故来得突然,连跟在她身后的时夏也没来得及扶上一把,等她感受到身子的去势顿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孟璟正拽着她的小臂,将她堪堪拉了回来。
等她立正身形,将右脚拔|出来,孟璟松开她,冲东流道:“给河道衙门那帮拿钱不干事的人打个招呼,该整修了。”
他说完径直往里头走,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跟上去,等进了船舱,亲自给他搬了个杌子,等他落了座,恭谨道:“谢小侯爷。”
“要怨就怨你哥选的地儿,怨不着我。”孟璟给她斟了杯茶。
“哪敢怨小侯爷?”
她没坐杌子,在他对面席地跪坐下来,接过他手里的茶壶。
月光斜斜洒下来,落在她满头青丝上,发间那支木兰簪子也在月光下散发着清冷的光。
孟璟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挪开了目光,侧头去望那轮蛾嵋月。
月面朝西,凉月如眉,清清冷冷。
第19章
画舫虽大,但伺候的人见楚怀婵亲自在做这事,没敢进来叨扰。
舱内只有他们二人,也无人开口说话。
孟璟目光落回护城河面上,水面之上映着一弯月,被画舫惊得一颤一颤,那轮弯月也跟着破碎了又阖上。
反反复复,阴晴盈亏。
许久,他开了口:“楚怀婵。”
“嗯。”
她应完这声,见他又不说话了,只好又应了声:“是。”
“你知道你那院儿为什么叫栖月阁么?”
“还请小侯爷赐教。”
“院子东边有泓池水,从宅邸外引进来的活水。月上西楼之时,清水映月明,似月宫仙驻足停留、傍水而栖。”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淡,说完这无关紧要的话,也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往窗边靠了靠,再次去看这弯黯淡的蛾眉月。
这话听着满是雅意,实在不像是从他那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里说出来的,楚怀婵怔了会儿,终于从这话里听出了些许别的意思,她静了会儿,唤人去重新沏壶茶过来。
“我给小侯爷点杯茶吧,赔上次的罪。”
“说过不必再提了。”
她跪坐的姿势很标准,脊背笔挺,上裳连一丝轻微的褶皱都未起。
她眉目隐在这清泠泠的水光月色之后,更显淡泊,像极了那晚在翠微观里的样子。
可那挺翘的鼻梁,却又像那晚在云台,她安安分分地跪在他跟前,明明瞧着眉眼温顺,肚子里的坏水却未沥干净。
她轻轻笑了声:“我那时候其实不觉得自己有错,虽说勿以恶小而为之,但也勿以善小而不为嘛,毕竟我那会儿确实觉得小侯爷有错在先,况且我也没真怎么您,但小侯爷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孟璟下意识地反驳了句:“还好。”
楚怀婵没理会他,反而接道:“我到今日,才总算明白了小侯爷为什么生气。不是怪我捉弄您,您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跟我这等小人一般见识。”
“您生气的是……”
她话没说完,下面人将茶壶递进来,她接过茶壶,习惯性地凑上去轻轻嗅了嗅。
孟璟目光看过来,她这般凑上去时,脖子弯出一道弧度来,倒是和这金浮雕梅花纹茶壶相得益彰,别有一番光洁之姿,却又脆弱得很,的确是他一把就能掐断的骨头。
外头琴师奏的是落英,琴声悠悠中,她翻过一只高浮雕荔枝纹金杯,左手轻轻挽住袖摆,右手执起茶壶,手腕起落,茶水轻轻撞在金杯壁上,惊起清泠泠的声响,三响三轻。
落英之意奏出来了,流水潺潺也极有灵性地和上了。
她目光落在茶面上,静静将茶沫点成了一幅踏马射月图,这才接道:“您是怪我,多管闲事。”
她双手执杯,平举过眉间:“这杯茶,就当给您赔罪了。”
他看得发笑,没去接。
楚怀婵保持了这个姿势好一会儿,茶水滚烫,她几乎要捧不住这杯茶,只好尴尬地道:“都凤凰三点头了,也够意思了,小侯爷不会真要我三跪九叩才肯消气吧?”
她迟疑了下,五官缓缓皱成一团,有些苦恼地道:“小侯爷,虽然我出身是比不上您,但我觉得……也没有差到,需要动不动向您行跪礼的地步吧。”
孟璟目光落在杯盏之间,她点的是右脚踏马背,弯弓射月。
其实还算是有心了。
但他轻嗤了声,一帘水幕应声扑面而来,好在他早有准备,迅疾往后退了一步。
这杯茶没能近身,顺着窗户落入了护城河中,在这尚算喧嚣的夜间,几乎没能惊起任何声响。
“装什么呢,我就猜你装不过一刻钟。”
孟璟移回原位坐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她烫红的手里取下杯子,执了茶盏给自个儿斟了杯茶,缓缓呷了口。
见她还一脸忿忿不平,鼻子嘴巴不甘地皱成一团,他犹疑了下,抚过那串念珠,将剩下的半杯茶递过去:“泼吧。”
“反正也泼不着。”
楚怀婵噘嘴,冷哼了声,扭过头去看窗外。
“不躲。”
“真的?”
