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我三岁还是五岁?”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管你,但我还是要说一句,你这好不容易才好了些,咱们就守着国公府好好过日子,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成么?”
赵氏手抚在那摞账簿上,一页页地草草翻过,轻声劝道:“太爷留下那么多田产庄子虽都被你那不成器的二叔和老三给败光了,但你父亲毕竟还有食禄,便是不再回京也不再挣什么功名,只要没有这群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东西拖后腿,咱们以后的日子还是可以过得和和顺顺,就不折腾了行么?”
孟璟原本低着头,这会子倒是抬头觑了她一眼,但避过了她要他安安生生过日子这等从前已提过不下八百遍的说辞,反而淡淡道:“这就是母亲要收回钥匙执掌中馈的缘由?”
“是。你是锦衣玉食堆里滚惯了的,就该好好供着,凭什么便宜那堆贪心不足的小人?你父亲守孝重义,父辈家底半分没要,偌大一个国公府也一并借给他们沾光,没赶他们出府。”
赵氏气得拍了拍那堆账簿,陈年旧纸扑腾出一阵灰来,令她微微呛了呛,等缓过来才接道:“到如今,他们不心怀感激便罢,还敢暗地里手脚不干净,还不就是欺负你父亲如今这样,拿他们没办法。这五年的账若是细细查下来,光是吐亏空,也够他们将整个家底典当完毕了,兴许还填不上!”
“我从前是没精力操心这些,如今自然不能再容他们如此放肆!”赵氏越说越气,又喝了口茶压火气。
“败便败了,由他们去,父亲重兄弟情义,不必在意。”孟璟不甚在意,甚至还淡淡劝了句,“夜深了,母亲少饮些茶,恐一会子难眠。”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只念着你父亲,也不想想我的难处。”赵氏被他这态度噎住,越想越气,提高了声音斥道,“银子便罢了,你看看这家人教养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嫂子刚进门,小的便敢上门找不痛快,大的这个就更放肆了,半夜爬墙,像个什么玩意儿!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你太爷一脉留下来的种!”
孟璟从未见过他这个宗室出身的母亲如此说话,微微怔了下,抬眼看向她。
赵氏大概是还在气头上,语气强硬,语速也快:“你这个媳妇儿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寻常人既然能看出老三那小子的坏心眼儿,哪肯让他进自个儿院里招不痛快惹闲话的,便是想着我的心思,才布了这一局,帮我收回这把钥匙。”
孟璟没出声。
“你别不吭声,你不大搭理我便罢了,左右我是个老婆子了,管不着你,反正你也已经不怎么搭理我好几年了,我也没意见。”
这话倒有点像指着他鼻子骂他不孝了,孟璟避重就轻,恭谨道:“母亲言重了,您韶华正好。”
赵氏没管他这假模假样的场面话,嘲讽道:“但她是你娶回来的妻,要陪你过一辈子的,你别不当回事。男人要成大事,起码家宅得宁,没个贤内助,就你这德性……”
……他怎么了?
孟璟觉着她今儿是要把这么多年想数落他的话一并给骂完了,心里头才能痛快,于是没出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可她将手搭在金丝楠木扶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没出声。
夜里忽然起了阵风,这屋里摆的铜鹤灯盏,并未用灯罩,灯火被吹得忽明忽暗。
他起身,亲自走到灯盏前添了些灯油,执起剪子挑了挑灯花。
他动作慢条斯理,怎么看都无不透出一丝儒雅来。赵氏忽然没来由地红了眼眶,她大抵,也已有五年未曾见过他这副样子了。
几乎连她都快忘了,这个曾让她引以为傲的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儿子,原本是个疆场杀敌时肃穆冷峻,私底下却最是温和贵气的翩翩君子。
孟璟放回剪子,一转过头来,就见她飞速地拿帕子擦了擦眼角,他怔了会儿,觉着她今日着实有些奇怪,于是缓缓跪下去,轻声道:“惹母亲不快,还请母亲责罚。”
“起来。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惹我不快了,次次请完罪也不肯改,既然铁了心知错不改,这请罪有什么用?”赵氏自嘲地笑了笑,那股泪意越发涌不住,只好拿帕子虚虚掩了掩,“赶紧回去,都三更天了还在我这儿,也不像话。”
“外头这么多人看着呢,没什么像不像话的。”孟璟抬头瞥了她一眼,“母亲既然恼我不听管教,我便听一次就是了,您别这样,倒让儿子觉得自个儿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本来就是。”
“……是便是吧。”他默默放弃今晚同她较劲的想法,但还是补了句,“但后军都督府里的事,母亲别掺和,您提了我也不会听。”
“我也知道,提也没用,旁人怎么说你都不肯信,认定了当年的事太过蹊跷必定有鬼,铁了心非要彻查。若不是这事,你也不至于和我置这么多年的气。”
孟璟低声认错:“儿子不孝,常惹母亲不畅快,便也不大到母亲跟前来扰您了。”
“说得好听,我知道你是嫌我念叨你烦,这才搬到后边去住的。”
孟璟没解释,反而将身子伏低了些,静静听着训斥。
“楚阁老牵头票拟了兵部想要架空五军都督府的法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这事毕竟不能怪这丫头,她便是还未出阁,朝堂之上的事,又哪里轮得到她做主,她爹的心思,也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你别迁怒了她。”
“母亲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没有迁怒她的意思。”
“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不痛快,但也没有把刚进门的新娘子扔在孤庭独院的道理。若不是你这般行事叫人以为你看不上这丫头,孟琸他算什么东西,也敢觊觎你的人?”赵氏沉了声,“你父亲若知道你做这般有辱门楣的事,也得骂你是不孝子。”
……怎么就成了他辱没门楣了?
