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晕的时候可是两目上视直挺挺栽过去的?”裴彦修皱了眉。
蒲风看了一眼李归尘,不知所措道:“正是。”
“那孕妇可是精神萎顿,面上枯黄?”
“算是吧。”
裴大夫叹气道:“怕是子痫,此病九死一生。”
蒲风犹豫道:“实不相瞒,我本怀疑马氏与此案有关的,我家先生刚才有此一问莫非也是怀疑胡家人?不如我现在就去衙门里找何捕头再去一趟胡宅。我有预感此趟必能断出真凶为何人。”
李归尘扶着桌子慢慢坐在了凳子上,摇头道:“此言怕是为时尚早,昨晚趁你去厨房偷吃的时候,我翻了翻你手里的簿子,那胡宅的问题复杂得很。”
蒲风赶紧将簿子揣在了怀里,“你怎么……私看公文可是犯法的。”
李归尘倒了杯水喝,无关痛痒继续道:“我哪里懂什么破案,就是好奇罢了。对了,彦修兄,一个人的性情忽然大变,而他的儿子到了差不多这个年龄依旧如此,有没有可能是……”
“是一种病。”裴大夫接道,“《灵枢》有言,人‘以母为基,以父为楯’,也就是说身体的先天之本与父母关联甚密,而‘当其受生之时,已有定分焉 夫人器置,有禀于受生之初,则具一定之数’。”
蒲风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裴大夫,我貌似听不懂。”
裴彦修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就是说,若是爹有这个毛病,儿子日后无论如何避免,也有可能继续得这个毛病。而归尘说的这个病,古籍中的确有记载,或为疑症、燥、狂,或为谵妄,皆可使人性情大变,多疑多虑,甚至有离魂之症。”
蒲风惊叹:“原来真的有离魂症。”
裴大夫气得咳了两下,已不打算让蒲风对博大精深的医学文化开窍了,他点了点李归尘,“你不许动,床上躺着去,我随蒲兄弟走一趟罢了,顺便去看看那孕妇到底是不是得了子痫。”
李归尘无奈笑了笑,早年间父亲指着十几岁的裴彦修便说他日后定是个医痴,不想果然应验。
他躺到床上,想着方才和裴彦修说的那番话,舒了口气,随即又摸了摸右脸,笑道这丫头的确是下了狠手,怕是手都拍麻了。可惜他那时已说不出话来。
那厢蒲风带着裴彦修已入到了马氏房里,而何捕头与闫氏还在堂里问话。
说来,马氏自昨日昏厥后便卧床不起,到了四更天便有了早产之兆,羊水随之破了,在巳时娩出了一男婴,啼哭只像是猫叫,乳母赶紧抱去喂奶了。
可马氏生产后反而忽然抽搐晕厥了过去,发作时便是牙关紧闭,四肢痉挛且不省人事,将服侍的丫鬟们吓得不轻。
她便如此时晕时醒着,早先请的几个大夫或是托辞医术不精忙不迭走了,或是让胡家赶紧准备后事。倒是有个大夫开了药方子,人参牛黄朱砂黄连都下了大剂量,可马氏瞪着眼咬着牙,药汤子偏就是半口也也灌不进去。
于是那大夫就说是胃气绝了,没得治了,要了诊钱也赶紧跑了。
子痫此症本就与肝气郁结,忧思伤神有关,小厮曾说她天天在房里哭,也可见一斑。
左右胡家单传的独苗也生下来了,自有乳母喂着,府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少爷也没了,马氏在府中本就没什么威望,这一来众人待她更是轻慢。
似乎就等着她两腿一蹬归天而去,等胡鹏案子完了官府交还尸首再一起办了合葬。
呜呼哀哉。
是以裴彦修坐到床边给马氏切脉的时候,她拼了全力攥着裴大夫的腕子,口齿不清地呜呜呀呀着,不为求活只愿速死。
这场景若是男人见了,多半也就是惋惜着叹口气,蒲风却有些眼角含泪,她为马氏感到憋屈。
一番施针灌药,大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谁也不成想,到了将近黄昏时,马氏居然醒转开了口,众人皆疑惑是回光返照。
她第一句话便是哭道:“若是没有这个孽种何至于此。”
闫氏、胡家远亲妯娌都围在屋子外边,听了此言只道是马氏为了生这个孩子差点把命搭进去,说的气话罢了。
可这话无疑触动了蒲风紧绷的心神,她怜悯马氏是一说,马氏与外人可能有奸情害死胡鹏又是另一说。她看裴大夫点头默许,便问马氏道,胡鹏死前可是天天服药?
马氏哭着,一听此问忽然便止住了哭声呆呆愣住。
果然此间有隐情。
蒲风便盯着马氏神色,见她两眼已是空洞无神,干裂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刚要开口,闫氏不知何时凑上前来来插嘴道:“鹏儿身体康健,何来吃药之说?”
