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梦又不像那些旧梦。耳畔全是孟冬的低语,声音很近很近,十音被扰了香梦,起先竟有些恼。
她挠了把,也不知挠到了什么,嘴上在嘟哝:困死了。
但那声音挥之不去,沉极略哑的语声,说的都是情话。孟冬何曾说过情话?那声音上仿佛布满了钩子,丝丝缕缕纠缠在梦里。明知这是幻梦,十音还是极力想要辨清内容,可那气息太烫,吐在耳朵里,耳窝都要溶成水。
凭十音的听力,竟听不清其他,只剩下孟冬反复在唤她“加加”,就这一声声,兜转反复。
听觉打了折,触觉就无限放大。
是极微妙的触感,潜藏在寂夜里,夜愈凉,那触觉便愈是烫。
温热与温热不断相触,有百蚁在各处轻咬、爬行,水云漂浮,薄云起先移得极缓,风却急急推了浪,一下就卷入无尽的夜里……
梦境很纷乱,分明是水乡的小河,却起了层层浪涌,后来仿佛雷电撕开了夜空,骇浪大作,有烟霞破了浓云而出,眼前全是光,明亮得让人心碎的光,碎浪飞入烟波浩渺处……不见了。
浪恬波静时,只留下一朵浮云,那一朵像被濡湿过的、小小的薄云。绵柔的细雨落下来,柳絮一样,又痒又……催眠的雨。
十音醒来时,天光已大亮,大冬天的,睡前明明就洗了澡,偏偏睡得一身淋漓薄汗。
按说她在古城早上都去晨跑,平时任务重,自我体能训练一天都不可以放松,但这一夜,她居然累得浑身肌肉都泛酸。
这梦……简直没脸回顾。
十音洗澡时还是忍不住回味。孟冬在梦里说爱她,云停雨歇那刻,唤的那些称谓,她全都记不清,只知道脸几乎被血淹过……
如果告诉孟冬,他不定怎么嘲笑自己,她都说不出口的话,他这辈子都没可能说。
十音从没做过这样的梦,美得像个泡泡。在梦里,她其实隐约知道是梦,都不敢怎么乱动,怕一骨碌翻了身,梦就会被戳破。
她开了冷水洗脸,冬天水管里的水很冰,捧到脸上,缓缓就醒了神。十音望着镜中的自己,对镜揉了揉脸,还是很烫,连日来那么累,血色居然还挺好的。
也不知为什么,分明是梦,醒来连掌上都觉得有他的气息,还有被他指尖刮过……涩涩的,是他的茧,怎就如此真实?
每一处都在想他。
楼下有锅具相触的声音,江岩和包子一大早又在打闹?
十音忽然想起昨天下午的事。
昨夜江岩说自己要值班,让十音接待一下那房客。她本来就满心不愿意,人在路上也赶不上,直接拒了。
这么说来江岩去值班了,这会儿应该还在回家的路上;包子在付钧那里,还没接回来呢。
楼梯上有人,落足特征男性、应该比较高……但穿的是拖鞋,踩在地上的声音不重,十音辨认不清。
他上楼了,隔壁云旗房间的房门被关上。
难怪洗手间间纤尘不染,这人闷声不吭入住了。
住客的脚步,像是有意放轻了走的。云海找的这房客,公德心还是不错的。
不过还是不要和陌生人共处了吧。
十音给付钧拨了个电话,其实是拨给云海的。
人目前还在宠物医院,伤恢复得不错,留在那里也很安全,反正他最近要在南照,江岩建议他再休养几天。
“老大,你给你那房客打个招呼哈,怠慢了,我凌晨才到的家。”
云海很奇怪:“你居然没见到人?”
“还没,我上午休假,一会儿先去看你,给你汇报完情况再去局里。这不是晾着人家了么,先给你打个招呼,”十音说到正题,“你又不在家,为什么不让人住你的房间?”
“他想住楼上,说风景……视野好。”
十音辩着:“其实目前我们根本没有招租需求,我要接妹妹住回来的。这是什么租客,你难道欠人家的情?”
他俩私交好,像一家人,连同云中岳,平常在家喊云旗,当前背后都是喊她“妹妹”,是当小名喊着的。
“反正我是怕他。妹妹随意吧,住你那儿我那儿都可以,反正你……”云海没说下去,就在笑。
“还有你怕的人?”十音有点好奇,“云旗住你那儿?老狐狸你这,司马昭之心了。”
“不敢,”云海沙沙的嗓子,笑得十分无奈,“别说我舍不得,你那位不还杀了我?”
