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霍云岚就蹲在一片萝卜地前头,带着温和笑意,“咔吧”一下掰断了个说是长歪了的大白萝卜,来教育霍湛。
如今想来,一切皆是有迹可循。
魏宁不由得想,果然没有哪桩婚事是无缘无故的,三嫂嫂也是个厉害人啊。
而后魏四郎就端碗喝汤,只一口,脸色就变了。
这汤实在是不同凡响,入口半点没有寻常汤羹的美味浓郁,反倒是充满了药材的苦涩之气,还有些辛辣味,却不是食物调料的辛辣,而是能让舌头便麻的奇怪味道。
他立刻就想要撂下汤碗,并且转过头就想把嘴里的汤吐出去。
这时候就听小厮道:“这是夫人吩咐小厨房做的,说是能补气养身,还能提亮肤色,对四爷的身子是极好的。”
一句话,便让想要魏四郎咕咚一声把汤咽了。
能不能补气养身他是不在意了,左右现在自己的身子好得很,补不补都不打紧。
可,只要能白一些,就是最好的!
一切为了找媳妇而努力!
而后,魏宁把汤一饮而尽,然后捂着嘴,努力深呼吸,想要喝茶冲淡嘴里的味道,又怕坏了药性,便只是闭紧嘴巴,摆摆手让小厮将汤碗拿了下去。
等小厮去禀了苏婆子后,苏婆子便进了屋,对着霍云岚笑道:“夫人,四爷都喝了,一点没剩。”
霍云岚点点头,脸上也有了浅淡笑意。
这汤是她专门让药铺里头的吴郎中调出来的,减了些坏肝脏的药材,添了些补气的良药,就是味道难饮了些。
“今儿送去,我还想着四郎要怕苦,不乐意喝,专门让人多煮了一盏备着,若是头一碗没喝成,就央着二哥过去劝他再喝,没想到四郎着实懂事,说喝就喝,当真是长大了。”霍云岚觉得欣慰,便道,“余下那盏便倒了吧。”
一旁正在研究针线的徐环儿闻言,好奇的凑过来:“夫人,这汤对身子好?”
霍云岚笑道:“自然是好的,这可是吴郎中压箱底儿的方子,或许见效不算快,但是对身子无害,补气还养颜。”
没有那个女儿家能拒绝变美,徐环儿听了这话就是眼前一亮,软着声音道:“那夫人能匀我一口么?我也想尝尝。”
霍云岚向来纵着她,只是这次却没有点头,而是道:“这次先罢了,回头给你新做便是。”
徐环儿跟在霍云岚身边时日久了,自然能听出其中的深意:“这盏有什么不好的么?”
霍云岚的声音如同春风拂面:“倒没什么,用的食材药材还是一样,就是味道比寻常的更难喝些罢了。”
徐环儿:……
苏婆子:……?
很快苏婆子就反应过来,假使刚刚魏四郎倒掉了头一碗,便是会请二爷亲自过去给他喝,掐着鼻子也要灌进去的。
结果第二碗还不如第一碗……
如此看来,夫人倒也不是个单纯的和软人,善心是要给的,若是善心白费,那就换个法子,左右不能委屈了自己个儿。
可是徐环儿却是笑着点头:“夫人是不是想着,四爷喝过了最难喝的,以后弄得稍微好一点,他就能多饮了?”
霍云岚听了这话,笑了笑:“你这么想也对。”
徐环儿立刻点头:“夫人当真是个和善人。”
霍云岚坦然一笑,伸手捏了捏自家环儿的小脸蛋。
等徐环儿重新去跟针线较劲的时候,霍云岚就对着苏婆子道:“等下你出去告诉周管家一声,务必要约束底下人,莫要过于张扬,出来进去都谨慎些为好。”
魏临升官自然是喜事一桩,向来等消息传开后,到家中祝贺的人也不会少。
之前那些在魏二郎得中状元后观望的人家,这会儿怕是也会忙不迭的上门道贺。
只是正因为人来人往的多了,热闹当中少不得会多了关注,府内人的一举一动都要被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瞧的。
这个当口,霍云岚作为将军府夫人,自然是要帮着自家郎君约束下人,省的被左邻右舍瞧了笑话。
于是,等魏临回府之事,并没有瞧见什么热闹,而是府邸上下一如往昔。
虽然下人们瞧见魏临之后都笑的异常欢喜,连请安的声音都大声了些,可到底没有逾矩之事,很是规矩自持。
这让魏临立刻明白原委,回房之后头一件事便是抱住了自家娘子:“夫人管家果然是一把好手。”
因着福团已经开始学走路,屋内多是铺着毯子,这让魏临的官靴踩在地上都没有声响。
霍云岚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住,吓了一跳,本能的从袖口里抽了个东西出来。
