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奴婢照娘娘的吩咐,去厨房传膳时跟他们要米酒,可是厨房里的人都说朝华宫阖宫上下,一滴酒也没有,哪怕米酒也没有。奴婢问他们为什么宫里没酒,他们说是太子的命令,不知道为什么。”
“还有这种事?没有酒?”伊嫣一双黛眉微微蹙起,“昨个那个李嬷嬷送来的吃食里不是有盅甜酒丸子嘛?没有酒那甜酒丸子怎么来的?”一顿,又喃喃自语般道,“这么大的朝华宫怎么会没有酒?太子殿下不喝酒的嘛?不招待宾客嘛?真是奇怪。”
丝桐又道:“奴婢也觉得奇怪,奴婢本来是想问问那个李嬷嬷的,可是刚刚奴婢去小厨房的时候她不在,厨房的人说她今个早上被热水烫了手,回去休息了。奴婢没见到人也不敢多嘴,拿了午膳便回来了。”
一停,又道:“娘娘,奴婢听他们说整个朝华宫都没酒时,脑子里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觉得这事必和娘娘有关,一准是太子殿下怜惜娘娘才让人不准放酒在宫里的。”见伊嫣瞪她,丝桐低了低头。
丝竹一直站在旁边听两人说话,这会儿接口说道:“娘娘,奴婢觉得那个李嬷嬷一准有问题,整个朝华宫都没有酒,她偏偏弄了个甜酒丸子,分明是知道娘娘吃那东西身子不适,故意的。娘娘,这事要不要禀了太子殿下?”
伊嫣摇摇头,李嬷嬷确实像是有问题,但这事她却不好眼下就跟慕子祺说。一来,她此时手上并没有有力的证据证明李嬷嬷做了甜酒丸子给她吃。二来,她尚摸不透慕子祺的性格和对她的态度,也不清楚慕子祺知不知道她喝酒会长疹子这事,伊嫣不确定自己无凭无据的说他宫里的人试图害她,慕子祺是会袒护她还是会觉得她无事生非。
伊嫣想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朝华宫里没有酒,那你们能不能拿钱收买个小太监,让他从外头弄一点来?”
丝桐不懂伊嫣这样做的用意:“娘娘必须要这酒吗?今个就要吗?”
伊嫣重重的点头,先前要酒只是想躲着慕子祺,不想晚上和他同寝,这会要酒,除了这桩事,她还想试试慕子祺到底知不知道她喝酒会长疹子这事。
若是他知道,若是整个招朝华宫都没有酒是他特意为了她而下的命令…
伊嫣想到此,只觉胸口有些沉闷,如果慕子祺真的对她这般用心,她又当如何?
丝桐见伊嫣迟迟没说话,继续说道:“朝华宫大大小小的门有那么多,守门的侍卫、太监有些品级不高,俸禄也不多,若是多给他们点银子,就只让他们弄一点酒来,应该不成问题。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且,娘娘是太子妃,这东宫除了太子便只娘娘最大了。”
伊嫣没再说什么,让丝桐和丝竹拿了银子先去安排酒的事,自己心神不宁的坐在桌边,随便吃点东西,便撂了箸,等着人回来。
不过多时,丝桐和丝竹便回来,说花了银子买通了个看角门的一个小太监,小太监答应天黑前帮忙弄一小瓶酒来,且保证不会将此时传出去。
伊嫣松了口气,此时便只等酒来了再按计行事。
*
慕子祺从伊嫣那里离开后,一直一个人待在晚霁殿,脑海里不住的回忆着方才和伊嫣在一起时的经过,想到她酣睡的模样,心中会蓦然一荡,想到她试图关心自己的样子,又忍不住暗自窃喜,可一想起当时方寸大乱的自己,便又是懊恼,又是叹气。
他堂堂楚国太子慕子祺,什么样的人没对付过,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怎么面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他倒话不知怎么言,手不知怎么放了?
“殿下?”门外忽然传来福全的声音,“奴才有件挺重要的事要禀报殿下。”
慕子祺被人扰了清净,微微紧紧了眉头:“进来吧。”
第11章
福全开了门,弓着身子进到殿内,他身后,跟着一个瞧着年纪不大的缁衣小太监。
小太监跪地行礼,口里道:“奴才小德子,叩见太子殿下。”
慕子祺见这人眼生,不解的看了看福全,福全忙道:“禀殿下,这是西角门守门的小德子,他说刚刚太子妃娘娘身边的两个婢女拿了几锭银子给他,让他帮忙从外头买瓶酒来。还特意交代,这事不许张扬。”
“买酒?”慕子祺不解,他知道伊嫣不能喝酒,碰一点也要长红疹,才特意在她进朝华宫前把宫里所有的酒都禁了,怎么她又要自己差人去买酒?还不愿让人知道?
