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施五姑娘身份高贵,想来这人就要跟她拜兄妹了。
可施五姑娘也不好主动点破,只是她的耐心向来不好。
等喝了两口酒,又吃了块点心,施五姑娘便轻声开口:“不知左先生身子可大好了?”
左鸿文闻言,眉眼低垂,没有被面具遮住的那半张面目上是谦和的笑容,声音也不似之前病中嘶哑,而是温润如玉:“劳烦姑娘记挂,已经无大碍了。”
施五姑娘笑了笑,端起酒壶帮他又斟了一盏,嘴里道:“过阵子,我家中有个诗会,不知道是否能请先生前来?”
左鸿文扶了扶铁面具,声音依然轻缓:“在下这般模样,还是不去吓人为好。”
话音未落,施五姑娘已经把酒壶放下。
她抬眼看向了左鸿文,纵然有轻纱隔着,左鸿文依然能感觉到那双漂亮眼目正盯着自己瞧:“先生的风姿,岂是皮囊可以限制住的?”
这话还是头回听到,左鸿文脸上笑容微顿,抬眼看去。
而后就听施五姑娘接着道:“先生切莫妄自菲薄,先生的人才令人倾慕,世间难得,以后定有大作为。”
此话一出,一旁伺候的婆子先迅速低头,左鸿文差点丢了手中杯盏。
只有施五姑娘,眉目如画,神色如常,还有心思夹块糕饼送进嘴里,只是眼睛一直盯着左鸿文,想瞧瞧他什么反应。
却不知,左先生此刻脑袋里什么都没想,空的厉害。
他是何等聪慧人,自然能听出弦外之音。
尤其是施五姑娘连“倾慕”二字都说出口了,他在装作浑然不觉才是骗人的。
左鸿文却是在不知她倾慕自己什么,甚至没有细想两人相处种种,脑袋里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行。
大抵是做军师做久了,过程不紧要,结果才重要。
摆明了是成不了的姻缘,那就不用在上面白费心思的好。
于是左鸿文直接起身,面色如常,声音也依然温和君子:“五姑娘这些日子对在下帮扶甚多,只是终究姑娘名声要紧,在下已经唐突了,今后还是……”
施五姑娘则是不疾不徐的抬头,直接道:“先生嫌弃我?”
“不敢。”
“既如此,坐下说说话吧。”
左鸿文看了看施五姑娘,选择坐回去。
倒不是他动了心思,而是左鸿文意识到自己刚才唐突了,这茶楼二层虽然没有旁人,可楼下掌柜还在,两人上楼时是以兄妹相称,若是自己先走了,怕是要生出闲话的。
施五姑娘则是没再提什么倾慕不倾慕的,她看得通透,眼前这位好郎君哪怕有千般心思,万种筹谋,其实说到底心有自卑,而且不通情事,既如此,那些什么情啊爱啊的说了也是话不投机。
索性施五姑娘也不喜欢那些软绵黏腻的话,便换了个法子:“我与先生投缘,一切都是君子之交,就算被人瞧见也说不出什么的。”
左鸿文正想要说话,就见施五姑娘拿出了一本书册放到桌上。
书册封皮是藏蓝色的,瞧着有些年头。
而这深色书皮越发显得上头附着的玉手纤纤。
左鸿文心里一突,立刻别开眼目。
施五姑娘则是道:“这本书是我家私藏,先生瞧瞧,若是喜欢,借给先生一观也无不可。”
左鸿文本想婉拒,可是一看到封皮上那三个字,立刻就把话咽了回去。
《司马法》。
这本兵法很是出名,但是传世不多,全本更少。
左鸿文知道徐承平那里有半部,徐先生的不少计谋刑讯都是从中得来,如今瞧着施五姑娘手下这本厚了不少,若是真的……
左鸿文看得很专注,施五姑娘温声道:“先生可是不喜欢?那便罢了,左右里面的东西我也看不懂,想来没什么紧要。”
“姑娘,可否借左某一观?”
此话一出,施五姑娘就不再多言,利落的把书册推了过去。
她这个动作很是痛快,就是用的劲儿有些大,书页都有些飞起来。
左鸿文立刻接下,面色如常,双手却迅速而又隐蔽的在书上摸了几下,确定书本完好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施五姑娘笑容一如往常,像是半点不觉得刚才发生了什么,语气矜持有礼:“若是能对先生有益,对楚国也是好事。”
左鸿文行了一礼,姿势端正,神色恭谨。
施五姑娘半点不躲闪的受了这一礼,大概是因为她过于自在,让左鸿文都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想多了?
