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瑶台——林叙然
时间:2019-09-21 07:42:40

  等两人闹闹腾腾地走远了,孟璟转身看了眼东池。
  伴着雨后的泥土腥味与蛰伏已久开始复苏的虫鸣,日光之下,水波粼粼,蔚为壮观。
  若是夜间赏月,画舫碧波,活水淙淙,琴音泠泠,月华流转。
  想想,也该是人间一等乐事。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莲蓬,提脚向里头走去。
  时夏见他去而复返,虽然震惊,但到底也没说什么,赶紧引他往明间走:“少夫人说今日不大舒服,不敢过去叨扰您,没想到倒劳您两次亲自过来。”
  他其实向来不喜欢下人在他面前多嘴,除了扶舟东流那俩缺心眼惯常挑着场合嘴碎外,府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规矩,在他跟前素来谨言慎行,敛秋经了之前那一遭则更是谨慎,方才见他一个字也没敢多说,但楚怀婵这个陪嫁过来的丫鬟却敢犯忌,他有些好奇地瞥了她一眼,见她手微微发着颤,虽然低着头,却时不时偷偷瞟他一眼,似是有话想说而不敢说。
  他颇觉好笑,耐着性子道:“说吧。”
  时夏没料到心事被他看破,颤颤巍巍地道:“少夫人也不是故意摆谱的,实在是昨夜受了寒,又一夜没能成眠,身子撑不住,怕去您那儿反倒给您添麻烦,您别怪罪。”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憋出一阵低笑:“我有这么可怕?”
  “啊?有啊。”时夏慌张改口,“不是,奴婢说错话了,还请您责罚。”
  孟璟看了眼手里的莲蓬,只觉莫名其妙,原来他在这些人眼里就是这么个动不动要吃人的洪水猛兽模样?
  他嗤笑了声,时夏却以为他要和上次赏敛秋一顿板子一样也给她一顿毒打了,双腿一软就要求饶。
  孟璟眼角一抽:“下去。”
  她如获大赦,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孟璟被她这抱头鼠窜的样子逗乐,低低笑了声才进了明间,先是往东侧看了眼,那边早已重新归置完毕,新婚装饰一概不见踪影,但屋子里空落落的,想是楚怀婵未起搬过来的心思,他转头去看西侧,敛秋迎出来,指了指里边,轻声道:“身子不大舒服,在榻上歇着呢,二爷进去坐坐?”
  孟璟没出声。
  她又看向他手里的莲蓬,迟疑了会儿,指了指旁边的圆角柜。
  他看过去,上头摆着只雀蓝玻璃磨花直颈瓶,他将手里的莲蓬举起一支比划了下,倒觉也还算相配,点了点头,吩咐道:“取些水过来,再拿个果盘进来。”
  敛秋出去净了瓶,又叫人取了只冬青釉花口盘并两盆清水回来,看着他取了支莲蓬,修剪好高度插.进净瓶,又安静地立在瓶前端详了许久,试探问:“奴婢去请少夫人出来么?”
  “不必,让她好生歇会儿。”
  他摆手示意人都下去,这才到主座坐了下来,将剩下的莲蓬放在案上,剥起了莲子。他甚少尝这些玩意儿,偶尔要尝上一口那也都是别人收拾好了的,眼下自个儿待这儿剥起了莲子,实在是一幅奇景。
  扶舟在门口悄悄看了好一会儿,见他那小心翼翼又实在是有些笨手笨脚的模样,和敛秋对视一眼,忍不住打趣道:“要我说,姑娘合该把主子这模样画幅小像送到槐荣堂去,夫人怕是能乐上大半月,还能每晚在侯爷榻前念叨上半个时辰。”
  敛秋连连摆手:“可别糟践我了,就二爷那脾气,这要被知道了,怕不是一顿板子就能揭得过的。”
  扶舟还要和她说几句玩笑话,余光瞥到楚怀婵不知何时起了身,打了帘子出来,正立在暖阁门口发呆,孟璟正低头和这些负隅顽抗的莲子做着斗争,并没有留意到这点轻微动静,而她也没有出声,就这么静静看着那个手忙脚乱的身影。他赶紧拉了敛秋彻底避开,留他们二人在屋内。
  兴许是因为不大熟稔,他做这事做得很是认真,楚怀婵就这么看了一刻钟有余,心里那股心烦意乱竟然无端消失殆尽,缓缓平静下来。
  孟璟本屈着脖子就小几的高度,眼下累了,微微扬了扬脖子,这才发现她,他垂眸看了眼手头的东西,面色讪讪地瞎扯:“就睡这么一会儿?”
  “大白日的,我也睡不着。”楚怀婵笑笑,朝他走过来,“听见您进来就起身了。”
  孟璟脸白了一瞬:“看多久了?”
  “您刚坐下,我便出来了。”楚怀婵温声道,“见您认真得紧,也就不好打扰您了。”
  那他这笨拙样子岂不全被她看了去?
