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音摸着琴键,摸到了第一个音符,温柔的乐句漫在指尖了,记忆也如暗流一般……漫上来。
这曲子并非叙事类乐曲,那时候十音不懂,只觉得它曲调特别温柔凄美。
现在才懂得,它讲述的那种精神力量是存在的。
目光放远,万事皆悲,因而慈悲,因而万事万物、万种不幸……无不可得宽容。
因为是孟冬爱的曲子,十音从前练得格外投入,如今对着谱子,弹得竟仍是如此顺畅。弹至华彩的那个部分,十音心生欢喜,甚至能分心去聆听窗外的鸟叫声。
那春鸟的啼声很动人,有一种能穿破黑夜的清越,节奏也是正好,应和着她的琴音。
尾音绕梁时,软件上忽地弹出对话框:鸽子叫?
十音吓了一跳,刚才忘了断开连接,距离下课十分钟了,学生竟还在线!那么破的琴声,岂不是都让他听去了?
十音笑答:“不是哦,亲爱的。是我们这边山间特有的一种布谷,不过还别说,它的形体倒真有些像鸽子,暮春前后,这里经常整夜都能听见它的叫声。你是不是觉得还挺好听的?”
那边不答。
“小宝贝,你还在吗?老师真要睡了,我们要晚安咯。”
学生发来一行:再弹一首。
十音不好意思:“其实,我还没宝贝弹得好呢。”
学生大概的确不擅沟通,发得很生硬:弹。
十音不是忸怩的人,她想了想,脑海里现在有什么呢。
她弹了,是她自己改编的《冬二》。
《冬二》是维瓦尔第《四季》小提琴协奏曲《冬》中的第二乐章,非常简短的慢板。
在那个场景中,窗外有瑟瑟寒风、冷冷冰雨,慢慢地,鹅毛雪落下来了。然而主角却是在屋内的,她凝视这片寒冬,却有火炉正烘着自己,周身暖意。
十音弹完开始自嘲:“可惜,那种拨弦模拟雪水滴落的声音,钢琴键上我做不出来,始终不够贴切。”
学生好直白:那为什么要改它?
“因为……”
因为,挥不去啊。
它不就是心中深爱着那个人么。他就是冬,和他在一起,却如冬日围火。
十音没有说下去,她发现学生实在很懂行。但她真是要去睡了,她要阻断成功,要好好地再见他。
学生也没追着刨根问底:明天见。
“亲爱的,明天见。”
次日下午,平台方提出,学生今晚想提早一小时上课,十音一看就是五分钟后,她满口答应完,想起自己晚饭都还没吃。
对方进了在线教室,却先发来一行字:你先弹,肖邦,李斯特,都可以。
十音觉得这要求可有点过分了:“小宝贝,你是不是把老师当点歌台了?我是陪练老师,得为你的练琴进度负责哦。”
学生:我还在路上。
十音暗想,这学生的人品真没得说,守时守约,人赶不到钢琴旁,也要先上线来给老师打招呼……
但不对啊,赶不到为什么要求提前上课?
“小宝贝千万别着急,路上安全最重要。等到家了咱们再开始,好不好?”十音问,“晚点结束也没关系的。”
学生:就到了,弹。
十音发现这孩子也是够执拗,只好摸着琴键,开始视奏学生昨天的曲目,一曲完了她又自嘲:“老师好久不练肖邦,真不如宝贝你弹得好。”
对方不答,十音喂了两声,听动静,那边可能是掉线了。
十音最近很注重养生,她不容许一点点的疏漏,更不能饿肚子,一定要好好实现成功阻断!
学生既然掉了线,她不如先去泡碗面来吃。
云家的厨房很大,却因为建得早,就安设在楼房外面。十音搞定了面,抱着面碗往正屋里迈。
十音听见远端隐隐有脚步声,离得还不近,她顿在那里听动静。那面碗其实有一点烫,十音想要找个地方搁下它,脚步声朝这处来了……
十音环视,树影后仿佛有人,那脚步声却在那里停住了,来人在树后。
是时天色渐沉,暮色四起,山里已起了凉风。
“哼。”
来人出了声。
十音身子颤了颤,滚烫的面碗直接没拿住,“哐当”落下,面、汤、瓷片……碎了一地。
“你、你,你别过来。”十音眼看着来人一步一步上了前,喊都喊不住,她吓得满脸是泪,胡乱蹲身捡了一片破瓷,挥舞着吓唬人,“你说好等我的啊,你跑来这里做什么!孟冬、你敢再走近一步试试!”