孟璟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纳闷儿自个儿怎地对这小丫头倒是这般好耐性,但还是补了句:“不能泼脸。”
楚怀婵“嘁”了声,接过那杯茶,在手里握了好一会儿,手一扬,孟璟果真没躲,但这帘水幕却仍旧从他身前飞出了窗外。
他侧头去看她,她没迎上他的目光,只是拖着声音道:“哪敢真泼您?一会儿扶舟把我当刺客锁了,五花大绑的滋味想必不好受。”
她说得认真,却又有气无力,好似真的在担心被当成贼人拿下受到苛待一般。
孟璟没忍住笑了,笑完很认真地唤了她一声:“楚怀婵。”
“嗯,”她蔫蔫地应了声,“在呢。”
“敛秋的事和你无关,我也不是针对你。若母亲没拨她到你那儿伺候,今日赏她的这顿板子只会更重。”
她把耷拉着的眼皮掀开一条缝,无精打采地看他一眼:“合着我还该谢谢您给我面子不成?”
“可以这么说。”
楚怀婵一口气噎住,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和这个脸大如盆的人好说。
他转过头去继续看那轮弯月,月华黯淡,静静洒下一层冷光。
他其实很喜欢仰头望这弯瑶台月,孤月清辉,干干净净,又冷冷清清。
一是因为,这月干净,不像他,身处深渊,满是淤泥。
二则是因为,这冷清的模样,像他。
其实倒也像他跟前这个人,但她尚有灵动与余热。
而他只剩那点子寒。
他嘴角常挂着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就这么变成了一丝苦笑,又倏然掩进了夜色中。
楚怀婵怔怔地看了会儿,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默默低头,重新执起茶盏,替他斟了杯茶。
他们其实都算是看惯了人情冷暖的人。
那五年里,外祖虽然对她处处呵护,但毕竟年纪太大不当家了,她长年客居,日子不见得舒坦,父母亲来信也时常只是问候一声便罢,直到父亲在京师稳住根基,这才终于提起将她接回身边的话。
而他,则更是。
她对京师这个巨大旋涡不甚了解,对他,则更算不上熟识与知悉。但毕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一纸诏书绑在了一块儿,余生终究要系在同一座宅邸里度过,从云台归家后的那几日里,除了跟着娘亲和嬷嬷紧赶慢赶地习新妇规矩,她更多的,则是在想法子去了解他这个人。
前后军左都督的嫡长子啊,少年英杰,战场杀敌,威名赫赫,到何处都是众星拱月般的所在。
像天上星耀眼,也像南山仙可望不可即。
到如今,竟然连他自家堂妹,一个武安伯的二房孙女,也敢对他出言不敬。说他是见惯人情冷暖,兴许倒不如说他是看遍世态炎凉。
也许是因为男儿心胸总归要大度些,他并不甚在意这些事,也从不过问,但他毕竟慧极,连她今晚这般登不得台面的隐秘情绪都能在只言片语间被他看破,他又怎会体会不到这般变化?
况且,长年缠绵病榻,对他这样的人而言,脆弱或许谈不上,但心思总是要较常人更敏感些的。
所以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都早早地习惯了不再依赖旁人,就像他不会接受母亲的关怀,而她明知爹娘有苦衷,却也再难发自真心地接受来自于娘亲的歉意。以至于,好像连出嫁这般头等大事,也都变成了草草了事。
也正因如此,在某些特定的方面,他们还算是有某种程度的契合。就像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为难敛秋,而他也没有解释。
但他好歹肯用一句话来纾解她心中的不解与烦闷,让她不至于太过难堪。
她手腕高低起落,用的还是凤凰三点头的手法,这次却更用心了几分,敛去了秀技的花哨,以最纯粹也最真挚的凤凰点头代赔罪。
“都第三杯了,露微清芬,这茶平时我想要一点,我哥都藏着掖着不肯施舍半分。”
他多看了她一眼,她笑了笑,接道:“小侯爷若再不赏点儿脸,一会儿……”
“一会儿什么?”
他接过杯子,等着后边儿那句难听话。
“保准我哥气得拉你一起跳河。”
他笑出声来:“你哥……堂堂的辛未科榜眼啊,失敬。”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金盏,右手指腹摩挲着栩栩如生的浮雕荔枝纹,月华之下,金盏光华流转,杯中茶水清冽,清芬满溢。
她歪着头看他,嘴角微微抿出一个笑来。
他下意识地放下已经举到唇边的杯子,不太确定地问:“又加什么了?”
楚怀婵被气笑,给自个儿也斟了杯,随即举杯在他杯壁上轻轻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