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了然笑了笑,地上那枚浅紫色的小绢花精致可爱,一瞧便出自灵巧的女子之手,同铁骨铮铮的副将军格格不入似的,倒是分外可爱。
行军打仗离家多年,有家室的将士们随身带着妻儿的信物,在无人处拿来睹物思人,也是常有的。
可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王上与夫人撞见,副将面儿上实在挂不住,满脸憋了个通红想要去捡那枚绢花,却被项羽制止了。
他亲自弯下腰捡起了那枚绢花,然后用修长干净的手指掸了掸上面沾染的尘土,这才目光柔和地递还给副将。
“既是夫人送的东西,必要小心对待,否则丢了,怕是有你头疼的。”
剧本上这一段,其实只有简单四个字——捡起绢花。
没有说谁捡,也没有说要如何捡。
邱导旁边盯着屏幕的阿亏老先生看到钟有这一系列的表演,刹那露出一个被打动的表情,换了更凑近些的坐姿继续看下去。
项羽说着,状似无意地含笑瞥了眼一侧的虞姬,虞姬听出他这是话里有话说给她听似的,立时扬起下巴嗔了他一眼。
副将没想到大王会亲自捡起这枚绢花给他,怔了片刻后才连忙伸手去接,项羽小心将抚平整的紫色小花放在他手里,然后笑着拍了拍副将的肩,温声道,“去罢,早些歇息。”
副将握着绢花再一揖,这才转身出了帐子。
虞姬适时递上一盏茶给他,他端着茶没有喝,却一手将她拉入怀里。
两人似是都被方才副将思念夫人的那一幕打动,在帐中静静相拥片刻,双双无话。
半晌,虞姬与他分开,目光怜惜地摸了摸他下巴上新生的胡茬,只道,“王上注意身子。”
项羽看着她,目光愧疚,“今夜还有军文要处理……”
虞姬很快笑起来,轻松地点点头,“我知道。”
她并不准备耽误他的时间,她清楚现在的局势,他哪怕拼着耗干自己,也要为楚军分秒必争。
她如此通情达理,不吵不闹地默默伴着他,他心里愈发难受,到底不忍心她就这么走了,努力调整心情逗她,“孤这几日憔悴了不少,夫人可嫌弃孤丑了么?”
虞姬领他的情,“噗嗤”笑了出来,眉眼灵动又娇艳,满汉爱意地弯起来,“怎会?我的霸王就算生了三尺的胡茬,也是当世第一美男子!”
镜头到此结束,接下来的一幕,看得所有人都唏嘘。
楚汉最后一役,垓下眼见失守,再留不得。
汉王步步紧逼,项羽一把将虞姬抱到马上,扬声吩咐仅剩的八百将士撤退。
汉王见势,指派骑兵追击围攻,身后羽箭阵阵,仅存的八百楚军不断有人坠下马背。
项羽驰骋策马跨越沟壑,身边的副将忽然勒绳回眸看了眼。
下一瞬,他催着马肚子横在项羽虞姬身后,大声吼道,“大王,末将给您和夫人断后——”
项羽一惊,一句“不可”还未说完,虞姬在他怀中猛地回眸,却只见他率着自己的骑兵小队迎着箭雨的方向冲了上去。
项羽紧急勒马,乌骓马在快速疾驰下乍停下来,整个身子几乎直立,抬起前蹄仰天嘶鸣。
他死死拉紧缰绳,护住怀里的虞姬。
项羽调转马头,却只见副将在箭雨里奋勇厮杀的背影,他回不来,可大王不走,身边的士兵也无法走,仅剩的几百人在此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虞姬抿唇,到底轻声唤他,“王上……”
再不走,副将同那一队将士的牺牲便毫无意义,他将彻底把所有的亲信都耗死在这里。
项羽眼底一刹血红,几乎要逼出泪来。
他垂眸,瞧见方才副将转身经过的沟壑中,赫然躺着一枚紫色的小花。
他左手颤抖着握住缰绳,指节用力到泛白,可右手还是稳稳地挥舞那杆红缨枪,寒光毕露的枪头将那枚小花毫发无损地挑了起来。
他伸手接住那枚紫花,再看一眼箭雨中厮杀的副将,他有着猎猎飘扬的红披风,身后扛着的,是大楚的战旗。
霸王咬牙,决绝回头,下了生平最难下的一道军令——
“走!”
