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鸽子——赵吴
时间:2019-09-22 08:58:34

  彭朗应和着:“这办法好,领导中意的相亲对象不要也罢,槽点一箩筐。”
  厉锋在咳嗽。
  那位幌子老大,您可一定得平平安安啊。
  十音正这么暗念,竟有了回响,手机来电了。云海的外情送来消息,海爷的确就在音乐厅,半小时前,写了个单子派人出去买过趟烧烤。买得不多,十串羊腰、七串羊肉、又胡乱要了许多土豆茄子心、肝之类,后面那堆看着点的。
  人出不来,日子过得倒还算惬意。
  烧烤……十音得了信,马上跑去楼下查看场馆消防通道。
  她告诉厉锋,烧烤既是报平安,数字十、七应该也有隐喻的。厉锋依着那数字去点,最终圈划出两个点,不由恍然大悟,拍案叫绝:“操,这小子太精了,这两个地方很可能是地道入口!”
  十音回房,孟冬刚练习到BWV1004终曲,巴赫那首著名的恰空舞曲。
  刚才十音接电话离开前就在走神,回来也一直在发呆,他故意拉错了两个音,这家伙居然一个都没听出来。
  “加加,困了?”
  “还好。”
  “那是怎么了?”他不高兴。
  “想事,厉队的安排你记熟没?”
  “记熟了。不过意义不大。”
  “怎么?”
  “真有什么事,不会等到彩排结束。”孟冬说。
  “……”
  “等人多当众对我破膛?开颅?行为艺术?”
  十音想想也是:“可你刚才怎么不说?厉锋说什么,你一句一句应得认认真真,很服从的样子。”
  “说什么?说了那天中午他们也进不去。好歹是你队友,我总得给点面子。”孟冬笑了,点点太阳穴,“别担心,地图我都记熟了。”
  十音想起那个刚吃了烧烤的人:“还好云海有消息了,吓得我们半死,他倒在吃烧烤!”
  孟冬挑眉笑话她:“大半夜的嘴馋?会不会怀了?”
  “……怎么可能。”
  “想吃我带你去。”
  “没有,我是在想,老大这家伙也怪不容易的。你知道吗,刚才这首曲子他很喜欢,从不严苛的角度他拉得真还行,至少和我比,强太多了。从前他好想找个好老师精修,指点一二,一来没时间,二来想多省点课时费给妹妹。他真是好哥哥。”
  孟冬正往弓毛上擦松香,心形松香块在他手中碾过弓毛,粉末落在共鸣箱上,他用软布轻轻拭去。
  “回头我来指点他,”他说,“不怕他不练哭,在我跟前哭都不算,我让他哭给笑笑看。”
  “孟冬,你得二十四小时和我在一起。”他愈轻松,十音愈隐隐不安、患得患失。
  他“嗯”了声,说求之不得,忽然又问,“你指一直?”
  “杜源落网之前。”
  “你真不跟我去克雷莫纳?”
  他开始讲述克雷莫纳风光美食,说去度蜜月也是不错的选择。那家松香店铺也在那儿,他想带十音去,好让店主见见正主。
  “他们夫妇问了多年,我都答,‘下次’。”孟冬低笑,“每次都心虚,总算没撒谎。”
  他那种劫后余生的平淡语调,听得人心酸。
  “我去不了。”十音默然半天,还是觉得抱歉,“我的护照不可能那么快到手。我的职务虽然不涉什么重大机密,就算一回去就申请转内勤,哪怕辞职,手续上都麻烦,估计总要个三五年。”
  “那么久?”孟冬本来已经重新在肩头架好了琴,听到这话垂了弓,有些失望。
  “我以为你知道。我特别想陪你去,你的正经演奏会我到现在就听过半场,人生大憾。”十音低着头,“……还好有妹妹陪着你。”
  “没事,三五年内我调整计划。”
  “不用,你演出你的,哪怕一月一次,一次也就那么几天!演奏家的巅峰年代就那么几年……”
  “咒我?”孟冬恼了,“老爸都说我能活七十。”
  再说,就算再过五年,他也才三十三岁。哪个演奏家巅峰期那么昙花一现?
  “诶你那不是只能活七十,是七十以后没做模拟报告!我说错话!梁老师最好的时候还没来,全能让我赶上。”十音笑嗔。
  “什么是‘我最好的时候?’”他干脆放下了琴。
  不练了,尊严都没了还练什么琴?十音被捉着追问。
  “一直都是,一直是最好的时候!”
