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圣殿破碎的穹顶和阶梯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纯净的白色覆盖了蒙尘的黄金，远远看去这失落已久的遗迹，居然显出几分不可逼视的莫名神圣感。
诺切神情复杂地站在原地。
冷风吹面而来，带着丝丝柳絮般的飘雪和凛冽的寒意，几缕雪花落在他的大剑上，在破灭进行曲的锋刃间化作两半。
不知不觉间，这片对方以生命召唤的冰雪领域越来越大，空中不断凝结出冰霜，悬浮的天梯下方拉出长长的冰棱。
他摇了摇头，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神祇猛地低下头，看到一双雪白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胸膛，脊背贴上一具冰冷至极的身躯！
一个高明的战士当然不会因为震惊而错失反击的时间，然而关键是，他的四肢百骸一瞬间恍如冻结般被凉意浸透，哪怕依然可以挪动，却缓慢迟钝、甚至不如一个普通人类反应来得迅速。
他勉强扭动脖颈侧过头去，稍矮两寸的银发少女紧紧拥抱着自己，寒凉的吐息从耳畔拂至鼻尖，落满雪屑的睫毛轻轻一抖，冰蓝色的眼眸里倒映出神祇错愕的脸，那种眼神冷酷又专注，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像是凝视猎物的凶兽，又像是俯瞰手中蝼蚁的神明。
他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未着寸缕，凉意源源不断渗入了神祇的肉身皮囊中。
这人刚才根本已经失去了肉|体，是从这漫天冰雪里再次凝聚出了身躯！
他果然没有猜错。
只有——只有他们才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冷风呼啸着卷动星星点点的霰雪，纯白的雪花在他们身边飞舞缠绕，在这梦幻如童话般的场景中，黑夜之神只能感到无尽的绝望，千百道寒流在血脉经络中游弋流窜，他试图挣扎却发现这根本无济于事，最终逐渐失去了四肢的知觉。
少女依然不死不休地紧紧与他相贴，持续着这充满死亡气息的拥抱。
她似乎感应到猎物垂死的挣动，那双冷冽的蓝色眼眸里晃过微笑，眼中渐渐浮现出一丝快意。
“阁下啊，”她凑在神祇耳边，宛如情人亲昵的私语般，声音温柔又透露着某种奇怪的愉悦，“……那些死于你剑下的无辜的龙族和大陆种族，在失去生命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两人皮肤相触之地一寸寸蔓延出剔透的冰霜，转瞬之间被冻结的部分覆盖了全身，神祇的肉身就化作了一座毫无生气的冰雕。
苏玟默默地后退一步。
她望着眼前神情停留在绝望中的冰雪雕塑，神明的双臂堪堪抬起一半，破灭进行曲的剑柄从指间滑落，漆黑的大剑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少女抬手打了个响指。
冰雕从当中猛然炸裂开来，化作漫天飞舞的碎片，尘埃的冰屑纷纷扬扬如雨点洒落，在凛冽的寒风中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团光泽黯淡的神魂。
苏玟松了口气，一把抓过那团魂魄，她对神族的灵魂没有兴趣，但是也不能丢在这里。
刚才她确确实实自爆了，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勇气，以及冥冥中意识到自己会重塑身躯的预感，尽管这听上去似乎十分不靠谱，然而她还是做到了。
庆幸的是，她在爆炸中抢救出了空间戒指。
少女低头看着手上火彩熠熠的蓝宝石戒指，刚才为了拿到这个还耽误了一些时间，要不是黑夜之神停下来，说不定就被他跑了。
她头疼地穿上衣服，可惜空间魔具大概无法收容次神的灵魂，倘若出现什么变动，里面的东西都要遭殃。
大雪依然未曾停止，夜幕之下的遗迹宫殿，已经被染成了一片苍凉的白色，悬浮的天梯上铺开无数条冰雪的道路，冻结的冰层将断断续续的过道相互连接。
银发少女就那么一步步重新走回了圣殿的前庭，她轻盈地走过落雪重重的台阶，甚至不曾留下脚印。
苏玟抓着失去意识的神魂走进了无尽圣殿，那对姐弟俩似乎已经彻底离去了，更多的试炼者在其他的方位，甚至都未必能感应到这边发生了一场神祇之战。
大殿中依然一片静谧，她穿过长长的过道，穹顶裂隙间漏下的星光逐渐明亮起来，狰狞的脚爪踩过平整的黄金地砖，走过数百级向上的阶梯，最终在高台上转过身来。
少女凝望着数十座巍峨神圣的黄金雕像，缓慢地举起了手中光泽黯淡的神魂。
“冕下们，这是屠戮你们后裔和子民之人，也是用诡计欺骗诸位葬身于深渊的凶手之一。”