十音讶然:“原来你们聊开了?孟冬认了妹妹没?”他没提。
“没有,你别瞎耽误,”云海催着,“吃完早饭,八点前滚来说案子……迟到罚款。”
原来他俩已经沟通过了,十音在想,倒省了她一些口舌。
“老狐狸你赋闲躺着,那么急,又憋着什么损人的招?我现在就出门,路上吃,怎么可能迟到。”
“行吧,你记得买,给我带份煎饼。”云海笑得不怀好意,“自从认识你家梁老师,老子真不敢妄称老狐狸。”
“你……”十音最容不得人诋毁孟冬,云海电话已经挂了。
云海在南照,十音和吴狄心理上都比较踏实,总觉得有了主心骨。可随时又得被他整蛊,真不爽,回去她要找云旗告状。
十音抄起车钥匙就下了楼,那个静悄悄的房客?就先不打招呼了吧,没工夫。
反正已经怠慢了,不定让他住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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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岩夜里值班,天亮才下的班。
十音下楼的时候,正逢江岩开门,两人相视一愣。
是气味,一屋子烘焙食物的郁香。餐桌上三个餐盘,各一份蛋卷、法式吐司、蜂蜜碟和水果……摆盘相当讲究。
“我靠,云海招的是个厨子啊,”江岩围着餐桌转了半圈,实在是乐,“哥能给云海跪了!太上道了,你见没见人,是不是特别白胖软萌好捏?哥爱了!胖子都是好相处的人。”
十音也在猜,照这阵势,应该是位大厨。
她狐疑着:“我回来晚,没见到人。这又不一定是给你做的,说不定人家有朋友要来?”
“不可能,这明显是表达友好的宴请,太有爱了,你没见盘子里的果酱是心形的?咦为什么就一个盘子里有心?哥饿极不等了,这位田螺姑娘太可人,吃完上楼当面表白!”
“你吃吧,一定好好给人赔个礼,我赶时间先走了。”十音向门外去。
江岩叉了块法式吐司,一口咬下去,美味得眼都直了:“你打了包再走啊。”
十音摆摆手,那香味是很诱人,但不问自取不好吧?等晚上见过大厨,谢了罪再说,今天不是还得给云海带煎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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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任务的角度,云海认为十音与苗辉五天的古城之行价值很宝贵。
柏万元毕竟是云海追踪许久的目标,是他重点标记、关系到后续任务的关键人物。
二十五年前,柏万元尚是古城医学院的一名医学生,火灾之后,他假死,混用着各种身份、包括他亲弟弟的身份,追随他的一名“难友”从事贩毒活动。
二十五年前的古城医学院,尚未建立学生档案查询系统,所有的资料均为手工登记、编目后存于档案库中。
那档案库所在的医学院图书馆,正是当年火源所在,当时医学院的学生及教职员工档案,在那场火灾中毁于一旦。
十音和苗辉此次是去暗访,用的并非南照市局的身份。
那医学院图书馆,是一栋著名清代古建,十音从前在工作中结实过一位古建修复方面的年轻专家,那专家发来不少古建保护资料,十音在去程上很是恶补了一番。
魏长生千叮万嘱,务必迂回调查,这个关口切忌打草惊蛇。他和苗辉用的是古建研究人员的名义,经由厉锋在古城市局的兄弟,申请查阅火灾相关的留存档案。
头四天的收获很小。
首先,在古城市局的记载中,该火灾是由古建年久失修所导致,压根就不是什么纵火案,也没任何在档的嫌疑人。那柏万金振振有词,说这纵火者是名毒枭,是确有内幕么?
为强化研究者的身份,厉锋的兄弟开头带他俩跑了趟古城城建局。不过他俩终于从医学院派出所提供的大量火灾现场资料中,悄悄截取到了一份当年火灾伤亡人员名单。
失火时间为夜间七点之后,医学院在图书馆学习的人不在少数,虽然柏万元赫然在列,但这份名单不算很短,可谓触目惊心。
因为没有柏万元当时的在校关系名单,十音和苗辉又以保险公司当年火灾追溯理赔专员的身份,开始走访部分在当地的伤亡者家属,以期找到与柏万元有关的人。
时隔二十五年,很多家属资料存在误差,能够有效访问到的人少之又少。到第四天上,暗访依然没有令人惊喜的收获,苗辉甚至有些气馁,担心这次暗查的意义。
第四天夜里,十音却接了个电话,那位是他们前天走访的伤者的妹妹,答应试着帮忙联络她在海外的兄长。
“我和我哥联系上了,他无所谓理赔,但你们提及的那位柏万元同学家属的联系方式,他想问问,是否方便提供?当年柏同学正巧借给我哥一笔救急的钱,后来就出了事,我哥在国外很多年,一直不知怎么才能找到他的家人,这一直是他一桩心事。”
那位兄长叫楚鸣,是当时古城医学院生殖医学系的讲师。在证实楚鸣确实已移居澳洲逾二十年,已超过十五年未曾回国后,十音与其真人取得了联系,并表明了身份。
楚先生见十音开诚布公,十音承诺提供柏家人的联系方式,他的确想要找人,作为回报,对这位有礼有节的女警,倒也并不十分反感。
他对当年事还留存一些记忆,对当年的师生都有印象,据他回忆,柏万元人缘很好,当年在生殖医学系交好的师生很多,他长期被系里派给一名外来的任姓研究员做助理,那研究员也在火场中丧生了。
十音翻阅了名单:“那名研究员,叫任远图?”名单中的任姓死者仅有一名。
楚鸣很快回答:“对对,是叫这个名字。”
“这位任研究员,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各方面,比如体貌特征?”
