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锦衣卫三个字显然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危险的味道。
冯显站起身,赶紧凑过来两个小公公给他掸衣扶穗。众人恭送至门外,才算是请走了这尊大佛。
这头冯公公刚走,王大人就一头栽了过去,掐人中都没用。王宅遭此大乱,王况这一倒家中算是彻底没了主心骨,可即便这样也不见夫人出面主持家事。
而徐典刑一大早触了霉头,让人将审问记录誊抄了一份交与了张渊,随即带着亲信走了。留下的军士经过一宿的折腾也是困顿,见徐大人都走了,更是慵懒不少。
此案千头万绪,再被冯显这么一搅,算是更无从下手了。
张渊三人尚还在堂里商讨案情,忽然听到了一阵诡异的笑声,只叫人头皮发麻。之后便看到有一披头散发的妇人,挣脱了几个丫鬟的手,从内室跌跌撞撞冲到了堂里。
“一定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一定是,”那妇人的眼瞪得浑圆,猩红得可怕,直勾勾地看着李归尘,“不是杀人灭口,是堵嘴,堵嘴……谁的话都不要信,不要信……”
蒲风看了一眼李归尘,这妇人必然是死者生母,王况的妾室。
“你们管不了的,是孽债来了,拿清儿去抵债了……是阴司阎王殿里的小鬼儿来讨债了……”那女子手舞足蹈,神态说不出地诡异。
张渊摇了摇头,叹道:“怕是疯了。”
而刘氏听了这话忽然尖叫了一声,哭得跪倒在地上,过来拉扯她的婢女都被她连挠带踹地赶走了。
“没疯,没疯,她怎么会疯?是我疯了!女鬼缠着清儿很久了……我的儿问我,饿死是什么滋味的?死,全都死……两只眼睛,一明一暗……全都死……”
蒲风皱着眉将刘氏说的每一句话都原封不动记了下来,不知为何她偏就觉得刘氏或许没疯,可能是迫于什么压力,她的话是有影射的。
她忽然停了笔:“你可是看到了凶手?”
“我看到了。”刘氏忽然就静了下来,木僵了一样,目光森幽地望着蒲风。
此言落地,众人皆是屏住了呼吸。
“谁?”
“两只眼睛,一明一暗……”她惊恐万分地又重复了一遍,声调拖延得诡异。
刘氏说罢忽然伸着细长惨白的手,去抠自己的眼睛,她的指甲该是早前保养得极好,方才一场挣扎劈断了一半,细长而又锋利。转眼间她便割伤了下眼睑,脸上冒出长长一道血泪来。形如阿鼻地狱里的鬼魅。
李归尘离她最近,一伸手便扯住了她的腕子,轻轻一拧,便脱了臼,连胳膊也抬不起来了。
蒲风看得呆住了,她哪里想过平日庸庸散散病仄仄的李归尘有这本事。
而这下子刘氏便只能任由婢女抬了回去,口中仍嘶嚎不止。
蒲风心道若非李归尘莽撞,或许还能从那刘氏嘴里再听出些什么来,现下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一点端倪也看不出。而蒲风回过头去,才看到背后帘子缝里居然有一只眼睛,她心下一惊,不敢出声惊跑了那人,几个步子窜过去将那帘子一把扯了下来。
帘子后的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吓得早已花容失色。她呆呆地定在了那,张着口说不出话来。良久哭声先冒了出来,话才接着道:“妹妹,没,没事吧?”
妹妹?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王夫人?
王况年近五十了,居然有这么个娇妻?怪不得不见夫人主持府内事物,原是位小鸟依人的主。
蒲风将小夫人请到了座上,温言安慰了一番,又解释道刘氏只是脱臼了,找人正了骨便好了。
王夫人叹了口气,抹抹眼角的泪道:“相公被痰堵了心,我刚看了回来,便听到堂里有动静,又不敢进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眉青说我要是出面的话,官府的人指定认作人是我杀的,是我容不得庶子。清儿固然平时皮了些,也不至于……”
她说不下去,嘤嘤哭泣了起来。
张渊揉了揉眉头:“你家老爷近来可有得罪什么人?”
王夫人摇摇头,“他们朝堂上的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不过……算了,大人听过忘了便罢,家中时常有人来送贺礼,那单子是我管着的,得有这么老长,想来没人要和相公结仇罢。”
蒲风听了此言一挑眉,心道这小夫人着实是个花瓶。她想了想,问道:“夫人可知昨日府中有什么来人?”
“孙大人宅里出了这样的事,自家府里已经很谨慎了。昨天的确没有客来,清儿那孩子整天就是在后院疯玩,没人管得住的,哪有我的熙儿懂事。昨天晚上快吃饭了还是找不到那孩子人影,一看竟是他假装午睡将奶妈锁在了屋里。连妹妹都觉得他又是躲哪调皮了,谁又成想……”
王夫人说话也是娇滴滴的调子,听得久了让人心里发腻。便听她絮絮说了许多,比如她母家并虽不是高官显贵,也是个富庶人家,当时她十六便嫁给了王显,在前面有三任正房,还不知道外边又养着多少。再有刚嫁来时家底远不如现在丰厚,王况整日也是忙得很,头年转调到了这个职位,日子才算更滋润些。
张渊问道:“夫人可知为何?那时又与何人接触甚密?”
