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柳玉茹和顾九思陪着鸣一在他最爱的东都饭馆吃了饭,鸣一说着他小时候,他家本为贫农,被人强占了土地,他父母无奈之下,将他卖了出来,至此他就成了奴才。
他年幼,主子喜好虐玩孩童,他人生一直过得灰暗无光,直到十一岁的时候,洛子商买下他。
那时候洛子商已经是章怀礼门下弟子,世人敬重的洛公子。
“他说我有习武天分,其实我那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鸣一声音平静,“可公子说我可以,那便是可以。”
“你们……”
柳玉茹干涩道:“都是这样的吗?”
“怎样?”
鸣一有些不解,柳玉茹沙哑道:“萧鸣说,他也是洛子商捡回来的。”
“是,”鸣一笑起来,“萧公子也是,当年他本该同我一起学武,但后来公子发现他天资聪慧,就引荐给了章大师。”
“既然章大师给了他这么多,”顾九思皱起眉头,“他为何,还是要杀他?”
听到这话,鸣一沉默了很久,终于道:“不是公子要杀章大师,而是章大师要杀公子。”
“公子本打算孝敬章大师一辈子的,可章大师知道了他并非洛家遗孤的真相,于是他想杀了他。公子那天胸口有一剑,那便是章大师刺的。”
“若章大师不给公子那一剑,不逼着公子杀了他,好好活着,或许……”
鸣一沉默下来,随后笑了笑道:“都过去了,罢了。”
鸣一好好吃完了饭,顾九思和柳玉茹送着他回了牢狱中。顾九思叮嘱了他几句后,安抚道:“不久后,李大人会亲自审你的案子,他向来公正,你不必担心。你做了的,当还,没做的,也不会强行扣给你。”
“我明白。”鸣一笑了笑,“让您操心了。”
顾九思没说话,他从没想过,自己和洛子商的人,竟也有这么说话的一日。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只是点了点头,随后拉着柳玉茹的手,同鸣一告别后转身离开。
鸣一跪坐在地上,他看着顾九思和柳玉茹牵手的背影。
顾九思与洛子商身形相似,鸣一看着他,就仿佛是看着另一个洛子商,他骤然叫住顾九思:“顾大人!”
顾九思停住脚步,同柳玉茹一起回过头去,看见鸣一看着他,有几分迟疑道:“做一个好人,是什么感觉?”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随后道:“便是,觉得这世间无一不好,无一不善,觉得内心坦坦荡荡,无所愧疚。生来欢喜,死亦无愧。”
听到这话,鸣一笑起来:“若得来世,”他温和道,“也愿能似顾大人。”
顾九思没说话,许久后,他终于道:“若得来世,愿君生得太平世,一世顺遂无忧。”
“谢谢。”
鸣一笑着开口,顾九思拉着柳玉茹,终于走了出去。
他们刚走出大狱,就听得后面的骚乱声,顾九思回过头去,见到狱卒冲出来道:“大人,鸣一自尽了!”
顾九思并不奇怪,他点了点头,随后道:“好好安葬吧。”
说完之后,他便同柳玉茹一起走了出去,走出门去后,天有些冷,顾九思抬起手,搭在柳玉茹肩上,用衣袖盖着她,怕她被风吹着。
柳玉茹同他走在夜里,突然道:“九思。”
“嗯?”