楚鸣回忆着:“任老师是那种开朗健谈的人,多才多艺,不仅会拉小提琴,还擅长运动,系里的教师篮球赛,他是主要得分手。哦,他相貌相当出众,算是那种百里挑一的相貌,很高。”
“他有多高?”
“一米八五以上吧,应该更高些。”
十音谢了又谢,结果人家问他:“我冒昧地问一下,您究竟……是警官么?”
“楚老师如果有顾虑,我可以扫描警官证给您发来。”
“不不,我是听您的声音,特别像我小孙女楚楚的钢琴在线陪练老师。她喜欢那位小鱼老师,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
那小鱼老师的确是十音,她瞬间就想起了那个小姑娘楚楚。
楚老师相当激动,说他最近在悉尼参加一项学术会议,待他返回墨尔本家中,问有机会能否让小孙女同十音通话。小孙女这两个月约课都没约到小鱼老师,已经拒绝练琴了。
“没问题!”
一来二去,楚老师对十音有了太好的观感,便倒了更多出来。他是摄影爱好者,系里的历史照片,他当年翻拍过不少。他愿意提供一些当年的照片扫描件,供她参考。
“可以全都要来看一下么?主要是医学院的历史资料,毁于一旦了。”
楚鸣大笑:“小鱼老师开口,什么问题都没有。”
云海听完汇报,总结了一下。
目前就任务目标要做的事,一是查任远图,二是等待楚老师提供的古城医学院图像资料。
“任远图不是本省人,档案不在本省,我已经让苗辉走快速通道在申请权限了。”
“你真不吃早饭就出门了?”云海问得很奇怪。
十音啃着剩下的煎饼:“不然呢,难道吃你那厨子朋友做的美食?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吃货。”
“我是想吃,你不要罚我款么,再说我也没脸吃,昨天一个照面都没给人家打。今晚我先给人带个乔迁礼物赔个礼吧。”
云海问:“你打算买什么?”
“你替我想吧,最好替我下单买了送到家,”十音在想孟冬,“晚上我又不一定回。”
“去约会吗?”
“赋闲的老年人那么八卦不好,我走了,去局里,厉锋来电!”十音晃着手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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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锋问十音回来了没有。
靶场枪杀案的嫌疑人至今在逃,厉锋是焦头烂额,从监控录像上来看,事发之后,靶场会所住宿的宾客,均未出现仓皇离场的状况。
他排查了所有登记入住的宾客,所有人都是次晨有序退房,仿佛对靶场出现的命案一无所知。
四队的人平时走路生风,就因为他们破案率高,眼前在案子表面虽说简单,却一筹莫展,他自觉日子很不好过。
厉锋直言告诉十音,他最近很不顺,连个讨论案情的人都没有,就别说吐槽了。
十音想起上回答应的事,再拖也不好:“厉队,择日不如撞日,欠你队的饭,我和吴队今晚上补,好不好?”
“好。”
所以江岩问“你回不回家吃饭”的时候,十音直接说了不:“你生日不是秋天么?我为什么要回家吃饭?吃泡面还是吃外卖?”
江岩在那儿笑:“不回你别后悔。”
“你是不是打算使唤人家大厨?”十音醒悟过来。
“是。”
“你这人……改天吧,我们今晚要和四队聚餐,你来不来?”
“不,我要和大厨共进晚餐。”江岩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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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音喝醉了。
厉锋给她敬酒,她本来必定是不喝的。但一来,她的确对他有些内疚,她受命动过现场。虽说是任务所需,可人家这次又帮了不少忙,古城暗访,也是厉锋找同学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