这是她第一次用龙语说话而不是念咒文。
这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里，忽然间就带起了无数回响，像是千百座黄钟同时震动，如同浪潮般的回音层层汹涌而来，化作了海啸一般激荡的怒吼，中间蕴藏着无数奇异的呼唤，他们由远及近，仿佛在不断重复着某个名字，仔细倾听又化作一片虚无。
“……这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她轻声说道，手中的神魂散发出一阵璀璨的强光，无数道光柱散射向四周，充盈了神殿的各个角落——
黑夜之神的神魂被封印在了圣殿里。
紧接着，黄金地面上的沟槽里燃起一道道灿烂的银光，像是以神祇灵魂为柴而燃起的光焰，炽热又明亮、如同岩浆般缓慢地流淌着，光芒盈满了最后一道缝隙，无数的魔法火焰从高墙与地面上升腾而起，驱散了沉重弥漫的黑暗。
她这才看清，这些银白色光辉，在自己身后构成了一头昂首腾飞的古龙，头顶犄角、双翼舒张，尖锐的爪牙，每一道线条都栩栩如生，而那些古龙塑像下方的黄金人像里，腾起一道道逐渐清晰的身影。
神殿里的另一端，银发美少年最先现身，这一次他不再是惆怅地凝望夜空，而是认真地看了过来。
苏玟只与他对视了一秒，就忍不住移开视线——
她再过回头去，银发少年正歪头打量她，神情有些看不分明，半晌才向她点了点头。
很快，更多男男女女的身影浮现出来，他们神情各异地看了过来，一张张美轮美奂的面容，一双双如同宝石般辉煌的眼眸，所有人都很安静，不曾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安静地看着高台上的少女，然后有人开始向她微笑，还有人在颔首，有些人向她挥手，然后涣散成无数细微的光点。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少，仿佛只是为了看她一眼。
最终只剩下了最远处的银发美少年，他安静地凝视着逐渐走到面前的少女。
苏玟有些迷茫地抬起手，指尖隔着空气勾勒出对方有几分似曾相识的面庞。
少年眼中依然透着落寞，眼眸冰蓝如冬日寒霜，虹膜的晕辉如宝石火彩般闪耀，只消一眼就足以让人心神悸动。
苏玟有些失神地看着他——
他的力量也许远逊于这圣殿里的龙族众神，但他是驰骋于传说中的毁灭者，是让信徒们恐惧战栗的噩梦，也是传承奇迹血统的神明。
她曾经听着他的故事沉沉入眠，因而在梦里窥见他翱翔天际的身影，伴随着圣城悲伤的风雪，如同银色流星般陨落，谱写了飘扬大陆的死亡颂歌。
苏玟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也许只是胸中涌起的激动情绪促使她逐渐放弃思考，“霜风之歌……冕下。”
美少年一言不发地抬起手，轻轻地指向对方的心口，两人站得很近，幻象的指尖已经触及皮肤。
他微微低下头，在少女耳边低声呓语，声音轻柔得像是一场风中破碎的梦境。
“……”
第100章
银发少年的身影消散在星光中。
苏玟恍恍惚惚地离开了遗迹的正殿, 她不断地驻足回首, 却再也不曾见到那个人的幻象。
成为自己, 然后成就自己。
她不太确定这句龙语是不是该这么翻译, 但是苏玟从没有哪一刻这么庆幸自己学了这门语言——
她在心里将东大陆的神明们谢了一遍又一遍。
虽然有些遗憾见面时间过于短暂, 但她也很满足了, 毕竟对于从小厌恶教廷的自己来说，霜风之歌几乎就是一个英雄般的伟大存在了。
哪怕他输了。
再说……也许他们还会再见的。
而且到此为止, 其他的试炼者们依然未曾踏足这片领域——
她在阴暗的回廊里穿梭, 走过一重重废弃的宫殿, 因为这些地方已经被人探索过许多次, 在过去的数百年里，也有人想要发掘珍贵的宝藏和神器，然而龙族们绝不会把这些堆在宫殿里，或者简单地藏在某个角落中, 所以绝大部分人都无功而返——
苏玟在考虑另一件事。
黑夜之神说她成为了准神，现在看来这不是一个有目的性的谎言, 但她确实一直不太清楚成神后的阶位跨越标准。
对于魔法师而言, 他们的阶位升级的核心内容，就是能熟练使用对应等阶的魔法, 当然这种所谓的熟练是指的百分百的成功率, 以及吟唱后立刻完成的程度——大部分魔法师做不到默咒瞬发同阶魔法, 不过少部分人经过多次练习也许可以做到，此外，许多黑暗种族未必能通过塔文帝国魔法公会制定的理论考试, 却可能在魔法本身的掌握上胜过人类精灵。
不过有时候也不一定是因为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只是因为他们实战机会更多。
话说回来，关于半神，绝大部分九阶法师的梦想就是成为半神。
在这个阶段，名利财富对他们来说唾手可得，只有成神这一目标仍然如水中倒影般虚幻，总觉得似乎看得见，但是很难真正抓握在手中。
