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有多少莺燕,这些明面上的体面,总归也算没亏待她。
就算是因为皇帝赐婚而不敢怠慢,但其实,也已经足够了。
她本就没想过贪心,已比她之前设想的情形要好上很多了。至于其他的,其实她也不多想,在宫里如何,在这里又如何,好像没什么关系。
她目光落在合卺酒盏上,又再自然不过地移开,往窗户外边看去。
今夜大抵会有雨,月亮躲在云层缝隙后,空气中那点闷热感更盛。
她枯坐了许久,果然听到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点声。
她迟疑了会,拿桌上糕点垫了垫肚子,再往梳妆镜前一坐,开始卸繁重的凤冠。
脂粉钗环一一卸去,她看了一眼铜镜中这张略显疲惫的脸,唤人打了水,草草沐浴完毕,准备歇下。
但她刚从浴房出来,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她怔了下。
孟璟扫了她一眼:“……果然赶着投胎呢?”
她这次没还嘴,而是飞速坐到镜子前,将发髻草草挽起,斜插上一支白玉木兰簪。
虽然凌乱了些,但还是比方才那副尊容要好多了,她将中衣裹紧了些,嗫嚅了下:“以为小侯爷不来了,正准备休息。”
孟璟目光落在她那支发簪上,羊脂玉通透,木兰将绽未绽,雅致而又不失风流。
倒是很衬她。
“你倒挺会偷懒。”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姑娘在想什么,心里越发觉得好笑,语气里自然也带了丝轻笑。
楚怀婵却想到了之前被他揭穿在喜轿里没盖盖头的事,脸羞红了些许,讪讪低下头去,但还是没忘记回了句:“宣府路远,若不偷懒,小侯爷今日怕真的只能抬我进门了。”
“快马加鞭两日,送亲队伍慢,也就五六日?”
“嗯,走了六日。”
他迟疑了下,多看了她一眼,起身到门口唤了声扶舟,她也趁着这功夫赶紧找了身外衣换上。
她刚系好腰间绶带,他已折返回来,斜觑了她一眼:“用不着,一会都要歇息了。”
“体面总不能失。”
他没再接这话,将扶舟方才送过来的药递给她:“让丫鬟擦擦,止酸疼的。”
她愣了下才接过来,轻声道了声谢。
孟璟懒得再理她,执起酒盏,亲自为她斟了杯酒。
酒液撞上杯壁,声音清脆,轻轻敲在她心上。
她在走神,没来得及接过他递过来的杯子,孟璟垂眸看了她一眼,默默收回手。
楚怀婵一抬头,见他将杯子放回桌上,迟疑了下,低声道:“小侯爷若不想喝这酒,不必勉强。”
孟璟几乎要被再度气笑:“随你。”
她无意识地抓了下裙裾,随即站起来:“那歇息吧,我来伺候小侯爷。”
倒是很像翠微观里那日,她也是这般坐在客房简陋的榻上,面对着一个不速之客,一边强自镇定地套着话,一边紧张地在裙子上抓出褶痕来。
孟璟将杯子重新递给她,她犹疑了下,接过来,又悄悄看了他一眼,确定他不会等她酒都到嘴边了又一把抢回去,这才端起杯子向他示意了下。
孟璟微微躬身和她对饮,轻声道:“抿一小口就好,这边的酒烈。”
楚怀婵却没听,将这杯酒一饮而尽,被辣到喉咙里一阵又一阵的疼,她强自撑了好半晌,才将那点辣意咽了下去,差点呛出眼泪花儿。
孟璟将她手里的杯子接过,嫌弃地看她一眼:“没那个本事,逞什么能耐?”
她不服,仰头看他一眼,将杯子抢回来,又斟满了一杯:“这酒挺辣的,那晚确实我不对,就当给小侯爷赔个罪吧。”
她刚举起杯子,听到一声笑:“你可想好了,合卺酒可没有喝两道的。”
她犹豫了下,他淡淡道:“不是跪了会儿么,而且也道过歉了,说过两清,就别再提了。”
她再去看他,他已出了门。
她在原地坐了会,不料他隔了会又回来了,这次身上穿的是中衣,他见她还没上床,随口问:“还不睡等什么?”
她没出声。
“从驿站过来挺远的,不累么?”
“嗯,挺累的。”
这话说完,两相无言,她先一步收拾了榻上的瓜果,上了榻。孟璟也没再接话,关窗吹灯,随后在她身侧躺下。
她一直没出声,身子向内绷成一团。
孟璟:“……不碰你。”
“啊?”她身子一哆嗦。
随即又反应过来,“哦”了声。
窗外雨声越发大了,身侧之人的呼吸声并不平稳,孟璟嗤笑了声:“你多大了?”