“吓唬谁?”他在问。
没人理会她,也不用试,梁孟冬根本就特别地敢,一步就贴近了她的人。十音可以清晰听见他的心跳声了,以及他呼吸之中的怒意。
十音刚才是愣住了,现在第一反应,自然是发疯似地要逃。
但她的身子完全被他搂住,那团炽烈是直直覆下来的……不,是直直咬下来的。
十音字不成句了:“不……可以!孟冬……你不可……以!”
但孟冬的胸腔里大概只剩下愤怒的烈焰,它们迅速伴随骨髓里的痛意一同一窜而起、抵彻全身。
十音仍在拼死欲逃,那烈吻却是孟冬切齿欺来的,他拼命撕咬着她,带着那种淋漓的恨。
“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十音奋力怒推,她本来推不动的,但孟冬掠夺够了,终于松开了她。
孟冬的身子仍如磐石,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他咬着自己的唇,满目怒火!
十音大喊:“梁孟冬你给我住嘴!”
然而这人自顾自,哪里肯理她。
十音踮起脚,哭着去查他的唇际:“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啊?”
血和泪都是模糊的,但隔着这暮色,十音还是看清了,孟冬唇上那道触目的裂痕里,已经渗出了第一颗血珠。
“你就是想要了我的命。”十音哭着,她想打人。
谁想要了谁的命?
孟冬整张脸都是铁青的,他抿抿唇,再次欺上来……
十音有些绝望,她没有力气捶开他了,她也已经忘了,自己手上还攥着那块破瓷片,她攥得极紧,手心里早是一片血痕。
然而孟冬记得,他一边咬啮着,一边去夺那片破瓷……
现在两个人的手心都割破了,她的伤口、他的伤口,她的血、他的血,搅在一起,分不清了。
“现在你觉得我知道不知道?”他满是血的唇一路向下。
“孟冬你疯了,你的手……我们去医院,你听我的,现在我们就去。”
没有人理她,他声音狠恶,问的却是:“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这么亲你,是在哪儿?”
十音猛点头,泪水止不住。
当然记得,那是他们的初吻。
就在那条暗巷里,那阵子孟冬每晚接送她打工,几乎耽误了自己的课业。十音闹脾气,说再这样下去要分手。
在那盏路灯下,孟冬也是这样,长驱直入,恶狠狠碾过她的唇:“这话是随便提的?再提分手,再提一次你试试?”
“可我……这次没提分手啊。”十音由他吻着,很委屈,“我让你等我的,你就胡来、胡来,你气死我了。”
“如果你阻断失败呢?”孟冬唇贴着她耳朵,贴得太近了,似是灵魂的叩问,那声音里带了悲声,“失败了,是不是又要跑?这次我要去哪里找?”
“如果……”十音真没想过,她是乐观的人,“不会的,你耐心等我,我就会好的。”
“我不等。”那烫唇落在她的耳根,一下一下,孟冬的声音很决绝,“我为什么还要等?不等。”
“那我们……去医院。”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十音无力地想,唇际生疼,泪是咸的,和着血泪,她吮了一下,却又无由地……觉得甜。
十音的身子却一下就腾了空,那个炽热怀抱已经将她一把抱起。
“梁孟冬你……”
“好好叫我。”
“孟冬?”
“哼。”
“老公,我们去医院……”十音哭着求。
“不去,还有呢?亲爱的,小宝贝,不叫了?哼。”
“……”
“叫。”
“呃……”
孟冬抱着她,直直往楼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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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许多年以后,江医生回忆起那个深夜,仍是不由的要爆那晚上的猛料:“这个二货,大半夜的,打电话给哥撒狗粮!问哥阻断期间能不能服用紧急避孕药。哼,炫耀!红果果的炫耀!”
云海幸灾乐祸、仰头大笑,云旗微红着脸,去捂身旁小男孩的耳朵:“这口蔬菜必须先吃完,不然下一口姑姑就不让你吃虾了,知道么?”