等听到魏临的声音,她这才松懈了力气,扭过头,嗔怪的看着他道:“表哥,你吓到我了。”
魏临最喜欢听她喊自己表哥,透着股子亲近,尾音上挑的时候又带了些软糯的娇意。
可是等魏临瞧见自家娘子手里攥着的那把已经出鞘的匕首后,眼角微抽。
那上面的凛冽寒光混合着霍云岚的娇俏尾音,着实是有些……与众不同。
魏临便扶着霍云岚的手,与她一同将匕首收回去,嘴里道:“是我不对,吓到表妹了。”
霍云岚则是摇摇头,将匕首重新放回到了袖内暗兜中,转而起身帮魏临更衣。
魏将军抬起手臂,眼睛则是看向了软榻上正抱着球来回滚的自家儿子。
福团似乎半点没有被刚才的那一幕吓到,沉浸在自己与新布球的世界当中,欢喜的无法自拔。
这时候就听霍云岚道:“之前郑校尉说相公要晚些回来,如今瞧着倒是比寻常还早了些。”
魏临套上家中穿的外衫,而后拉着霍云岚一同坐到了软榻上:“原本是要多说些话的,只是那明啸卫不比别处,多年以来沉疴顽疾甚多,想要理清楚本就不是一日之功,我也懒得听他们敷衍,便早早回来了。”
霍云岚闻言点头,心中自有计较。
纵然她不太过问朝堂事,可是对都城中的形式也是了解的。
莫要小瞧了这一场场的品茶会赏花宴,寻常聚在一处的贵女们可不单单只说诗词歌赋,多少也会带到一些都城形式。
霍云岚愿意花费时间心思在这上面,便是因为其中能获取到的消息都甚是重要。
明啸卫上将军自然是个实权地方,不过这地儿以前归属于朱家管辖,朱老将军卸任以后,依然是朱家人掌管。
其中到底有多少问题,霍云岚不清楚,但是明啸卫落到了自家相公手中,便证明萧成君所言非虚。
朱家这棵大树到底是要倒塌了。
可是多年以来树大根深,只怕明啸卫中有不少朱家亲信,既如此,想要把这么大的地方吃下去,显然不是单凭这一纸调令就能解决的。
霍云岚瞧得出魏临自有成算,也不多言,只管笑道:“早些回来也好,我让小厨房准备了席面,等下全家一起吃个饭,我还让人准备了烟花,不冲天的,就在地上放,热闹热闹才是。”
魏临听了,便凑过去用蹭了蹭自家娘子的脸颊,笑着道:“刚瞧着你是约束过下人的,我还想着是要不事张扬,还以为你也要低调行事呢。”
霍云岚则是觉得痒,往后躲了躲,嘴里道:“对待外人自然要表现得低调些沉稳些,也不能让王上觉得你得了个高位就不知所以,你现在是新贵,自当谨慎行事,也是给咱们家里免去祸殃。可是关起门来如何便是我们自己高兴便好,相公都升官了,还不许庆祝一下吗?”
魏临听了,只觉得心里一暖,自家娘子拎得清,却从来不亏待自己的。
谁人加官进爵不欢喜呢?
假使一味地隐忍,就算周全,也难免憋屈。
娘子里外分的清楚,这便是极好的,自然是处处周全,比魏临自己想的好多了。
于是魏将军就凑过去想亲她,霍云岚躲闪着,脸上却止不住的笑。
一旁正玩球的福团听见娘亲笑了,便利索的坐起来,跟着霍云岚一起笑,还呱唧呱唧的拍着小肉手,很是应景。
魏临便一把拎起胖儿子塞到怀里抱着,一边揉着他的小肉手一边道:“如今得了这上将军官位,之后怕是还要有一番折腾。”
说着,魏将军就毫无保留的把如今形势告诉了自家娘子。
朱家之事,看似祸起宫中,其实根子在宫外。
假使只是朱王后一人狠毒,楚王哪怕是把她禁足宫中也就罢了,朱家还是要保全的。
偏偏朱家根子烂了,为非作歹,手上还有人命,加上朱家的几个儿郎个顶个的废物,朱老将军老而昏聩一味袒护,这才消磨掉了楚王最后的耐性。
朱家倒了,得利的人不少,魏临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若是细算起来,魏诚也算是被朱家反向推了一把,直接抬上了状元之位。
“这次的事情,五殿下使了劲儿,大公主也出了力,自此之后咱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说着,魏临又摸了摸福团肚皮上的肉,嘴里道,“以后的路,便要试着走了。”
霍云岚没说话,只管拿起桌上的橘子,剥开皮,掰了一瓣放进嘴里,觉得甜,便又掰了一瓣递给魏临,嘴里轻声道:“表哥,你是怎么想的?”