哪怕作为一个次神的学生，苏玟对这些概念的理解依然很模糊，因为受到自身境界的限制，在成为半神前，她一直不太确定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对于大陆种族来说，成神是精神肉|体双重臻至一种完美境界的意思。
人们想要成为半神有很多办法，最常见的就是修炼元素魔法然后与魔兽战斗，百分之九十九的半神都精通魔法，无论他们平时喜欢怎样战斗，因为与元素精灵沟通的过程中，法师的身躯会受到元素力量的洗涤，在这期间逐渐摆脱血肉之躯所带来的限制。
至于人们如何判定自己是否成神——
对于咒术师来说，许多人是通过一场痛苦的精神力角逐而晋升，在睡上三天三夜之后脱胎换骨，他们能感受到力量上限大幅提高以及精神火焰的强度改变，事实上这种变化对于所有半神来说都是一样的，他们的灵魂火焰要远远明亮于普通的大陆种族，而且几乎很难因为肉|体的损伤而熄灭。
当然，也要看造成损伤的人是谁。
假如半神只是第一步的话，准神的存在就似乎有些微妙，因为以东大陆的神明分布来说，次神们身边都有一些准神，大多数是他们从神域带来的神族，只是这些人通常不在战区而在城市里，马修曾经语焉不详地说过他们的职责，苏玟那时候听不太明白，现在想想，他们大概是在监控深渊的动向。
另外，准神和半神之间的力量差距极为明显，不需要像是林西那种程度，最普通的准神也能战胜最厉害的半神，因为他们至少拥有了与成年神族同级的力量，此外，准神和次神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次神有神格而准神没有——
神格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让他们的灵魂可以保持独立状态，即使肉身被彻底毁灭得一干二净，也可以重新塑造一具皮囊然后再行复活。
次神和次神级又有区别。
譬如说伊洛娜的力量已经达到了次神级，然而没有神格，所以她不能真的被称为次神。
至于神格从何处得来，对于神族的次神们而言，那是他们生而被赋予的力量，如同父神的赠礼。
假如次神的神魂也被破坏，那么他们会回归神格所象征的本源力量，在这种状态下将会失去意识，但是，他们所效忠的主神们依然可以重新召唤他们，只是这么做会大费周章，而且，据说只有他们最初的主人才能做到。
也就是说，如今死去的黎明之神和黑夜之神，只能被太阳神复活。
日神依然在某个时空断层中独居一隅，别说复活自己的叛徒追随者们，他对现在的战争和深渊似乎也失去了所有的兴趣，根本不愿理会神域和神族的死活。
我成为准神了吗？
苏玟很确定的是自己的精神力量一直在不断加强，倘若仔细回想的话，在她长出双翼和尾巴的时候，这种变化都有出现，所以上一次“进化”也许是因为背上的刺？
长刺则是因为——
是龙语吗？
说到这个，她又不得不面对龙裔的问题，倘若是真的——无论她传承了哪一位巨龙阁下的血统，好吧，百分之九十九是冰系，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在原大陆崩溃的这几千年里，龙裔们纵然觉醒了也无处可去，因此大陆上已知的龙裔们，许多人的结局都相当悲惨。
除了少部分战死的、不知所踪的、被光明神手下哪个次神砍头的，剩下的那些——
理智崩溃，精神疯狂，自戕自焚，屠村屠城甚至都不算罕见。
苏玟头疼地想着，人们也许认为这一切都很荒谬，但对她来说，有那么几个瞬间，假如那就是龙裔们陷入癫狂之时的体验，她就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疯掉了。
精灵和人类，这两个是最可能成为巨龙伴侣的种族。
龙裔们在觉醒之前，也不过就是普通的人类或者精灵，他们的身体素质和魔法天赋也许比同族们稍微优秀一点，但也仅此而已，依然是正常范畴之内的。
但是，一旦觉醒血统就会面临疯涨的力量——
苏玟在感应到微弱的精神力波动时隐去了身形。
她轻而易举地将自己融入了风元素，呼啸的冷风悄然穿过空旷长廊，转过一道道穹顶刻画着各系巨龙的回廊，冷淡的星光穿过破碎的水晶镶窗，蒙尘的黄金偶尔反射出一星光点，仿佛隐没在海滩砂砾中的钻石。
在原大陆的鼎盛时期，古龙们依然存活的时代，无尽圣殿是魔法和财富的至高天堂，这里究竟曾经拥有怎样壮丽神圣的景象，从那些高纯度的黄金建材上就可见一斑。
银发少女的身影自风雾中翩然浮现。
她有些迷茫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毁掉黑夜之神肉身的那一刻，也是这样的感觉。
无尽澎湃的力量在四肢百骸间汹涌，她清晰地感知到那些元素精灵，冰系风系水系，然后是其余各系，他们之间仿佛促生了某种神秘的联系，让她意识到他们可以如臂驱使般听命于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