慕子祺垂眸看向小德子:“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德子跪在地上,从头到尾开始讲事情经过,慕子祺坐在明间上首的宝座上,一边听,不边不时的用食指轻轻敲着宝座的扶手。
“事情就是这样的。”小德子说着,把掖在怀里的一个小包袱掏了出来,“奴才知道宫里是命令禁酒的,只是觉得这事蹊跷,才佯作应了她们的要求,她们给奴才的钱都在这了,还请殿下赎罪。”
慕子祺缓缓站了起来:“这事孤知道了,钱你先拿着,事情就照她们要求你的做,不要让她们知道孤已经知道了这事,明白吗?”
“奴才明白,奴才遵命。”小德子叩头。
“出去吧。”
福全带了小德子出去,不过一会儿又折回殿里。慕子祺正负手在殿前高挂的“静以修身”的匾额下来回踱着步子。
福全知道伊嫣喝酒会长疹子的事,躬身在一旁站了一会儿,嗫喏着开了口:“殿下,太子妃娘娘不是不能饮酒吗?娘娘身边的两个婢女怎么暗下差人买酒?该不会是意图不轨吧?”
慕子祺摇头,先不说两个婢女都是自小跟着伊嫣的,便是她们真的要意图不轨,也不会用酒,一瓶酒最多也不过让伊嫣出十天半个月的疹子,人又不会怎么样。
慕子祺总觉得这事是伊嫣的意思,但是他猜不透伊嫣弄瓶自己碰了会长疹子的酒来干嘛,所以才把小德子放回去,就是想看看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约莫到了申时末,丝桐急匆匆的从琴瑟殿跑出来,脚步极快的奔到晚霁殿门前,见慕子祺手里握着一本书正坐在明间的宝座上,忙敛衽跪在门前,急急道:“禀太子殿下,娘娘病了,身上突然长了好多疹子。”
慕子祺虽手里拿着书,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他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听见丝桐的话,视线从书上一下跳到丝桐脸上,面色微沉:“怎么回事?”瞥了一眼候在殿里的福全,喝道,“还不快去宣太医!”
福全应了一声,撒腿便往外跑。
慕子祺从殿里走了出来,冲还跪在地上的丝桐道:“起来,带孤去看看。”
“奴婢遵命。”丝桐一拜,站了起来,低垂着头跟在慕子祺身后。
慕子祺步子极快,边走边问道:“太子妃从宫里回来的时候不是好端端的嘛,怎么突然就长疹子了。”心里想的却是,她让人买了酒来难不成自己喝了?
丝桐一直低着头,看也不敢看慕子祺一眼,生怕被慕子祺看出端倪。伊嫣是喝了酒以后长的疹子,丝桐不能说真话,只能避重就轻的扯谎道:“奴婢也不清楚,下午那会是好好的,突然就说身上痒,没一会就长疹子了。”
慕子祺知道这婢女断然不会跟他吐露半点口风,便没再问。
从慕子祺的寝殿到伊嫣住的琴瑟殿本也不远,说话间便就到了。
伊嫣这会正坐在暖阁里,瞧着自己胳膊上才长出来的红疹。慕子祺突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大步走到伊嫣面前,拉起她的胳膊看了一眼。
虽知道她身上的红疹十有八*九是她自个喝酒喝出来的,可垂眸看见她玉白的手臂上一个一个触目惊心的小红疙瘩,心还是猛得一抽,本只是微微皱着的眉头越锁越紧,脸色也似风雨欲来一般,一下子沉黑下来。
“殿下”,伊嫣站了起来,想福身行礼,可慕子祺拉着她的胳膊,她不好蹲身,只能勉强屈了屈膝。
看着眼前这个高自己大半个头的男人,低垂着头,紧蹙着眉,仿佛很担心的盯着自己胳膊上其实谈不上严重的小红疹看,伊嫣心里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有一点说不出为何而生的温暖。
慕子祺初听丝桐说伊嫣长疹子时,心里有不解困惑,也有些气她不爱惜自己身体,可等这会儿真的亲眼看见她身上长的红疹时,心里除了疼惜难受外,再装不下其他的情愫。
“疼吗?”慕子祺一直盯着伊嫣的手臂瞧。
伊嫣抬眸瞧了慕子祺一眼,见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她不敢与他对视,匆匆垂眸,摇摇头:“不疼,就是有点痒。”
“不要用力抓,破了会留疤的,”慕子祺上下打量了伊嫣一眼,“还有哪里长了疹子?多吗?”
伊嫣只喝了两小口酒,身子长的疹子并不算多,但几乎可以说遍布全身。
“疹子倒不算多,臣妾谢殿下关心,”伊嫣说着,把自己的胳膊从慕子祺手里抽了出来,往后退了一步,再开口,便抛出了这件事的第一个目的,“臣妾不知怎么的突然长了这红疹,也不知这东西会不会过人”,一顿,声音小了一些,“臣妾觉得自己如今这样子,不管疹子过不过人,这几日都当先避着殿下才是,望殿下莫怪。”
伊嫣这番话说完,好半天,暖阁里一丝细微的声音也没有。万籁俱寂之中,慕子祺似乎隐隐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咔嚓”,那样清脆,却那样让人肝肠寸断。
这个女人!情愿弄得自己长一身的红疹子,也不愿意他离她太近?