魏临看着她,缓声道:“如今形势,便是战事将起,只有提早准备方能稳妥,自是能者居之。若是想要只求安稳,不冒头是最好的,可是表妹,我想求的,是天下太平。”
这话让霍云岚的手顿了顿。
天下太平,这话不是魏临头回说,可是没有哪一刻让霍云岚听得如此真切。
其实该懂得道理他们都是懂得的。
想要安安稳稳的加官进爵,自然是要像是都城里面的那些高门大户一样,明哲保身,事不关己,只求路途安稳,护住自家也就罢了。
什么抢尖冒头的事情都不要做,多做多做,不做不错,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但自家相公心有大志,而这大志并不是坐在家里喝着茶听着曲儿就能实现得了的。
纵然此事听上去有惊无险,但是霍云岚知道,魏临选择的路只怕比寻常人要辛苦得多。
也荣耀得多。
若是换个人,听闻自家夫君说什么大志向,无论嘴上如何,心里多少是会怕的。
偏偏霍云岚半点不怕,反倒笑着眯了眼睛。
就算前路有波澜,她也高兴。
霍云岚伸手,拢住了自家郎君的腰,轻声道:“我以前不是个胆子大的,可是自从嫁给你,我胆子一天比一天大。”这会儿居然都能开始跟着魏临一起想象着如何为天下求安稳了。
魏临则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娘子可莫要说笑话,你的胆子我是见识过的。”
“什么?”
“娘子坐在花轿中,顷刻间就让歹人立毙当场,巾帼不让须眉,哪里胆小了?”
霍云岚轻轻地捶了他一下。
而被自家爹娘夹在当中的福团扭了扭身子,哼唧了两声,霍云岚方才反应过来,赶忙松手,用橘子肉抹到了自家娃娃嘴里,算是哄好了他。
魏临则是轻声问道:“只是要辛苦娘子了。”
霍云岚笑起来,温声道:“我的夫君,是当世英雄,你要做大事,我自然不会嫌弃。”
魏临闻言,微微一愣。
他想过自家娘子的反应,也想过如何安慰,却没想过霍云岚会如此坦然。
就听霍云岚接着道:“至于辛苦不辛苦的,好处总是更多些。你瞧,如今大公主把铺子盘给我,这是日进斗金的好事,你也给我带了荣光,旁人求都求不来,”声音微顿,“还有,如今你做了上将军,俸禄比以前多了一倍,饶是辛苦些又有何妨?”
魏临闻言,沉默片刻,而后便把福团往旁边一撂,伸手就抱住了自家娘子:“表妹你看事情的角度总是如此不同。”
霍云岚瞪他:“怎的,你不喜欢?”
魏临笑起来,在她脸上响亮的亲了一下:“喜欢,喜欢极了。”
霍云岚由着他闹了一阵儿,更福团不依不饶的开始摔布球,她这才重新抱起了自家儿子,眼睛瞧着魏临道:“相公是英雄,要走那光芒万丈的大道,我自不会一个人躲阴凉,总要与相公走一遭,才算不枉此生。”
魏临闻言,伸手捂住了自家儿子的眼睛,然后,探过身去。
娘子今日用的口脂又是桂花味的,真好。
在霍云岚踢他之前,魏临缓声道:“我定不负你。”
既不辜负你的真情以待,也不辜负你的殷切厚望。
这天下安定,是我毕生所愿。
而你的欢乐幸福,便是我毕生所求。
大抵是魏临难得说句情话,霍云岚脸红了好一阵子,惹得福团伸手去摸,只觉得掌心烫烫的,便生出了一脸疑惑。
霍云岚则是不说话,直接把脸埋到儿子的肚皮上。
等觉得心情平复了些,霍云岚这才让魏临去哄福团,自己起身去妆镜前重新梳妆。
而后就听魏临道:“娘子还是涂桂花味的口脂好些。”她转身就踹到了这人小腿上。
于是,什么英雄不英雄,将军不将军的,该站直了给娘子出气的时候就要站直,疼惜娘子,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而因着魏临升做上将军,故而给家中的家书便迟了几日放出去。
之前只报状元之喜,现在是双喜临门,便不再分着说了,只写在了同一封家书里便是。
这也让此次寄回去的信格外厚。
不过也是因为耽搁了这几天,加上哪怕是官员寄信也不会特别加急,故而最先得到好消息的是老家那边的知州。
这知州姓杨,是个胆小脾气,处处怕得罪人。
之前因着小妾家的李六郎闹事,惹到了霍云岚的食肆,弄得杨知州担惊受怕好一阵子,便对魏家极好,生怕魏临给他小鞋穿。
可是杨知州又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总是犯错便是因为谨慎一阵之后就会懈怠下来。
之前就懈怠过,结果魏临封了将军,弄得知州又上赶着对魏家示好。
如今瞧见魏临不回,魏二郎和魏四郎也是一去不归,这知州便又把魏家抛在脑后。
到底是心里有些芥蒂,怕人家记恨,可越是如此越觉得心里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