蒲风一个眼刀飞了过去,“此间容你多舌?”
何捕头嘴角一挑,便见闫氏讪讪地低了头再不敢多言。
而马氏往痰盂里啐了口痰,喑哑道:“我什么都能告诉你们,就一点,他若是死于刀伤,那就的确不是我们杀的。”
我们……
蒲风点了头,让她接着往下说。
“本来我也是死一遭的人了,不怕了……我家是个小门小户,因为夫君好色,风评不好,门当户对的家庭都不愿意把闺女嫁给他,尤其是还没有公公,就一个后婆婆。”
闫氏闻言瞟了马氏一眼,“这话说得可还有良心,我可曾……”蒲风看了她一眼,她便瘪瘪嘴没说下去。
“实则,婆婆待我不错,刚嫁过来那几年,夫君虽然嫌我长得丑,但也算疼我。他时常跑去外边快活,我就装不知道,他念我懂事,便好吃好喝穿的戴的不曾亏待我。”马氏说着便咧着嘴笑了,泪水却成股淌了下来,“你说说这是为人-妻该过得日子?”
她哽咽了一会儿,继而平缓道:“我和夫君成亲多年,肚子也没动静,外人便时常撺掇他将我休了,再娶年轻漂亮的。我想如此一来便是连这混账日子也过不得了。可夫君跟我说不会休我的,就冲着这个,我一辈子也念着他的恩……”
蒲风轻叹了口气,这般活着是何等悲哀,原来女子一生,便系在这一个“休”字上。
马氏喘了口粗气,“可这几年,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时不时就打骂我,怨我没生养,且一年比一年厉害……打头年起,他开始天天喝什么药,我也不清楚。他没得过什么病,不是壮阳药还能是什么。对我却冷淡得很,一个月也不碰我半回。”
“那你这个孩子是怎么有的。”何捕头蔑道。
马氏就像是个木头人,听不出话里的刀子,依旧是心如死灰道:“有天他又打我,骂我没孩子。我从没顶撞过他,那晚却还了口……说真的,人活成那样跟禽兽有什么分别。”
“所以你便怀孕了?”不知谁插了一句。
马氏流着泪摇了摇头,忽然发了疯似的让听墙角的亲戚们滚。眼见外边的人被何捕头轰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了屋子里的蒲风、何谅、裴大夫和闫氏,马氏才喑哑痛哭道:“我那时是想,要是此番再怀不上,胡鹏也会打死我。我有什么办法……”
她说着猛地坐起身来扒开袖子,果然净是些淤痕,新旧不一。“谁又知我怀了孩子,他更是变本加厉……我,我就和婆婆说这事,她说当年公公临死那几年也是这样的。还说,我那早夭的小叔子胡鸿便是公公这般打死的……”
此言一落,几双眼睛便都落在了闫氏身上,她亦是眼里有泪,嘴角却抽动着上挑,精致的妆面在昏沉的夕阳下看着有些渗人。
“后来胡鹏跟我说了实话,他似乎知道了我那次之后便借口回娘家是为了什么。你们难道不是早认定了是我与人通-奸下毒害死了胡鹏吗?当时一念之差……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谁的,胡鹏却一口咬定不是自己的。我想着早晚也是被他打死,就动了他的药……”
“这事可是闫氏指使你干的?”何谅斥道。
马氏摇了摇头:“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我自然知道朱砂那东西有毒,吃多了一点没事,日子久了便会神不知鬼不觉死了……故而我存了很多朱砂,胡鹏警觉,他的药里本来就有朱砂,我就每天往他的药里加一点。婆婆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她没管我。”
蒲风听到这里心猛地沉了一截。
“再后来,便是你们来宅里,说胡鹏死了。”马氏又哭又笑,“可是我听到了半点也不欣喜,我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她说完了,忽然从褥子底下翻出来一个白纸包,撕了一半便连纸带药粉塞到了嘴里,众人大骇。裴彦修坐得近,一手将她的腕子钳住,一手去扣她的喉咙将纸包掏了出来,即便如此,还是有大量药粉被吃了下去。
裴彦修怒道:“草乌粉!便是这么想死,尚不顾念幼子!”他又赶紧唤人去煮蜂蜜绿豆水等解毒之物。可马氏只是躺在床上瞪着眼傻笑。
裴彦修沉了口气,却还是怒其不争道:“你相公和你公公行为反常,多半是家族带的疑症,你生的若是胡家的种,日后少不得也是如此。再有你说胡鹏喝的是壮阳药,裴某问你可知道那朱砂是做甚么用的?恰是治这疑症的安神镇静药!偏你要改了他的药量,这中了朱砂慢毒更会加重癫狂。”
马氏的笑一点一点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蒲风又问:“那可会使人受伤出血不止?”
