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宝元干笑着没敢接话,顾九思看向王思远:“王大人以为如何?”
“很好,”王思远点着头,“顾大人宏图大志,让老朽觉得,少年人果然敢想。黄河水患乃千百年之疾,顾大人打算一己之力一年内解决,真是后生可畏。”
王思远虽然是夸赞,但在场所有人却都听出这言语里的讥讽,顾九思笑了笑:“王大人,九思年轻,有许多事儿思虑不周,您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您适当提醒一下。”
“没什么不合适,”王思远听顾九思服软,笑着道,“就是钱吧,可能不太够。”
“钱这事儿简单,”沈明是时候开口了,大大咧咧道,“陛下说了,一千万是朝廷给的,要是不够就从永州税赋里补。修个河道,一千万,怎么也该够了。”
“是么?”王思远喝了口茶,淡道,“那就修吧,本官觉得顾大人深谋远虑,这事儿全权由顾大人负责就好。也到正午了。”
王思远站起身来,双手负到身后,走出去道:“本官还有其他事儿,便不作陪了。治水这件事,傅大人,”王思远看了一眼傅宝元,“好好协助顾大人,不得有怠慢。”
傅宝元低着头,连连应是。
顾九思看着傅宝元送着王思远走出去,他端着茶喝了一口,他知道王思远话里有话,但洛子商在,他不好多说。
傅宝元送完王思远回来,笑着同顾九思道:“顾大人,要不吃过饭再说吧?”
顾九思应了一声,洛子商却是站起身来,同顾九思和傅宝元道:“二位大人,洛某还有些私事,后续的事情二位大人协商,出了结果告诉洛某即可,洛某先行告辞。”
顾九思正想着如何和傅宝元商议接下来的事,洛子商主动提出离开,他自然也不会阻拦,洛子商拱手先行离开后,顾九思转头看向傅宝元:“傅大人,”他笑着道,“您能不能给顾某提点一下,这个钱,要多少才够啊?”
第129章
傅宝元听顾九思的话,双手放在身前, 笑着道:“顾大人为难在下了, 钱的事儿, 下官一个县令, 怎么能知道这些?”
傅宝元推脱,顾九思便知道傅宝元是不肯同他透实话了。
一千万是工部认真算过的数据,下来不够用,那中间肯定有许多钱不是花在修河上了,顾九思问这个问题,也不过就是想试试傅宝元的口风,和这永州的底。但傅宝元明显也不信任他, 顾九思苦笑了一下:“那九思就去找其他人问问了, 不过修河的事儿耽搁不得, 今天下午就将人都叫齐, 明日开始动工吧?”
“听大人吩咐。”
傅宝元领着九思去吃了午饭, 随后便去通知了负责施工的人过来, 下午详谈。下午来了一大堆人, 整个县衙客厅都挤不下, 好几个都站在了外面,顾九思见着这么多人,倒也丝毫不乱, 他来之前已经把修黄河的整个流程梳理得清清楚楚,在场便将任务分了下去,要求第一个修已有堤坝的阶段, 要在一个月内完成,以迎接八月大汛。
所有人听着他的话,都面带难色,顾九思抬头看了一眼众人,终于道:“各位有难处的,不妨说一声。”
在场没有人说话,顾九思便直起身道:“若是没有异议……”
顾九思话没说话,就听人群里响起一个极为犹豫的声音:“大人。”
顾九思看过去,是一个专门负责填沙袋的商人,他姓李,叫李三,从打扮来看,就是一个在工地一直干着活的,来见顾九思,鞋上还沾染了泥土,明显是从工地刚刚赶过来。
顾九思缓了缓神色,尽量柔和道:“你若有什么问题,大可说出来。”
“大人,”李三见顾九思态度好,终于大起胆子道,“钱,可能不太够……”
顾九思听到这话,皱起眉头,李三开了口,旁边人都纷纷跟着响应起来,钱不够,人手不够,时间不够……
都吵嚷着,要把完工时间放宽到十月。
顾九思听他们高谈阔论,眉头越皱越紧,他只道:“若是熬到十月才能完工,等于八月大汛的时候怎么办?”
“顾大人,我们明白您的忧虑,”傅宝元赔着笑道,“可是这做不到的事儿,也是没办法的。大人,还是算了,将时间推迟一下吧?”