  “再说?”
  “每天都最好,每次……都是最好!”
  “哼,你满脑子都是什么?”
  十音双手被他一只手就缚住了,盈盈的眼望着他。孟冬停了会儿,眸子里也都是笑意,四目绞作一处……又继续。
  “满脑子那什么的明明是梁老师……你这样不行,我脖子痒……”
  “告诉我。”
  哼,这样会不会暂时忘了难过?心里老想着云海算什么,哪怕只是单纯替自己的老大担心。他难道不担心?
  他自己的妹夫,他自然会费心营救。
  “真的痒……”十音笑得忍不住。
  江岩一推门六目相对……
  “我是来还门卡的,发现我这儿有一张。抱歉。”
  江岩并不知道云海已经有了消息,只听厉锋说十音刚上楼,结果……说什么好呢,冒昧的人到底是他。
  江医生心在滴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何况还是命在旦夕的哭。
  唉,这个新人旧人,用在这儿又不大正确,算起来孟冬更旧。
  他想问问十音有没有枪,能不能违纪借他一借。实在不行,云海他一人单刀去救。
  **
  理应是不眠之夜的,这两天的夜里,十音不知为什么,倒是睡得极沉。
  醒来孟冬仿佛总在练琴,弱音器下的琴声像自遥远地方传来,细密绵长,似无尽的春雨。
  演出日中午的小排练厅,除了少量工作人员,现场观众就只有十音和杜源。
  孟冬的彩排极完美,首曲尾音落下的时候,厅内静到落针可闻。
  杜源的掌声缓缓而起。
  十音却无暇感动。
  这个环境在她听来尤为嘈杂。耳畔有不住的对话,人群很忙碌,有男有女、有老有年轻,使用的语言全是德语,她一句都听不懂。
  按出发时的定位信息,云海目前仍在音乐厅,她一直在想法搜寻声音,然而搜寻到的只有这些。
  依据吴狄给到的航班信息,是那两支移植团队都已如期抵达沧东,这么说来,他们此刻应该已经进入音乐厅。
  十音搜寻云海声音的当口,杜源打断孟冬立即要开始的下一曲,似是在饶有兴致地发问。
  “孟冬,你认为你驾驭提琴超乎常人的要素,究竟是你的手指,还是你的大脑?”
  对视,孟冬和任远图的眼睛,相距数米之遥,隔空而视。
  孟冬的目光从来是澄澈孤傲的,他从不修饰好恶。
  杜源的心跳声已经并不强健,然而他投射去的两道目光,偏又亮得像是两道精光。他望着孟冬时,会是什么感受?似在看世上另一个自己么?
  他得意么?这正是柯语微口中的“礼物”?
  十音决定不再想下去。
  不堪细想,脊椎生凉,寒意彻骨。
  “兼而有之。”孟冬接话了,“不过在我这个年纪,应该手指的因素居多。”
  “怎么讲?”杜源似乎很好学。
  “演奏常有手到心不到一说,”孟冬解释,“手指的肌肉机能可以做到,但阅历和经历的局限,使得我无法抵达那个地方。”
  “这么说,你成为卓越的殿堂级大师,依然需要时间,需要岁月的沉潜。”杜源问,“时间才是最重要的元素。”
  “是。”
  “如果世上存在那样一种技术,将你所缺少的那些时间,一次性充值给你呢?”
  孟冬不置可否地笑:“有趣的想法。”
  杜源接着引导:“或者说,一次赋予你那些,你永远都不可能获得的难忘阅历?你觉得如何?”
  孟冬拨动了一下G弦:“我比较看重获取的过程。”
  “孟冬,我真喜欢和你对话,可惜了。”这次换了杜源哈哈大笑:“幸好,在我看来过程并不重要。于万物而言,一切都没有永恒,都是瞬息,无论喜悲,都会过去。”
  十音警惕地听着这里的对话,另一边嘈杂的德国人还在继续交谈,听声辨位,她猜测那些人就在东翼的地下室。
  孟冬已经开始BWV1004的试排了,杜源却小声招呼十音:“小鱼,你想不想参观一下这间音乐厅?副厅有一架巴洛克时期的古钢琴,还有不少古典乐器,你一定喜欢的,来看看?”