“我还想挣钱,挣好多钱。”
“好。”
“可这一次我不为你了,”柳玉茹出声,她看向旁边的人,笑着道,“我想建善堂、建学馆。我想过了,”柳玉茹声音温柔,“我不在意洛子商、萧鸣、鸣一他们这些人做过什么好事,因为这都改变不了他们的结果,可是我希望,这世间再不要有他们这样的人了。”
“萧鸣有才华,便该有个地方,让他好好读书。鸣一家中贫寒,也该有一条出路,不至于在孩童受尽折磨却求生无能。洛子商就算被遗弃在寺庙,也不该养父被人打死而无处伸冤……”
“这世上不该有这么多像他们一样的人。”
“好。”顾九思揽着她,温和道,“我陪着你。”
柳玉茹听到这话,转头看她。她面前这个男人,这么多年,都一如往日,经历世事,却永远如此清澈干净。
普通人,于淤泥中沉沦,于黑暗中绝望。
可顾九思却是人心中那最明亮的光,他若陷于泥塘,他会清干净淤泥,还这池塘一片清水;他若身处于黑暗,他会成为自己的明灯,照亮前路。
他是众人身边一根绳子,一道墙,他守着所有人的底线,永不退让。
因为有这样的人,所以才有更多的人于暗夜中睁开眼睛,见得天光破夜,止住人世间累累罪行。
顾九思揽着柳玉茹,他们并肩而行,慢慢走在回家路上。
柳玉茹一抬眼,看见天上星光璀璨,闻见风中夹杂山河花香。
“顾九思。”
她突然叫了他的名字,顾九思抬眼看她,柳玉茹抿唇笑了笑。
“没什么,”她抓了他的手,笑着道,“我带你回家。”
康平元年,大夏哀帝废内阁,引天下动乱,顾九思谋定全局,夺扬州、救豫州、平黄河大灾,守东都百姓,救大夏于水火。
安建元年九月,哀帝禅位于殿前都指挥使周高朗,彼时大夏正临战火,太宗御驾亲征,留太子烨监国,擢顾九思为左相,叶世安为右相,沈明为殿前都指挥使,留守东都。
太子烨监国期间,轻税轻徭,广开商贸,补贴耕农。又有富商顾柳氏,内修善堂,外建商交,引各国之粮、各国精艺之术于大夏,使得物资繁盛,百姓安康。
安建四年三月,太宗攻下益州,一统山河,回东都后,因多年奔波,痼疾难消,不堪再受案牍之累,传位于太子,并立此子周平为储。
周烨登基那日,是安建四年四月初八,当时春花开得真好,周烨于祭坛设典。
因大夏广交海外,那一日各国来贺,使者加上朝臣,祭坛挤得满满当当。
周烨从宫中乘坐马车到达祭坛,他身着冕服,上玄下赤,绘章纹于衣上,再着蔽膝、佩绶、赤舄,顶十二旒冕冠。周烨有些紧张,他挺直腰背,目不斜视,从他出宫起,他便听到百姓的欢呼声,他的马车行过,便看见百姓都跪了下去。
他听着这些声音,感觉内心一点点安稳下去。
这是他的大夏。
这是他、顾九思、沈明、叶世安、柳玉茹、叶韵、李玉昌……他们一个个人,用尽一生去建立、又即将付出的国家。
他从皇宫行到祭坛,而后由太监搀扶着下了马车,接着他步入祭坛之中,便看见红毯一路铺到高台之上,而高台之上,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臣子,两人一个台阶,一左一右站立在两侧。
他们都穿着了祭祀特有的华服,顾九思为红色,叶世安为白色,头顶玉冠,腰悬古剑,而他们之下,是李玉昌、沈明、秦楠、傅宝元……
所有人都静静看着他,他们面上带笑,似是朝阳,又似春光。
周烨按着礼仪,在礼官祝词之中,朝着高台走去。
而这时,东都城楼之上,叶韵领着芸芸宋香一路小跑着上了城楼。
“玉茹玉茹!”
叶韵朝着城楼上的大钟跑过去,高兴道:“到了,陛下到祭坛了!”
大钟旁边立着一个紫衣女子,她神色温和,气质端庄。
这是由周太宗钦赐‘柳夫人’称号的大夏第一富商,当朝左相之妻,柳玉茹。
按照祖制,她们没有去祭坛参加登基大典的资格,可是周烨为表这些年柳玉茹对大夏的功劳,特意让她成为登基大典的敲钟人。
当钟声响起,祭典便正式开始。
这是大夏史上第一、也是唯一一个身为女子、且为商人的敲钟人,然而这样的殊荣,对于柳玉茹而言,似乎并不重要。
她依旧同往日一般,从容又平和。
叶韵比她激动太多,她看着柳玉茹的模样,不由得道:“柳玉茹你是不是玉菩萨?能不能给点反应?你不觉得高兴吗?周大哥要登基了,我们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柳玉茹听到这话,抿唇笑起来:“我们的时代,不早开始了吗?”
这话把叶韵说愣了,便就是这一刻,宫人跑上来,同柳玉茹道:“柳夫人,可以敲钟了。”
柳玉茹听得这话,她点了点头,她抬起手,扶住木桩,然后朝着古钟撞去。
一下、两下、三下……
天子为九,她一共撞了九下。
在她撞第一下时,城中鸟雀惊飞而起,彩带从天而降,烟花震响东都,各地设好的舞坛之上,女子水袖如花绽放而出,丝竹管乐喝着百姓欢呼,环绕东都。
顾九思在阳光中仰起头,看向远方城楼。
他的目光一路穿过祭坛围墙,穿过屋顶瓦檐,穿过塔楼望台,直抵城楼最高处。
他隐约看到城楼之上,那一袭紫衣于风中翻飞招摇,花缠香风拂过大夏广阔国土——
歌舞盛世,光照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