“正是。”
这就难怪为何胡鹏会倒在血泊里血竭而死了。
然则一切似有天意作梗,偏叫弄巧成拙。
翌日蒲风去到顺天府衙门的时候,便听到何捕头喊她。
“死了。”
蒲风皱着眉,啊了一声。
“马氏,昨夜三更天死了,死在了娘家。说是连夜请里长来休了。”
蒲风手里的簿子一时没握住掉在了地上,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她阖了眸子长叹了口气,眼前满是马氏边哭边笑的憔悴神情,似乎她死不瞑目。
而线索,又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一章破案~ 明天见
第17章 泡影·终
蒲风找到刘仵作的时候,他正蹲在敛尸房门口烧纸。
黄草纸上刻好了钱印,一张一张飘到乌黑的铁盆里被火舌吞噬殆尽。
“马氏那边已经招了,胡鹏是中了朱砂毒,刘大哥这边可有什么进展?”
刘仵作抬头看了蒲风一眼,又继续自顾着烧纸道:“都能那样了,看得出什么。回来时我用酒醋浸白纸敷了,也没发现尸首身上有什么撕扯搏斗的伤口,唯独肩上有个小孔,也不深。”
蒲风扶了扶头上的网巾,若有所思道:“之前杀尸的那个案子你可还有印象?那死者也是身上没什么伤口,只不过他是与人争吵时忽然被利刃刺入了腹中,所以没怎么挣扎就晕死了。
可此案中……这胡鹏虽中了朱砂慢毒,使他出血不止而丧命,致命的只能是阉割的那一刀。”
刘仵作笑了笑:“你如何能断定胡鹏是受了刀伤,而非被之前所谓的猛禽袭击而死?”
蒲风转过身便看到何谅忙完了手头的也过来了,便继续道:“一来,那猛禽并不敢袭击活物,只是以尸体为食罢了。个中牵连甚深恐怕是不便言说,可此点已确认无疑。那便证实,胡鹏死的时候,单是身下刀伤一处,甚至未遭毁容。
我去翻阅了有关藏地天葬的种种记录,这食尸的鹫鸟在野外啄食死物时,因着毛皮坚韧故而难以穿透,专自头面,腹股间的嫩肉下口。”
刘仙点头,“人便是因穿着衣服,倒是没毛病。”
“再者,我原以为这身下之物并非什么要害,毕竟宫里的公公们……此点先放着不说罢。蒲某方才所提的杀尸案与此案最大的不同便在于身受刀伤的位置。这个地方本是过于隐蔽,若是因仇行凶,单单是在街上堂而皇之脱了别人裤子这一点,胡鹏怎么会不反抗……”
何捕头忍笑不住,“蒲风兄弟真是直白,可那胡鹏毕竟喝醉了。”
蒲风揉了揉发髻,清了一声嗓子掩饰尴尬,又道:“这点便算是存疑。我们此前一直认为是凶手谋杀,因为现场并未发现凶器,这也是我所想不通的。”
何捕头摆了摆手插嘴道:“找到了找到了。那凶器是把铸铁的修花剪子,昨天我你二人去胡宅的时候,冯捕快领着人将那死胡同翻了个底朝天,在墙角的碎砖石堆里找到的。本是没成想凶手拿剪子杀人。”
“修花剪子?”蒲风一愣,闭着眼睛沉思了许久,那二人见她此状不敢出言惊扰。
过了半倾,蒲风忽然睁眼看着何谅,将他盯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想通了。丁大人可在衙门里?带我去找他!”
“这怎么就想通了?你先别急着去找丁大人,先和我们说说,也算是帮你听听有没有破绽,”
蒲风已是心中狂跳,却也觉得何谅此言有理,便沉住了气,依着此案经过从头至尾给他们讲了一遍。
“原是这胡鹏身患疑症,因吃的药被马氏做了手脚中了朱砂毒故而神志并不正常,其所行所举多有癫狂之兆。此点已是多次重申。
然他七月十五那日黄昏去了醉烟馆,在那儿又做了禽兽之举,自责不止,又在未及二更的时候便声称要回家,离开了醉烟馆。这点为月璃姑娘所言,她并没有欺瞒的动机,也算作属实。
修花剪子乃是凶器,多半是胡鹏从醉烟馆拿走的,何捕头也可再去一趟榴花胡同核实。而胡鹏之所以要偷走这么一把剪子,为的是……”
蒲风一顿,与刘仵作对视了一眼,她方才深吸了口气道:“为了自宫。”
这……
何捕头惊了一跳,“怎会如此,胡鹏说要回家,好端端地为何要自宫。再者,你可有证据。”
“证据,”蒲风一笑,她不看重别的,偏就是这证据,“好,算是答你所问。胡鹏说要回家不错,可他从没想过自己这一剪子下去会出人命。其一,他怀里尚有芳芝堂的货单,且他极在乎这笔生意,不托付给旁人或是说明他被人谋杀,或是说明,他根本没想过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