  十音悄悄给台前的人打了个眼色,一路跟随杜源去了副厅,孟冬微微颔首,心无旁骛接着演奏。
  副厅简直是一间小型的乐器博物馆,珍品数上百,杜源示意她可以试奏一下那家精美绝伦的古钢琴,十音不明其意,只能佯作惊喜:“我可以么?”
  杜源目光亮了一瞬:“当然,只要你喜欢。我们不过去了,让孟冬安心排练,我就在这里,专心听你的演奏。”
  这讨好的话语让十音有些许不适,她强忍住了。
  十音随便选弹了一小段巴赫的平均律,杜源赞不绝口。在十音的耳朵里,德国人的嘈杂声始终没有停止,隔壁排练厅的琴声一时间却消失了,按曲长,前曲应该还没结束,也听不见调弦和松香摩擦弓毛的声音。
  杜源在笑:“怎么心神不宁的?”
  “我在想,孟冬的曲子演奏到哪儿了。”十音随口说。
  杜源调侃她:“年轻的爱恋,真是炽烈得令人羡慕,怎么,忍不得片刻相思?”
  十音愈发不适了,只能不好意思地笑。
  杜源居然随手按开一个墙面按钮:“那让我们来听听。”
  那是一个广播器,除却微弱的滋啦电流声,广播的那一头鸦雀无声。
  在十音的耳畔,却慢慢起了弓弦相触声、低沉的脚步声、挪动谱架的声音,有手指在谱面划弄……这些动静,在广播里听不见。
  谁在那里?那一刻,十音连心都凝结在了一处。
  然而乐声很快重新起来了,正是BWV1004的终曲,那首恰空舞曲响了起来。凄美、迷离,宗教的宿命感。
  “天籁,是不是?”杜源在笑,他的皮囊是后天修补的,笑容极难解读,但十音可以感受得到,他此刻的笑中,满溢着那种“这天籁属于我”的自豪感。
  十音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开着骚气超跑的杜源。也许,那个无须低调行事,能够肆意炫耀才华与人生的杜源,才是他顶顶真实的人设。
  十音凝神聆听那些乐句,耳畔的、广播的,无缝重叠在一处,似是立体的混响。她握紧了拳,她一颗心都要跃出来了。那两个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
  杜源似乎果真是个伪乐迷,他一点都没听出来。
  此刻排练厅的这位演奏者,是云海。
  作者有话要说:  啊,紧张,终于写了6600字,我继续,这两天字数不会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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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人海微澜 二十九
  杜源还在和十音闲聊,问她想喝什么。
  十音笑着谢过,说随意。
  琴声没有静止,绵延顺畅。不是孟冬那种熠熠生辉的冷冽音色,有一种云海独有的质朴力量。
  “巴蒂塔真是杰作,用单行谱表、单件乐器就写出了完完整整一个世界。”
  副厅有酒柜,各种设施完备,看得出杜源经常在这个地方消磨时光。
  杜源给了十音一杯冰水,自己倒来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果木熏酿酒的气息漫卷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孟冬也是杰作。”他低声说,“说是上帝的礼物都不为过。”
  但十音听到了。
  十音正在组织应对的语言,发现其实不用说什么,杜源好像很兴奋,他有很多话想说,忽问十音会不会恰空的钢琴改编版。
  十音和着广播内的琴声,在琴键上摸了两组,古钢琴的声音清脆、极富有金属感。她停下来,摇头笑了,说从前没试过,此刻只是现场听奏。
  排练厅里除了琴声,听起来一切极静。但十音听得见,依旧有手指在谱纸上划弄,他们在做什么?是孟冬和云海在打暗语?
  “好听,是那个年代。以后我们尝试合奏?”杜源端起酒杯,一口灌下,“这是好酒,换作孟冬,他也许会告诉你,不该是这个喝法。孟冬是极讲究的人,活在云端。”
  十音只是笑。
  “他看见你的眼睛,就从云端落下来了。”
  “呃……”
  杜源也许是喝得急了,忽然间添了一些酒意,他的双目锁住十音,在喃喃说,“世上也有一种人,他出生在泥沼里,看了这样的一双眼睛,同样念念……不忘。他多想从泥沼里伸出手去,他伸出去了,眼睛的主人却拒绝来拉住他。泥沼里的人,大概太过脏污了吧,小鱼你说,这是不是很残忍?”
  爸爸说,加加的眼睛,像妈妈。杜源在暗指妈妈?
  十音后颈发凉,强笑着说:“人和人之间,大概还讲一个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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