她讷讷地答:“上元那日及笄的。”
“多大点儿人,谁稀得碰你?”孟璟将被子往她身上一搭,“还睡不睡了?”
“哦。”她默默扯过被子,将自个儿裹成了一颗厚茧,“睡。”
“热死你得了。”
“要你管?”
“楚怀婵,”孟璟再度气笑,“你这不胆子挺大的么?”
他忽然起了点逗她的心思,翻了个身,正对着她:“这都半个月过去了,没人教过你怎么伺候人?”
第11章
她身子忽然抖了下。
一截光洁的脖子就这么露在被子外面,几乎有些像她发髻上那支羊脂玉。
她僵在原地,他继续道:“敢在皇上面前使小把戏,捉弄一个你半点不了解性子的权贵之后,胆子不挺大的么?”
“你信不信,”他低笑了声,“要不是皇上那道临时起意的诏书,那晚一出奉天门,我就能拧断你脖子。”
他指节发出一声“咔擦”的声音。
楚怀婵只觉得脖子生凉,她从裹得密不透风的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去摸了摸,确定脑袋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才老实道:“我感觉你不太像的。”
君子之范,她那日第一次见他,明明见过他对闻覃那般无情无义的一面,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词。
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可房事这事到底不一样,他毕竟是风流惯了的。虽然她心里已做好了准备,但临到头,也不能完全不在意,所以对这事会有点怕他,当日却并没有这种感觉。
孟璟没听太明白她这话,但他也没心情和这小丫头继续闲扯,他沉了声:“楚怀婵。”
“啊?”她还在走神,迷迷糊糊地应了声。
“别想了,真不碰你,没兴趣。”他翻身朝外,离她远了些,“睡了。”
“嗯?”她又确认了一遍脖子还没断,这才将手重新缩回去,“嗯。”
她躺了好一会,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明明这里就有浴房,可他是出去沐浴的,果然啊,他确实是瞧不上她的,只不过是不好拂皇上面子,这才好好地走完了赐婚的流程。
但她心里好像也没有太大的波动,反而松了口气,眼皮也逐渐重了起来。
她总算要迷迷糊糊睡着时,天际一声惊雷炸响。
怕打雷大概是很多她这个年纪的姑娘的通病,她尤甚。好不容易才聚起来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有些恼地盯了眼天色,忿忿地想就不能等她睡着再响这一声惊雷么?
她还没抱怨完,一道白光闪过,她赶紧将脑袋往被窝里一缩,捂着耳朵躲过了随之而来的雷鸣。
她缩在被窝里没敢出来,但趁着雷鸣的空隙,她似乎听到孟璟无意识地发出了声闷哼。
犹疑过后,她悄悄将脑袋探出来,凑上去看了看他。他侧身向外躺着,借着闪电的光,她能清晰地看清他眉皱成一团,纵在睡梦中,嘴唇也紧抿着,偶尔无意识地发出点闷哼。
是做噩梦了吧?
她下意识地坐起来,托着腮继续看了会,犹豫着要不要把他叫醒。
这空当里,他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了一部分,半截身子就这么大喇喇地露了出来。
夜雨早已冲刷掉了日间的闷热,夜里甚至带着点微微的凉意,她犹豫了下,探手去抓被沿,想给他理理被子。
但她手才刚伸到他左腿上方,身子忽然腾空飞了出去,眼见着要摔个大马趴,喜被先一步落到地上,她就这么好端端地换了个地方……趴着???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面色不豫地抬头看向孟璟:“干什么你?”
孟璟见她这反应,先是一愣,铁青的面色渐渐缓和下来,又细看了她一眼:“我还没问你干什么呢。”
她坐起来,举起双手看了看,确定没受伤,又低头揉了揉微微磕痛的膝盖,确定都没事了,才忿忿地看向他:“你这么警惕干嘛?我就是怕你受凉,想帮你掖下被子。”
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都快皱成一团了,鼻子也抽了抽,觑他一眼,又不敢当真对他发火,只好又低下头,不满地瘪了瘪嘴。
他迟疑了会,问:“不上来了?”