  看他出糗还这么心安理得,孟璟脸上挂不住,将手头的莲蓬往几上重重一搁,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重新拿了起来,继续笨手笨脚地剥着莲子,赌气般地剥下一颗就忿忿地往盆里重重一掷,惊得水花四溅。
  楚怀婵见他这小孩儿赌气似的行径,没忍住弯了下唇,很认真地宽慰他:“您放心,我方才什么都没瞧见。”
  这话还不如不说,孟璟手顿住,抿唇挤出两个字:“闭嘴。”末了又补道:“要么就出去。”
  楚怀婵失笑,在案前住了脚,洗了颗莲子,又在另一个盆中过了一遍水,这才往嘴里送,她手都快递到嘴边了,忽然想起来眼前还有个人,讪讪地将手递过去:“您尝尝么?”
  孟璟这会儿正一脸不爽,见她这般,怒气反倒消了些,轻轻探头衔住了这颗莲子。
  他牙齿不经意间触及她指尖,她僵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将这粒莲子咽下了肚,夸赞了句“还可以”时,才回过神来。
  为掩饰尴尬,她赶紧伸手去淘洗盆中剩余的莲子,不料刚一触及水面,忽然被他一把打掉了手。
  他下手向来没轻重,楚怀婵疼得轻呼了声,满脸不悦地看向他,他却压根儿没管她的反应,自个儿捋了捋袖子,亲自做起了这事。
  “受了寒就好好待着,碰什么凉水。”他语气淡淡,似漫不经心,却又还是带了几分严厉。
  楚怀婵闷闷地“哦”了声,收回手,没话找话地问:“您怎么不让下面人做这事?”
  “忘了。”他答得一本正经,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楚怀婵愕然,哑然失语了半天,最后也没能说出句奉承话来,反倒是挤出了一声闷笑。
  孟璟抬头盯她一眼,忽然厉了声色:“以后别对我用敬称,管你是客套生分还是成心讽刺。”
  她心底某根弦忽然莫名被拨了下,微微点了下头。
  她垂眸去看他,到底身子底子不同,她还觉着有些冷,他鼻尖却冒了些汗,她手先于脑子一步做出了反应,凑上去替他轻轻擦了擦。
  甘松味盈在鼻尖,他抬眼一看,只见到一朵玉兰飞速划过,尔后被她收了起来。
  他看过去,她耳垂终于后知后觉地泛了些红,有些尴尬地立在他跟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好心地替她解了个围,递了枚莲子给她:“尝尝。”
  她绕到他对面坐下,尝了尝这莲子,清香满溢,她却食不知味,久未出声。
  孟璟偏头看她,微微蹙眉:“不好?”
  “啊?”她回过神来,笑着说,“挺好的,一会儿给您、你做莲子羹尝尝?”
  “你会下厨?”他难得被带跑偏。
  “莲子羹安神,会做一些的。”她点头。
  孟璟没再说话,低头继续剥他手头的莲蓬,她也没有搭一把手的意思,而是静静回想了会儿今日这到底算怎么回事,按理昨夜刚经了这么些事,他俩现下应该处在一种无比尴尬的境地才对,但她今日特地避而不见,他却主动寻过来不说,方才还肯就着她的手尝莲子,而她竟然不自知地凑上去替他擦了擦汗,用的竟然还是自个儿的手帕。
  她心里想不明白他俩各自这般反应是为何,也难受得紧,微微闭了眼。
  孟璟悄悄打量了她几眼,郁闷道:“味儿不好?那便不弄了,还害我拉下脸跟孟珣那小子抢的。”
  楚怀婵失笑,她偏头看向他,见他一脸烦闷,越看越乐,原来这傻子不仅能干出和猫对骂的陈年糗事,还能不要脸地从一个八岁小儿口中抢食,她笑出声来,被他递了个警告的眼神,只好深吸了口气憋住笑意。
  他见她消停了,补问道:“没有江南的味鲜?”
  她唇微微张了张,又改口道:“挺好的。不过日头大,心里头闷,还是要冰湃过的更爽口些。”
  孟璟皱眉:“身子还不大爽利呢。”
  “冰窖也该空了,眼下再不尝尝,也要到明年才能品品冰湃莲子的味儿了。”
  她轻轻眨了下眼。
  孟璟投降,唤了敛秋去取了冰盘回来,自个儿将已剥好的莲子洗干净又滤了一遍水,放进冰盘湃着,又坐回去继续剥起了莲子。
  楚怀婵看了好半天,笑着问:“小侯爷,你头一次做这种事吧?”