慕子祺眉心紧锁,微微眯着眼盯着伊嫣。伊嫣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听外头有人通传,说是太医院的胡太医到了。
第12章
慕子祺终于收回了紧盯着伊嫣的视线,让人把胡太医请了进来。
胡太医替伊嫣诊了脉,看了看手腕处长的疹子,缓缓开口道:“以微臣之见,太子妃娘娘身上长的这红疹,应是病酒之症。”
一停,捻了捻胡须,转头望了慕子祺一眼:“臣听闻打年前殿下把朝华宫的酒都禁了,可是为了太子妃娘娘?殿下要知,有些菜肴里用的米酒也是酒,有病酒之症的人吃了一样会不服。太子妃娘娘今日这病只怕就是因此而来。”
慕子祺眯着眼睛瞪了胡太医一眼,语气有些不耐:“你只管说病得重不重,要用什么药就是了,哪里那么多话?”
胡太医嘴角方才还扬着的两簇小胡子猛的一垂,忙道:“回殿下,娘娘这症状不算严重,臣开些外涂内服的药,娘娘按时服用,休息几日,便可治愈。”
抬头,见慕子祺还神色不善的瞪着他,胡太医心里七上八下的,手飞快的整了整药箱,起身行礼:“臣这就去给太子妃娘娘开药方抓药,臣先行告退。”
慕子祺没说话,递了个眼神给福全,福全忙安排了两个小太监陪胡太医去开药方抓药。
伊嫣坐在一旁,刚刚胡太医问太子禁了朝华宫的酒可是为了她时,她心里说不出的紧张,一直默默的等着慕子祺的回答,哪想慕子祺非但什么也没说,还凶巴巴的把人骂了一顿。
更让伊嫣费解的是,胡太医说慕子祺年前就把宫里的酒禁了,这比礼部知道她有病酒症的时间要早的多,伊嫣心里更觉奇怪,她生在苏州长在苏州,远在京城的慕子祺是怎么知道她有这病症的?
慕子祺没有走,一直就站在离伊嫣不远的地方,伊嫣一抬头,便见他那双乌沉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伊嫣紧紧握了握衣袖的下的小手,鼓足勇气开口道:“臣妾想问问殿下,殿下命令朝华宫禁酒真的和臣妾有关吗?殿下知道臣妾有病酒之症?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慕子祺一怔,他很乐意告诉伊嫣,他是为了她才禁的酒,可是怎么知道她有病酒之症的问题,一时却不知怎么回答才合适。
慕子祺几年前便在伊嫣身边安排了两个暗卫,日夜保卫她的安全,伊嫣的病酒症以及她吃食和生活上的一些喜好,都是暗卫搜集来了。这种事慕子祺不知要怎么开口,虽然本心是保护她为她好,但未经她同意便私自安排了人成日里跟着她,又偷偷搜集了她的信息,他怕伊嫣会不高兴。
慕子祺犹豫不定,伊嫣越是睁着一双明净的大眼睛看着他,他越是不知道要怎么说,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禁酒的事是因为你的病酒症,你不要乱想,也不要胡闹了,注意身子,好好休息。”
伊嫣傻住了,她整整一个下午都在琢磨要怎么从慕子祺口中问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当慕子祺真的亲口肯定了这件事时,伊嫣却恍惚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个传说中最是清冷不近人情,最是不问风花雪月的人,怎么会为她做这样有心的事?
伊嫣不敢相信,一双晶亮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慕子祺,慕子祺垂着眼眸与伊嫣对视,不过片刻便败下阵来,讪讪移开了视线。
她的一双眼睛,既像是隆冬的夜幕一样沉黑,又像夜幕上的星子一样闪耀,实在是太过迷人,她看着他,他的心便像是隆冬星空下的潮汐一般,来来去去,起伏不安。
“若没别的事了,孤便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伊嫣忙点头,站起身,福身一礼。
慕子祺从琴瑟殿出来,刚好撞见送胡太医回来的福全。福全见了慕子祺,先是见礼,礼毕,方开口:“禀殿下,胡太医替太子妃娘娘开的药,已经派人跟着去太医院取了,一会便回来了。”
“嗯”,慕子祺应了一声,转口道:“记着,以后宣太医,不许再宣这个人,这个胡太医,以后都不准进朝华宫的门!”
慕子祺会说这样的话,福全一点也不惊讶,当着太子妃娘娘的面胡乱说话,太子当时没让人把他抬出去,已经算给足面子了。
福全一躬身,道:“奴才记下了。”
慕子祺抬脚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还有,那个看角门的小太监,过些日子,寻个机会也打发了去。”
这看角门的小太监看着倒是衷心耿耿,事无隐瞒的全部照实禀报。但这事他做的实在是不妥,先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嘴脸,便足以让慕子祺厌恶,更何况,这小太监出卖的还是伊嫣,慕子祺有多在乎伊嫣,外人也许不知,但福全心里却明镜一样。
福全琢磨着慕子祺这话,揣度他的心思,躬身应了一声:“殿下的吩咐奴才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