男孩长得像十音,一双眼睛扑闪闪、水汪汪,很具欺骗性,好像一眼就能欺到人心里去。
“江医生你作死!两个小家伙都在,说话懂不懂看场合?”十音一边骂江岩,一边悄悄去问身旁的男人,“这事你总卖关子。告诉我嘛,到底怎么判断我在保县的?云海关禁闭呢,他不知道啊,是云大队送我去的。”
云海那阵子也有点轴,在调查组那里拒不认错,非等到关楚的死刑判决下来,他才算是松了口,承认当天,他的执法行为的确过当了。
梁孟冬正往女儿的盘里剥虾,冷哼:“野鸽子。”
十音蹙眉:“怎么又骂我,说好当着小孩的面不揭短的。”
“没骂你,就是野鸽子。”
十音使劲想,总算想起了那夜陪练课的一些细节,原来是那么简单的?
她笑着纠正:“那晚上课的时候,我不就告诉你了,那是保县的布谷,不是什么野鸽子。”
男人往她嘴里送了一只虾:“没差别。”
入夜,十音翻来覆去,总还是有些担心:“我得好好警告江岩,说话不许再口无遮拦,我怕他越老话越多,什么都给两个小家伙倒。”
有一些事情,他俩都不希望让孩子们承受,无忧无虑的多好。
“上次他俩问我,是怎么娶到的妈妈?”孟冬的掌心很轻柔,去抚妻子的脸。
“你怎么说的?”十音眼睛亮了一瞬。
哥哥今年七岁,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疑问。妹妹五岁,也到了好奇的年纪。
孟冬哼一声:“我让哥哥先选好乐器,不朝三暮四花花草草了,再来问我。哼,也不知道像谁。”
哥哥性子外放,朋友多,一会儿小提琴一会儿钢琴,好像连唢呐都考虑过了,什么都会,什么都挺拿手,又偏偏什么都没选定。他心思活,不像妹妹,性子反倒更沉稳些,更像爸爸。
妹妹最崇拜的人是爸爸,第二崇拜姑姑,她从小就一门心思,要拉琴。
“那他总会选定的,”十音倚在孟冬怀里,“你打算答哪一个版本?”
孟冬搂着她,陷入了沉思,怎么娶到的?简直不想说,一把辛酸泪。
但总会再问,到底告诉给孩子哪个版本才好?
说是你爸才是一颗胚胎的时候,你外公就认我当女婿了?
十音说这个不行,这事提了我心疼,心疼你。
要不说妈妈倒追爸爸的事?
十音气呼呼地,说不行不行,这很糗好不好。一下追到也就算了,当时追得好辛苦,以后女儿会学样,这么去追一个臭小子,你说你心疼不心疼?
梁孟冬想到这里心口闷疼:她敢!
那么,孟冬说,干脆说你妈屡次鸽了你爸,爸爸每次千辛万苦找到他,终于巧取豪夺娶到了手的事吧。
十音哭了,抹泪说绝对不行,我的确不是人,但能不能不提那么伤心的事,我那么爱你,我都改过自新了……我还请尹嘉陵吃了那么多顿谢媒酒!
“你请的?”孟冬瞪她,“嗤,说你苦恋我不可以,说我苦恋你也不行,你要怎样?”
“我要甜甜的。”
孟冬皱眉,这小混蛋怎么越来越不讲理?他去含她的唇,嗯,甜甜的。
他密密亲了一会儿,说加加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他不爱向后看,一直都没有说。
“真事。”孟冬补充。
有年春天,家里来了客人,来客是男女主人过去的旧同事,他们在同一个实验室工作过,旧同事的妻子,是位盲人。她是个很温柔的人,从前是乐团里的乐手。
那天空气很好,夜风里可以闻见隐隐的花香。
男女主人让四岁的儿子等在门前等客人:“孟冬,今天会来一个小妹妹,特别漂亮的妹妹。她叫加加,才三岁,就会拉小提琴。”
十音一滞,唇动了动,孟冬阻止她开口:“听我说完。”
那晚到后来,男孩很失落。
因为爸妈那旧同事走实在有些急。他刚在加加妹妹的琴上摸会小星星的旋律,他还想再问问加加,怎么才能拉得和你一样好听?他拉得像锯木头。
刚刚他俩合奏的时候,加加拉得太动听了。她琴上的弦音,为什么不像天上的小星星,却像是长在他心里的小星星?
男孩会在钢琴上弹小星星,但拉琴可比弹琴难多了,音准就不容易。他在琴上摸了好久,加加才拍手笑了,夸他说哥哥真棒。
男孩盼了好多日子,爸爸说,加加妹妹的家不住在我们这边,她爸爸的生意很忙很忙,也许不会再来了。
男孩告诉爸爸,他要改学小提琴。
爸爸问:“孟冬,你想好了?”
他使劲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