马蹄声响震天,黄沙扬起,虞姬在他怀里闭上眼,楚军纵马逃离垓下,退至乌水河畔。
至此,退无可退。
楚军于乌江畔休整了半日,乌骓马累到喘息吁吁,虞姬垂着首,将打回来的水一点点喂给它,再替它把沾染上泥沙尘土的毛发重新梳理得乌亮。
她在去捡草料的路上,看见了一整个下午不见人影的项羽。
剧本上这一段,是项羽的高光时刻,邱导和老先生对视一眼,双双盯紧了屏幕里钟有的多个机位画面。
全片场鸦雀无声,只有乌江畔瑟瑟的风掠过耳边。
他面前是一个新挖的小土坑,她看着他站在土前沉默了半晌,然后缓缓地、重重地跪下去。
“咚”的一声。
特写镜头里,他从胸前银白的盔甲内,拿出了那枚紫色的小绢花。
花瓣在风里摇曳,无比柔弱,又脉脉含情。
他没有哭,但一双眼依旧布满血丝,脸上的表情麻木,只有眼神痛苦,又带着恨。
风吹动他鬓边的发,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枚小花,手指颤抖着,缓慢地将它放进了土中。
为了怕风将绢花吹走,项羽一边用手指压着它,一边缓缓将挖出的土填埋回坑中。
整个动作过程,他视线始终胶在那枚紫色的小花上,看它被尘土染脏第一瞬,他眉眼痛苦地颤了一下,直到那抹亮眼的紫色几乎完全被土埋住,再看不见时,他的眉眼又轻轻颤了一下。
但他的动作始终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舍得将眼睛眨一下。
邱导听见了身边阿亏似乎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在远处看着他的虞姬,似乎也同他心有灵犀,又或者说,是凌麟在演技的处理上,与钟有心有灵犀。
她双手交叠握着,看着他埋葬那枚绢花的动作,也没有眨眼。
可就那么紧紧盯着他,当看懂了他在做什么以后,她似乎一刹那就体会到了他并未言明一个字的全部心情。
她的表情从迷茫,惊讶,到心痛,绝望。
那双漂亮的眼中渐渐蓄起泪意,屏幕里看得分明,两颗晶莹的泪珠一前一后,在她的眼眶中,就这么直接滚落出来,泪珠大到甚至不是蜿蜒漫下面颊的,而是直接跌落眼眶,砸在她的手背上。
她全程没有眨眼,没有任何声音,表情也没有一丝松动,就完成了一场堪称教科书一般,让人感同身受的哭戏。
越无声,越让人压抑沉痛。
有了前面这两场戏的铺垫,老先生在凌晨开拍霸王别姬的一早,便也准时到达了片场。
凌麟和钟有两个人分开化好了妆,事实上,从昨天入睡前,他们就已经都处在了这场戏的悲伤状态里。
当初在邱导家凌麟试演这段戏份,虽说情感与灵气都很到位,但是如同今日这样和前面所有戏份相连接的,两个人有来有回的情感释放,其实还是差了几分。
可今日不同。
当她看见坐在滚滚乌江河畔,擦拭那杆红缨枪的项羽的背影时,她端着茶的手,自然而然就颤抖了起来。
颤抖,却还要死死捏住茶碗。
他们不能生火,没有多少热水可以再泡一碗茶了。
邱导光是看到这一幕,就几乎要落泪了。
虞姬从未想过,叱咤风云,一杆枪搅得动大秦乱世的西楚霸王,背影竟也有如此寂寥的时刻。
她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红裙摇曳,在夜里也像一团生生不息的火焰一样,腰间别着那把他送给她的佩剑,其上珠玉琳琅,煞是好看。
他曾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舞动这把剑。
就如同他将她娶进门,日夜长伴身侧一样,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也因他才有意义。
虞姬一步一步走向项羽。
他在沉思中,竟难得地没有警觉发现来人,她轻轻俯身靠在他身边,将一碗热茶递上去,对他笑,笑得眉眼弯弯,“王上,喝杯茶罢。”
他眼神顿了顿,才转首来看她,接过茶,仍旧是温柔疼惜的模样,“夜里凉,怎么不多披件衣服?”
虞姬笑着摇了摇头,手指拢了拢他的披风。
项羽喝了一口热茶,然后端着碗,凑到她唇边,虞姬垂眼看了看他裂开伤痕的手,将泪意咽下,也抿了口茶。
她朝他撒娇,“王上喂妾的茶,是我喝过最好喝的。”
项羽笑了笑,抬眼将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别好。
哪里好喝?仓皇出逃,连喝茶的器具都只能用碗暂代。
他曾想过给她锦衣玉食,幸福无忧的生活,有朝一日君临天下,也让她坐在他身边,同看共享这万里河山。
他给她打下的江山。
可如今,却只能在这波涛拍岸的乌水畔,在冷风中畏惧来日,忧愁今夜要如何才能安然度过。
他看着她如玉一样的面庞,哑声开口,“夫人,就算我死,也会保你无恙。”
君王一诺千金,他已想好,过了今夜汉兵怕是就要追来,他欲将她秘密送渡乌江,拼死护她撤退。
这一去,是生离,也是死别。
面对即将到来的别离,她蓦地红了眼眶,却摇摇头一把捧住他的手,丝毫不嫌弃地贴在自己柔嫩的脸颊上,笑颜一如当年初见,“王上……妾,为你跳支舞罢?”