  他没出声,她弯唇,取了两颗莲子递过去喂给他,他也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咽下,继续忙活手上的活计,忙活完了才道:“剩下的便不湃了,叫敛秋拿去给你做碗莲子羹。”
  “放着吧,我来做。”
  孟璟将莲子一一洗好放进果盘,再没什么话好说,继续留在这地儿也尴尬,只得起身往回走:“天凉,少镇会儿。我先回了。”
  他走出去两步,又回头叮嘱道:“别贪嘴。”
  “好。”楚怀婵点头,“一会儿做好了给你送过来。”
  孟璟“嗯”了声,继续往前走,哪知还没到门口,忽然眼前一黑,径直向前栽去。
 
 
第46章 
  楚怀婵正拣了颗莲子往嘴里送, 听得这动静, 下意识地将莲子一扔, 赶紧凑过来, 她试探唤了声“小侯爷”, 见没反应, 她又唤了声名儿,这人依旧没半点动静。她微微怔愣了下, 向门口看去, 扶舟正往里头探脑袋, 见她挥手唤他过来, 这才进门将人扶了起来。
  扶舟看了眼暖阁,试探问:“不大碍事,但这会子回去也不方便,少夫人您这儿能挪个地儿出来让主子歇歇么?”
  她之前犯了懒, 东边也没叫人收拾,眼下有些犯难, 但也没说什么, 反而主动搭了把手,打起帘子引他往里头去, 扶舟将人扶上床, 转身退回来, 见楚怀婵一脸焦急,“嗨”了声,随口道:“少夫人不必焦急, 不是什么大毛病。”
  楚怀婵稍稍放下心来,却听他接道:“就是晕过去了,顶多夜里发场高热而已。”
  “而已?”高热严重了甚可致命,楚怀婵懵了一瞬。
  “啊,主子身子底子还可以,发场热说不定还能让他消停点儿呢,彻底安下心来养养,说不准就能真好全了。”扶舟说是这么说,但还是不大放心地探手去诊了诊脉。
  楚怀婵紧跟着凑上来看情况,手心不自觉地起了层汗,有些不确定地问:“老毛病?”
  “啊?”
  “看你方才见他这样也没太惊讶的样子。”
  “倒不是老毛病,不过确实习惯了。”扶舟摆手,“主子刚能下地那会儿,重新学走路,腿上没力,又怕被人瞧见狼狈模样,死活不肯要人扶,一天摔个七八次不在话下的,我早都习惯了。”
  他话说完才意识到他好像一不小心又把孟璟的糗事给抖出去了一桩,赶紧侧头去看她的反应,怕她到时候随口拣来嘲讽孟璟两句,那他少不得又是一顿毒打,但楚怀婵却只是垂眸看了一眼孟璟的膝盖弯,神色黯淡下去,尔后轻轻叹了口气:“这性子也是拗。”
  “可不嘛,主子就这性子,当初好了些也谁都没告诉,等能走路了,这才派人去知会了声夫人。”
  楚怀婵没再接这话茬,转问道:“那这到底怎么了?”
  扶舟“嘿嘿”了两声,心虚地道:“我昨儿琢磨出来个新药方,今早说给主子试试……”
  “配错药了?”楚怀婵下意识地想起她今早才喝下的那碗药,忽觉咽喉深处一阵恶心,忙拿帕子掩了,但还是不大放心地盯着眼前这个不靠谱到敢拿自个儿主子试新药方的人。
  “您放心,您那就一剂风寒药,出不了错,错了我拿脑袋给您当球踢。”
  听他这么说,楚怀婵更加不放心了,准备出去唤人去请府上的大夫,扶舟这才觉得面上挂不住,赶紧唤住她:“您那药真没问题,不过主子这剂药吧,我给多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其中有两味……”他挠了挠脑袋,不大好意思地道,“药性相冲来着。”
  明知道药性相冲还敢放一块儿,治外伤的药里头加好几味安神药?
  楚怀婵目瞪口呆,孟璟他到底是怎么敢用这么不靠谱的人的??
  她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忽然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给孟璟下了什么迷心蛊之类的东西,不然就孟璟那臭脾气,怎么可能从幼时忍他到如今???
  扶舟看她这毫不掩饰的怀疑眼神,尝试为自个儿辩解:“真不碍事,就主子这身子,晕了便当多睡会儿,烧一场就当驱驱邪了,反正我看主子今儿也跟见了鬼差不多。”
  他想了想,又自个儿嘀咕了句:“我本也就是试试这方子能不能用,看来是不能用了,那我再琢磨琢磨别的。”
  楚怀婵于是更加绝望,连呼吸都不大顺畅了,她无力地坐回去,盘算着还是要给孟璟换个大夫才成,但这事一时也急不得,毕竟孟璟他也未必敢用来历不明的人,于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眼前这个废物大夫:“真没事?”
  “没。”废物答完话,又觉不对,赶紧改口,“倒也不是,方才同您说了,可能会起高热,注意照看着点便没事,别的倒没什么了。”
  她于是更加觉得这人实在是有些不靠谱,愈发好奇孟璟到底是怎么才能忍得下这么两个糊涂蛋每天在身边叽叽喳喳的,她摁了摁眉心,罕见地发了次脾气,将人撵了出去。
  扶舟正担心一会儿被孟璟一顿揍,乐得开溜,赶紧道:“那我回去开服退烧药过来,劳少夫人您照顾照顾主子。”
  她实在是被这不着调的搅得心里七上八下,赶紧遣人去请了府里的大夫过来,见是相同说辞,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她搬了个椅子过来,就这么在床边静静坐了好几个时辰,见孟璟确实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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