没准儿人家五姑娘根本没那些意思,只是单纯带着善意借书,反倒是自己想歪了。
饶是左先生腹内藏锦绣,也猜不透眼前女子心思海底针。
施五姑娘倒是半点没提那些,只管与左鸿文又开始对句说词,很有兴致。
左鸿文便越发放松,离开时,已然是恢复了清雅如竹,好似刚才的那些揣测是空中烟云,风一吹就散掉了。
却不知,施五姑娘与他告别后,刚一上马车,就连声招呼:“快,快给我倒杯茶,我口渴得很。”
婆子是在施五姑娘小时候就伺候她的,素来紧着她,闻言立刻去倒茶,心里则是猜到了七八分。
自家姑娘只有紧张的时候才会口干的要茶喝。
这回,怕是动了真心。
把茶盏送过去后,婆子劝道:“我瞧那左先生似乎无意。”
施五姑娘闻言便笑起来,眉宇间带了些与瑶华夫人一般无二的洒脱和狡黠:“他要是真的无意,自有千种办法脱身,何至于让我拦下来。”
婆子一愣:“可他为何不答应姑娘的诗会?”
“什么诗会不诗会的,我骗他的。”
婆子:……
施五姑娘摸了摸指尖,笑着道:“娘见天的想给我攀高枝儿,就算家里真的办了诗会多半也是想找人相看,故而就算有诗会我也不去。”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左鸿文不会点头的。
既然猜到了,被拒绝也就没什么难过。
施五姑娘反倒有些高兴:“刚才我让他走,他没走,这就不错,既然这次没拒绝,那就是不是真的无心,还有什么不能成的?反正日子长着呢,不用着急。”
婆子则是犹豫了一下,道:“姑娘,左先生与姑娘着实不般配的。”
这时候,马车动了,施五姑娘靠在软垫上,轻声道:“什么叫般配,什么叫不般配?如今爹爹和姐姐都不用我的婚事来给家族铺路,既如此,我的婚事自然能我自己做主。我中意他,谁也莫想挡着我,若是我不努力这一遭,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婆子闻言,便咬了咬牙,想着就跟姑娘走这一遭便是了。
既然坚定了心思,婆子就多想了些:“只是我瞧着那位左先生还没开窍,还有些退意,不知以后要如何?”
施五姑娘一听,便放轻了声音道:“你知不知道那本《司马法》是从何而来?”
“老奴不知。”
“那是我姐姐花了大价钱,托了人,才从成国寻来的兵法典籍。”
……你刚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见婆子惊讶,施五姑娘抿唇而笑:“这本书好不好我也不晓得,但是姐姐说,只要拿出来,那些行军打仗的人看一眼就走不动道。如今我借给他,以后他自然要还我,到时候再想别的法子,一来二去,就不信他能一直闷着。”
婆子一时间有些惊讶。
自家姑娘从小没心眼,老实孩子,结果现在为了个左鸿文什么心眼都有了,果然是长大了啊。
不过很快她就想到,这本书是瑶华夫人寻来的,岂不是说,自家姑娘的心思,瑶华夫人也是知道的?
施五姑娘却没细说,只管又伸手要茶,心里细细琢磨着什么,脸上带出笑来,精致面目妍丽无双。
只是施五姑娘没想到的是,自己刚才和左鸿文见面的一幕,被霍云岚看了个满眼。
换个人,怕是认不出他们,就算能认识其中一个,也不会认识另一个。
可是霍云岚过目不忘,莫说是人了,就算是魏临养在家中的那些马匹,她瞧上一眼都能记个全乎,从不认错。
更何况五姑娘的帷帽,左先生的面具,徐环儿也能认识的。
好在霍云岚知道分寸,加上有了上次郑四安那事儿的经验,这会儿也是先让徐环儿只做不知,自己也不曾对人言。
毕竟出自己的口入别人的耳,难免有个疏漏,一旦被嘴不牢的人听去了,会坏了名声的。
霍云岚同样没有去问施五姑娘,在大大小小的宴席上见了面也只说些旁的,对于左鸿文只字不提。
不过很快霍云岚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出门品茶赏花了,漕运的事情张罗起来后,种种关节都要考虑清楚。
漕运是如今油水最多的生意,想要从里面分一杯羹的人不少。
纵然背后有了五殿下帮扶,可是霍云岚很清楚,单单靠着衙门和贵人是没有办法支撑起一门生意的。
想要做好事情,最终要考虑的还是成本和收益。
收益方面她从不担心,只要能挤到漕运里头去,就算是放滴水,取出来的也都会变成油。
而一开始准备的成本便要细细考量了。
船只,管事,还有要准备的货物,种种都要精细盘算才好。
寻常霍云岚在家里除了陪福团玩耍外,便是筹谋这些。
故而院子里最常听到的就是算盘噼啪声。
小福团似乎挺喜欢这个声音,半点不觉得烦,有时候声音停了他还要吭哧,霍云岚打算盘打出节奏时福团还会晃悠脑袋,很是捧场。
有这般可爱的娃娃陪着,霍云岚觉得这些枯燥的账本也变得有趣很多。
这天,霍云岚正瞧着账,就看到苏婆子进门,行了一礼后道:“夫人,修永来找少爷玩儿了。”
霍云岚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就笑起来:“是周管家的小郎君吧。”她还记得修永这名字是自己改的,一开始这娃娃是叫铁锤。
至于铁锤之名的由来,就要问问还给别人孩子起叫铁柱的起名人才魏将军了。
如今算着周修永也有三岁,该是知事的年纪了。
之前说是要让小修永来给福团做玩伴,便先让他留在府中学东西,不过几个月前周右母亲来了,念着孙儿,小修永便回了家。
这会儿再来想来是家里的事情料理好了。
霍云岚便对着福团道:“还记不记得修永啊?”