“哪就能说到这上面?儿子不过是在后边住惯了,前头二叔那一家人也闹腾,孟璇更是烦,没个清净。”
“你从前说要搬去后边静养,我也没有二话,后头的确是舒坦。”赵氏深深看他一眼,再次抬了他最尊敬的人出来压他,“但就你如今这样子,以你爹那个暴脾气,若是下得了地,不把你抽到小时候那样满地找牙,你就该烧高香了。”
孟璟哽住,脸色变了几变,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母亲您有话请直接示下,别这么说话。”
“你有你的事要忙,我知道,我以前提了上百遍,你如何也不肯听,还同我置了这么多年的气,我也懒得再说了。”
“母亲言重,儿子没有同您置气。”
“你别诳我,你的性子,我知道。”赵氏声音压得低,“你同我置气便罢了,但你也老大不小了,百善孝为先,再怎么着,你也得给孟家留个后。”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像在咒他不得好死?
孟璟懵了一会儿,平静道:“孟珣不还在么?父亲不会怪罪的。”
“他才多大点儿?”赵氏盯他一眼,忽然不可克制地动了怒,一掌拍在几上,“父亲父亲父亲,你就只知道你父亲,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你是我唯一的亲儿子!”
孟璟彻底怔住,他这个母亲平素涵养好到极致,唯一大声说话的时刻大抵就是管教下人时,今夜这反应,一出比一出不正常,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母亲别生气了,儿子任您责罚就是。”
“我能生你什么气?我能生得起你什么气?你别拿这些明面上的礼数压我,按时请安也好,磕头认错也罢,你虽一项没落下过,但心里从没拿我的话当过回事。”
赵氏将怒气强压了下去,压低声音道:“从前那些庸脂俗粉你一概瞧不上不肯碰就罢了,如今这个媳妇儿,虽是上头赐下来的,但人水灵,又是个心思通透的。”
孟璟没出声,膝上的伤久治不愈,这会子疼到他几乎要晕厥过去,但他没动起身的心思。赵氏方才叫过一次起,他没听,眼下她更加动了怒,也没有再提一句的意思。
他咬了咬唇,将这阵痛楚忍了过去。
他就这么跪在她跟前,五年来头一次,平心静气地听她一声训斥。
“我也知道你顾忌是皇帝赐婚,怕她兴许有些什么别的不该动的心思。”赵氏轻轻叹了口气,“但我帮你敲打过了,不见什么异常。况且她嫁过来也都一个多月了,你看看这阵势,也就新婚当夜不明就里,担心你才去过一次阅微堂,平素也就过来尽心伺候伺候我,压根儿就不往你这瞎子跟前凑。连你这次去怀仁,也是我同她说起,她才知道的。这像是有别的心思吗?”
孟璟垂眸,认下了“瞎子”这个莫名得来的新称呼,强自找了个托辞:“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
赵氏见死活说不通,忽然岔开话题:“伤好全了么?”
孟璟犹疑了下,点了点头。
“起来,给我看看。”
孟璟没动。
“我是你亲娘诶,孟璟!”
孟璟无言,犹疑了下,说了实话:“还没好全,母亲不必看了。”
“那就让那丫头过去好生伺候着,赶紧养好。”
孟璟:“……”
给他下套这么容易的么?