离别前,还能看她一舞,他再无遗憾了。
项羽笑着点点头,长出一口气,“好,左右今夜无事,星夜作幕,乌水高歌,孤再赏夫人一支舞,岂不快哉?”
今夜并非无事,星夜也不肯作幕,乌水奏响的,是一支无可转圜的催命哀歌。
但她眼里依旧盛满了笑意,一手压下剑柄起身,宝剑铮然出鞘,他坐在漫天旋转的星辰下望向她。
凌麟手挽剑花,轻盈踏起舞步,脑海中首先想到的,却是第一天在钟有家里,他握住她的手的回忆。
从那时起,《虞姬》开机以来的一幕幕都如同飞速闪回一样,在她脑海中连成了一串——
那个把丢失的耳机放到她手心的人。
那个在她碗里放上一只只剥好的小龙虾的人。
那个把坚果递给她,叮嘱她要养成戒烟习惯的人。
那个在雨里为她撑伞,一把拉起她拥入怀中的人。
那个坚定在微博上夸赞她的人。
那个在她无法出戏和入戏时,都陪伴在身边,谆谆教导的人。
那个握住她的手,一遍一遍重复过这段舞步的人。
那个……
正坐在她面前,满眼苍凉和深情望着她的人。
而她,要离开他啊。
虞姬自刎于乌江后,凌麟,也很快要从剧组杀青,离开钟有了。
他们会……去到别的地方,再接别的新戏,和别的演员,出演别的剧本里的爱恨情仇。
这一段记忆,再美好,也不可能重来了。
她要离开他了。
她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别的戏,能让她这样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角色中去,直至合为一体了。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遇上,和他演戏更让他感觉舒服的人。
钟有看着她的眼神在花一样盛放的裙摆摇曳中,每转过一圈,就更痛楚不舍一分。
她旋转的节奏同乌江水的涛声一齐,从他的耳中钻入,刻到了他的心中。
如果,这是最后一面。
他蓦地想起她说分手的那一日,那种灭顶的恐慌,即将失去挚爱的不舍。
他眉头轻轻蹙了蹙,却不敢让她看出分毫,微微将身子向后仰,唇畔却仍是努力扬起的。
他愿意用一死,换她在这世上好好活下去。
可他没猜到,她什么都知道。
虞姬是这个世界上,最懂项羽的人。
最后一个剑锋凛冽,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疑,只是依旧笑着看他,横剑干净利落地,在雪白的颈间一转。
衔接顺畅到,这自刎的动作,也好似一个精心设计过的舞蹈一般。
如同白雪上绽开几点红梅妍妍,她一身都是耀目的颜色。
项羽的笑意凝了片刻,一瞬竟未敢置信。
可虞姬手中宝剑清脆落地,她也确实膝盖一软,朝着他倒下。
乌江水终于声歇,他的世界一片嗡鸣空寂。
只留苍穹下满眼的红。
他奔向她,甚至不知从何下手,一手徒劳地捂着她鲜血喷涌的脖颈,一手将她的手握紧,他叫她。
“虞姬——”
她看着他摇头,至死都笑着对他,“你兵败在乌江……我就陪你自刎在……乌江……你永远,是我心里的王。”
他从未如此痛苦过。
想来万箭穿心的痛,也不及此刻看她满是鲜血的苍白面庞一眼,“不要……你不要……不要抛下我……”
她握紧他的手,口中鲜血喷涌,说什么已经听不清了,却还强撑着用最后一丝气息告诉他,“来世……妾还要……嫁与王上。”
妾不悔。
至死不悔。
她笑着,带血的指尖从他脸庞滑落,留下触目惊心几道痕。
虞姬合上了双眼。
乌江畔的风呼号,似谁的哭声大恸悲戚。
身后半人高的枯草飘摇得坚韧决绝,远处江面月光与星光杂糅一处,无端碎落斑驳。
天边正缓缓爬上孔雀蓝的晨色,一抹白将透未透,隐在层云后。
举目不见红,红拥满怀中。
项羽不知枯坐了多久,他的手指僵硬,周身的温度都在流失,可还是紧紧抱住虞姬,像是抱着他不能抛下的希望。
他最后说给她听,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夫人,我想……喝杯热茶。”
尘世茫茫,再无人与他烹茶了。
这一幕感染了在场所有人,邱导摘下眼镜拭了拭泪,甚至没有叫停就忘我地起身,率先鼓起了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