福团歪歪头,一脸茫然。
霍云岚也不奇怪,毕竟小家伙回家的时候,自家儿子还不会说话呢,记不得也属正常,只管摸了摸福团的脸蛋,而后对着苏婆子道:“让修永先去休息下,不着急,什么事情都等明天再说。”
“是。”苏婆子应了一声,道,“晚上小厨房准备八宝肉圆可好?”
之前霍云岚是很喜欢这道菜的,今儿早上刚得了鲜肉,苏婆子便想着做了晚上吃。
可没想到自家夫人想了想,却摇摇头:“不了,不大想吃肉。”
苏婆子便道:“夫人想吃什么,我这就让他们再去准备。”
“小厨房买了什么新鲜的?”
“有螃蟹,还有两尾活鱼。”
“做道西湖醋鱼吧。”
苏婆子闻言,微微一愣。
以前自家夫人虽无忌口,可却甚少吃这些酸甜口的,如今怎么改了口味?
可她没有多问,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便退出门去。
霍云岚则是一手抱着福团,另一只手轻而又轻的拨弄算盘。
小福团就在算盘珠子的声音里沉沉睡去。
魏临回来时,瞧见的就是在自家娘子怀里睡了个四仰八叉的胖儿子。
他褪了披风,走上前去,轻轻地伸手抱起福团,嘴里对着霍云岚轻声道:“娘子受累了,交给我吧。”
霍云岚本想起身,闻言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魏临抱着福团缓步走进内室,将他放到小床上,盖好被子,又拍了拍,哄着他睡熟,这才出来。
待关好内室的门后,霍云岚勾下了最后一笔,便拿起算盘轻轻地用布裹上,让它不再发出声响,这才放进抽屉。
别看福团醒着的时候不介意算盘声,可他睡着了却不能听这些的。
小家伙平常脾气好,但要是睡着了被吵醒,就能叫的把房顶掀了。
待收拾好了桌上的东西,霍云岚才起身,走到了魏临身后,帮他褪掉外衫,嘴里问道:“今儿相公回来得比寻常迟了些,正好晚上做鱼,要多些功夫,相公有口福了。”
魏临则是转身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到软榻旁坐下,这才道:“我今儿晚回来,是因为府尹罗大人找我说了些话。”
“什么?”
“叶宰相去找过他,说要整顿一下都城内贩卖书册的铺子摊子,莫要有些扰乱民心的才好。”
霍云岚闻言一愣:“你是说……”
魏将军声音平缓:“如今城里,新开的书斋就只有一家。”
便是魏淮的魏家书斋。
第92章
霍云岚闻言,脸上先是惊讶,接着便是困惑:“叶宰相这是明晃晃的针对大哥的书斋,为何?”
纵然平常朝堂上叶宰相与魏临从不站在一处,但是也没有过太多矛盾。
更何况如今叶瑜就在明啸卫当中,两边无论如何也不该为敌才对。
魏临的神色看起来并没有过于着急,他先是伸手安抚一般的在霍云岚的后背上摸了摸,缓声道:“叶宰相此举,也算为国为民。”
霍云岚面露疑惑:“相公说的我不懂。”
魏将军解释道:“叶宰相能做到文臣魁首,自然是个聪慧人,咱们心里的盘算从来瞒不过他的。自我同王上说起杂报之事,叶宰相便闻弦音知雅意,能推论出不少事儿来,自然知道此举会给楚国会给魏家带来什么。”
霍云岚听了,不由得昂头看他,脸上突然冒出一抹笑:“相公当真进步神速,闻弦音知雅意这词儿也会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