顾九思没说话,片刻后,他终于道:“你们说钱不够,你们就给我一笔一笔的算,我听着。”
这话放出来,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敢上前,顾九思指了李三道:“你说,我听着。”
李三犹豫了片刻,慢慢道:“顾大人,比如说,您拨给我两百两银子,可如果是加沙包,要在一个月内完工,两百个人是打不住的,按照荥阳的市价,一个工人一月二两五十钱……”
“慢着,”顾九思抬手道,“两百个人?二两五十钱?我来之前就问过,这样的长度,只需要一百劳役……”
听到这话,旁边传来了一声低笑,顾九思扭过头去,看见傅宝元一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没忍住笑出了声”的模样。
顾九思皱起眉头,傅宝元立刻轻咳了一声,认真道:“顾大人,您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位列尚书,是关心天下大事的人才,可这天下的事儿能从书上学,这百姓的事儿却是学不了的,您还是听听下面做事儿的人的说法吧。”
“毕竟,”傅宝元笑里藏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看不起道,“您还年轻。”
顾九思没有说话。
他何尝听不出来,傅宝元明夸他是重臣,夸他有能耐,实际上还是欺他年少无知。
他沉默着,心中怒火渐盛,然而他压住了这份气性,没有说话,好久后,勾起笑道:“算了,今日也晚了,改日再说吧。”
顾九思同所有人告别,起身领着木南出了门,走到大门口,他就听见了里面传来了压着的笑声。
他耳朵敏锐,可这一刻他却恨不得自己耳朵不要这么敏锐。
他捏起拳头,大步回到了家里。
这时已经入夜,柳玉茹还在屋里算着建立仓库的各种成本,顾九思一把推开门来,整个人往床上一躺,就喘着粗气不说话。
柳玉茹吓得赶紧过去,以为他病了,但靠近了,便发现他整个人气呼呼的,明显是气狠了。
柳玉茹站在边上,小心翼翼道:“怎的了?谁将你气成这样?”
“傅宝元,傅宝元!”
顾九思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怒喝了一声:“我骂他大爷!”
“消消气,”柳玉茹给他端了杯水,温和道,“他做什么了,你同我说说?”
顾九思梗着脖子不说话,柳玉茹轻拍着他的背,顾九思不知道为什么,柳玉茹这么温柔的陪伴着他,他忽的就觉得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委屈。
可他又觉得,若是将这份委屈表现出来,显得太过幼稚。他深吸了一口气,平缓了情绪,终于道:“我让他明日开工,八月之前要补好各地堤防。他和我说好,然后弄了一大批人来,这个说钱不够,那个说人手不够。还说我是书呆子只知道纸上比划。我就算是书呆子也知道,他们这么左右推阻,无非就是因为我没给他们好处。”
“今天来了许多官员的夫人。”
柳玉茹坐在顾九思身边,抬手给他揉着太阳穴,顾九思靠在她身上,放松下来:“来做什么?”
“想讨好我,让我给你吹个枕边风,把事儿交给他们办。”
这在顾九思意料之中,他闭着眼道:“送钱了?”
“他们问我是要白的还是物件,我想着,送物件这中间折了太多道弯,你收了钱是要告诉陛下,到时候作为他们行贿的罪证的,若是送物件,到时候怕是要麻烦。”
“你要银子了?!”
顾九思猛地出声来,柳玉茹被他的反应惊到,直觉自己做的不对,立刻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这群老滑头!”
顾九思耐着性子解释:“她要送礼,就准备好送了,哪里是什么白的物件的问?这明明白白是在刺探里。我一个正三品户部尚书,我要收钱能这么大大咧咧把银子抬到家里来吗?那必须是把钱洗了又洗,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才能到我手里来。”
柳玉茹听他的话,顿时就明白了,她忙道:“那我过去改口……”
“不用了。”顾九思摇摇头,“他们这次就是来试探你的,如今你再改口,他们也不会信。”
柳玉茹不说话了,顾九思抬起头来,看见坐在床上有些忐忑的人,他愣了愣,片刻后,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人抱在里怀里,温和道:“你别自责,他们都是老泥鳅,咱们还太年轻。”
“是我想得少了。”
柳玉茹垂下眼眸:“这事儿,责任应该在我的。”
“哪儿能呢?”
顾九思放开她,看着她的脸,笑着道:“按你这么说,这事儿责任该在我才对。我是管你的,你是办事儿的,我该知道你的性子,知道你会不会被骗,我自己就想着自己要怎么演戏,没能想到你这边,管好你,你说是不是我的问题?”