楚怀婵看了一眼身下的喜被,忽然想,他这种人,莫不是跟莺燕纠缠的时候也是和皇帝召人侍寝一样,完事就将人送走,生怕有人趁他睡着了对他不利。
那他那些莺燕也够惨的,她忽然轻轻笑了下。
孟璟被她这反应搞得莫名其妙,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亲自提了她的鞋过来,摆到她旁边。
她不动,默默抱着膝坐在那儿,甚至还将脚藏进了中衣下。
孟璟下意识地望了眼窗外,他这张嘴,只言片语间降过敌帅、设计取过人命,独独没有……哄过女人。
他犹豫了下,轻声道:“习惯使然,抱歉。”
他这话没什么惯常那种高高在上的意味,也没有讥讽的内涵,对他而言,已算是很有诚意了。
但她压根就不是在意这个啊,她憋了好一会,见他还没有要转身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能不能走开点儿?”
“啊?”孟璟怔了会,随后“哦”了声,自个儿到了门口,唤丫鬟重新拿床被子进来。
楚怀婵趁着这空当,飞速穿好鞋到了床上。
孟璟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被子,重新折返回来,先替她盖上,才上了床。
两人都没再说话,等躺了好一会,楚怀婵忽然听到了窗户响了声,她翻了个身朝外,看见孟璟忽然起了身,随即数道黑影一闪而入,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呼了声。
孟璟皱了皱眉,反手将被子往上一提,盖住了她脑袋。
“别看。”
到底是新婚之日,除了他从不离身的那把匕首,屋内并无其他兵器,扶舟和东流赶紧破门而入,扔给他一把刀。
两方酣斗起来,锐器撞击声和利刃入体声不绝于耳。
楚怀婵隔着被子听了好一会儿,悄悄将被角揭起一角,借着闪电的光,她只简单扫了一眼,看到不少横陈的尸体,吓得一哆嗦。
孟璟回头盯她一眼,她又缩回被中,她在黑暗里想,原来真是习惯使然啊,睡个觉都不安心,镇国公的后人,有过一日安生日子吗?
没隔一会儿,她又悄悄看了一眼,其实孟璟动起来的时候,确实看不出来腿脚不便,甚至比他那些手下都要灵活许多,功夫自然也不差。
他只穿了一件素色中衣,偶有鲜血溅上,竟也不觉可怖。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为了搭救东流一把,将背后暴露给了敌人。敌人也未曾手软,知他右腿不便,手起刀落,径直往他左膝而去。
利刃入体,鲜血溅上中衣,染红一大片,她咬了咬唇,才迫自己没叫出声来。
孟璟往后疾退出战圈,坐在了榻沿。
她再看向他,他脸色苍白得可怕,她有些不忍地问:“怎么样了?”
“死不了。”
他反手将被子往上一提,再度将她盖住:“看什么看。”
他坐了会儿,冷眼看着火速赶来的侍卫将这间屋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来者虽不善,但到底也没能躲过这铜墙铁板,悉数被歼灭。
扶舟凑上来问伤势,他却只是吩咐:“不碍事,赶紧处理干净。”
等屋内被清洗干净,他俯下身子,稍微提高了点声音,问楚怀婵:“换间屋子?”
“好。”声音隔着被子嗡嗡地传出来。
扶舟扶了他出去,他冲赶过来的时夏做了个手势,时夏赶紧进来伺候她宽衣,等她收拾好,进来一个丫鬟敛秋引她们去换到西暖阁去:“二爷说请少夫人先休息,不必等他了。”
“二爷?”楚怀婵愣了下。
敛秋反应过来,解释道:“国公府里这一辈两房拉通排下来的,大爷是二房那头的,一早成家生子去南直隶做官了。”
楚怀婵看向她,她又道:“奴婢是大夫人跟前伺候的,名敛秋,大夫人拨奴婢过来伺候您,本想明早再同您交代,谁知出了点儿小事,就提前让奴婢过来了。”
“小事?”
敛秋笑了笑:“常事。”
楚怀婵:“……”
兵家重镇这么可怕的吗?
她心魂未定,缓了好一会儿才问:“小侯爷在哪儿呢?”
“去上药了。”
“带我去瞧瞧吧。”她笑了笑。
“真是小事,大夫人都没在意。”
敛秋话出口,见她没有应和的意思,只好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她出门,却不是去其他屋子,而是左拐右拐地往院门走。
她还没开口,时夏先出了声:“小侯爷平素不住这边?”
“嗯。这是划给少夫人的院子,二爷喜静,住得比较偏。”敛秋将灯笼往楚怀婵跟前掌了掌,“阅微堂远,在后花园里头,得走一刻钟呢,您当心脚下。”
她们到别院门口时,小厮刚送走一批听闻消息跟过来探望的宾客,敛秋讶异道:“二爷惯来不见客的,自择了阅微堂住下,直接叫人筑了道围墙将后花园东边一块封了,说是花园里头做事的仆役多,吵得人不得安生。平时这边一般没人往来,今日怎这般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