“你若还当我是你母亲,就应下这事。”她低低叹了口气,“若她当真是个心思不纯的,你要把她怎样,我都不会拦你。但她若是个肯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你好好把人给我待好了。”
他试探问:“没得商量了?”
“没。”赵氏斩钉截铁,“你总不肯听我劝,也嫌我老念叨你聒噪,如今不常来我这儿走动也便罢了,我不同你计较,日后我也不再劝你。你愿意怎么着怎么着,你要瞒那丫头你就瞒,横竖我也管不着。”
“但毕竟出了这档子事,人丫头一心帮着我,你要还不闻不问,人心里未必不起隔阂。”
“起便起了,能怎么着?”
赵氏伸出手来指着他,想训斥几句狠话,最后却还是觉得失仪,深深叹了口气,将手放了下去。
“你也是个榆木脑袋,跟你爹一模一样!”
孟璟:?怎么又扯到他爹身上去了?
“我有时候还真想把你脑袋敲开,看看里边是不是进了水。”
“……”
行吧,他认输,他闭嘴。
“多的话我也懒得说了,我不再念叨你,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成交么?”
孟璟默了一瞬,哪怕是母子之间,感情一旦有了裂痕,终究是难以修复的。况且,他和他这个母亲,都是心性傲的,谁也不肯先低头,就这么不冷不热地僵持了四五年,如今她肯先服软,他倒也颇有几分顺水推舟的意思,于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行,那我明日和那丫头说,叫她过去伺候。”
孟璟迟疑了会儿,道:“她那脾气,倒也未必愿意,母亲其实不必操|我俩的心的。”
“这丫头不像你,是个有孝心重礼数的,我若开口,不会驳我面子。”她摆手让他退下,“你别管了,等人到了,给我客气点就行。”
怎么他又成了个不重礼数的不孝子?敢情搁他这母亲眼里,和一个刚进门的儿媳相比,他这个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反倒处处不是了。
孟璟忽然觉着自个儿可能不是亲生的,要不就是他这亲娘和楚怀婵待久了,被那丫头神神叨叨异于常人的作风给传染了。
他思忖了会儿,没得出最终结论,有些自我怀疑地告了退。
他到北屋后没进门,只是立在暖阁的茜纱窗下,往里头看了会儿。其实屋内大半光景都被那块黄花梨百宝嵌点苍山石地屏遮住了,病榻上的人更是被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怔怔望了好一会儿。
月上中天,冷月光辉静静打在他身上,衬出一股子落寞与孤寂来。
赵氏走出来,立在南房门口看着,眼眶没来由地又红了下。
孟璟退到垂花门下,垂首朝她见了个礼,宽慰道:“母亲别太难过,总会好起来的。”
他跨出院门,又回过头,很认真地道:“母亲放心,您的话我记下了。可我也必须告诉您一句,我同她的事,母亲操太多心也无益。我既然娶了她,自然会以礼待之,迁怒的事,您也知道,您这儿子做不出来。”
“但再多的,我给不了,也不会给。”
第27章
楚怀婵第二日晌午到的阅微堂,见着外院那一通仆役,微微怔了下,原来昨夜那帮人,他这般挑剔的人,竟然当真没赶走啊。
她走到院门口,东流赶紧迎上来引她进去:“少夫人,您这边请。”
“昨晚的事,谢谢啊。”她轻声笑了笑。
东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少夫人客气。”
她又问了一事:“万叔原是阅微堂的人?”
东流“嘿嘿”了两声:“是是是,昨儿犯了错,主子生气给撵出去了。”
楚怀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谢你们主子,倒帮了我不少忙,日后没事请他多动动怒啊。”
东流:……那可能真被撵出去的就是我了。
她走进内院,扶舟恰巧端着药碗过来,见她来忙招呼了声:“少夫人倒是很少过来。”
“嗯,无事便不来扰这宝地的清静了。”
“那少夫人今日有事?主子这会儿在书房小憩呢,您这边请,进去坐会儿估计就差不多了。”
楚怀婵笑笑:“也没别的事,就是母亲叫我过来伺候小侯爷喝药。”
扶舟愣了下,忙将手里的药碗递给她,给她指了指书房的位置:“那少夫人把药端进去晾会儿,等主子醒了就可以喝了。”
他说完就拔腿往外院溜,楚怀婵怔在原地,阅微堂的下人都这么会偷懒的么?难怪昨儿那么多人,赵氏还全给拨这地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