柳玉茹听他胡搅蛮缠,勉强笑起来:“你也不用安慰我了。”
“玉茹,”顾九思叹了口气,他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是人都会犯错的,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错。我以后也会做错事,也会犯傻,到时候,你也得包容我,对不对?”
柳玉茹抬眼看他,顾九思的眼睛温柔又明亮,仿佛带着光。她静静注视着他,好久后,才听他道:“玉茹,你才十九岁,别这么为难自己。”
“那些人啊,都是活了这么几十年,在泥巴里打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泥鳅,你别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也别把别人想得太蠢。如果你总想着自己会赢,输了就是错,那就太自负了。”
“这话我仿佛说过,”柳玉茹忍不住笑了,顾九思想了想,也想不起来,最后摆了摆手道,“我们互相影响,也是正常。”
“那如今,他们刺探到了结果,又打算怎么办?”
“等一等吧,”顾九思想了想,接着道,“也许也是我们想多了。你们约了什么时候送银子?”
“就今夜。”
“看看今夜银子到不到吧。”
顾九思歪了歪头道:“若是不到,那明日……”
顾九思想着,眼里便带了冷色:“明天我不同他们客气,他们既然知道我不个和他们混的,那我干脆就办几个人,他们要是还是拦着,我就把他们统统办了!看谁还拦着不上工。”
“你办人,也不是办法,”柳玉茹听他的话,思索着道:“你也不要一味相信工部给出来的数字,虽然你不爱听,可傅宝元有一点的确没说错,路得靠自己走,不能看书知天下。他们或许是想着中饱私囊,万一不是呢?”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的话,他慢慢冷静下来,片刻后,他应声道:“你说的是。”
说着,他平静道:“明日我先催他们开工,也不与他们争执工程时间,等下午我亲自去看看。”
当天晚上,两个人等了一夜,陈氏果然没有送钱过来。
第二天早上,顾九思早早便抓着沈明和洛子商出了门,等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三个人便回来了。
只要不固定工期,傅宝元便让人即刻开工,所以事情也答应得顺利。
回来路上,柳玉茹老远就听着沈明骂骂咧咧,沈明一路骂到饭桌上,一直在骂傅宝元。
顾九思一言不发,柳玉茹在旁边听笑了,沈明一边骂一边吃,没一会儿,洛子商便吃饱了,提前起身离了饭桌。等他离开后,沈明才道:“他走这么快做什么?老子干扰他吃饭了?”
“他今天有事。”顾九思帮忙回复,“不是说秦大人约他去扫墓吗?”
沈明愣了愣,随后猛地想起来:“对,秦楠约他扫墓。”
说着,他就凑过去,看着顾九思,小声道:“咱们去吗?”
“不去。”
顾九思吃着饭,平静道:“今天你要启程去平淮帮我建工,那边堤坝去年就已经上报缺损,你好好盯着,不能出任何问题。”
“哦。”
沈明有些兴致缺缺,想了想,他忍不住还是想要再争取一下道:“秦楠的夫人是洛依水,去给洛依水扫墓,那肯定会讲点过去的事情,咱们都知道洛子商是洛依水的孩子,你不想知道洛子商的身世?之前你不是特意还让世安哥去查洛子商的爹吗?”
“赶紧吃完,”顾九思瞪了他一眼,“吃完就走,别给我废话。与其和我说这么多,不如去书房多给叶韵写写几封信。”
听到叶韵,沈明面上表情就有些不自然,他轻咳了一声,赶紧扒了几口饭,随后便匆匆离开了。
顾九思带着柳玉茹慢悠悠吃完饭,便去了房里,换了一身粗布常服,随后同柳玉茹道:“今天不是出门吗?我同你一起去。”
柳玉茹本是要出门去看地的,见顾九思跟在身后,笑着应了。
两人一起出了门,顾九思拉着柳玉茹在街上闲晃了一会儿后,便拉着柳玉茹拐入了一个小巷,小巷里有一架马车,柳玉茹有些茫然:“这是?”
顾九思没有多说,拖着她上了马车,在马车上换了衣服,由着马车拉着他们出了城。
“这是做什么去?”
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倒也没有瞒她:“去洛依水的墓边去。”
“你不是说不去?”
“谁知道府里有没有洛子商的人?”
“那不带沈明?”
“他太冒失了。”顾九思直接道,“洛子商小心得很,带他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