王夫人缩着脖子摇了摇头,“夫君不让我知道。我是问过,他便恼我了,足足一月余没来看我,甚至都不回宅里。”
这就很正常了,王况混了不到二十年官场,早是老油条了,房内人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自然分得清楚。
再往后便听她又说了很多家中的鸡毛蒜皮,无非是谁说了句什么话惹恼了谁,谁又在背后说了谁坏话,总之并不太可能与此案有关。
张渊困得点头,许是也觉得有些浪费时间了,便拦住了王夫人的话,请她回内室休息去了。
妻妾不合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这小夫人年虽不大又是个小聪明外露没心眼儿的,若非貌美,能在府里站住脚实在是不容易。
然而就在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争吵声,蒲风出去一瞧,原来是驻守的军士不让送菜的农人进来。
阖府上下近百口子人,这菜蔬的供给早包给了指定的农户,隔三差五来送菜太正常不过了。
蒲风多留了个心眼看了看送菜的二人,那与军士过话的胖子后面竟是个瘦高女人在挑担子。沉甸甸的两担子菜少说五六十斤,扁担压弯了抠进了她的肩膀里。蒲风再一看,一时没忍住低呼了出来。
那女人眼上蒙着一条污浊不堪的粗麻布。
“两只眼睛,一明一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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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碎瓷
“差大哥行行好,小人做点小买卖不容易,您看这么些个菜,不送进去府里人吃什么?再说烂在小人手里,一家子也就要喝西北风了……”那胖农户乞求道。
守门的却没有放他进来的意思,“我管你吃不吃得上饭,上头大人有命,府中戒严,谁也甭想进来。”
蒲风看着那女子出神,便听到管家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还请差大哥放他们兄妹进来,不是生人。厨房也得赶紧给大人们做饭不是?”
那军士一听“厨房”二字便面露嫌弃之色,粗剌剌道:“放行也罢,东西必然要查,人,也得搜!”
“好说好说。”
蒲风就这么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此两人的举止。
担挑子撂在了门口,一差役拿剑鞘挑开了竹筐上盖着的蓝布棉被,一脚将那竹筐踢躺下了,旱萝卜白菜之类骨碌碌滚了满地。
那胖男人瞟了一眼便立马赔笑道:“大人随意查,随意。”而那眼上蒙着破布的女子却拽着衣角佝偻着身子不住颤抖着。差役笑着舔了舔唇,借着搜身之故对她上下其手,摸到她胸口衣襟的时候,她浑身一抖,朝着心口推搡了那差役一下。
“你个小贱蹄子,敢打老子了还,抓起来!”
谁知那女子虽瘦得抠了腮,力气却大得出奇,一把挣脱了差役的手,不想被扁担绊了一跤,一头磕在了石阶上,顿时鲜血呼呼冒了出来。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一言不发。
蒲风走过去掏出了大理寺的腰牌,那不依不饶要上前踹上几脚的差吏才咬牙作罢。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我妹子命苦,天生是个哑巴,这几年又得了眼疾,一双眼全烂瞎了,差大哥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们吧。”
蒲风点了点头,弯腰捡起了脚边的一个萝卜扔到了竹筐里,似是随口道:“听田管家说,府里的菜一直是你们送?我看着萝卜不错,正好我家大人说起过此事。”
那胖男人暗暗瞪了两眼捂着头爬不起身的妹子,冲着蒲风笑容可掬道:“正是正是,非但是王大人家,单这朱印胡同里,从我家定菜的就有五六家,像是礼部的郑大人、工部的白大人,都是我们老主顾。我们是要天天来送菜的。小人姓李,都叫我李胖子,不知您家大人府邸何处,小人自会亲自登门与您商讨。”
蒲风将目光从那女人身上移回来,笑了笑道:“生意人果然一张巧嘴。现下事忙,不如这活儿先搁着,却是有一点怕是问了有些唐突。”
李胖子点头道:“您说您说。”
“不知妹子多大了,怎会还没婚配?”
“不瞒您说呦,哑姑今年都二十七八了。早年就嫁出去了,赶上那年时疫,您知道罢,夫家一家子五口人,全没啦。”李胖子皱着眉一拍手,“她活不下了,我们高堂也都不健在了,您说我一个做哥哥的,能不管吗?光剩一口饭吃哪怕饿了我们娃也得分妹妹一半,您看是这个理不。”
蒲风挑了挑眉,看了一眼哑姑,她头上的血不知是不是冻住了,反正是不流了,半脸全是蜿蜒的血道子,看着有些骇人。她正趴在地上摸索着捡萝卜,蒲风见她怀里抱不下了,便提着缨子拿走了两个。
瞎姑冲着她点头不止,一笑起来两个梨涡很深。
蒲风心下犹豫,伸手扶她起来时,似是一不留神抹掉了她眼上蒙着的破布。蒲风便看到那露出来的右眼窝里微微凹陷,脓疱血痂遍布,几乎看不到眼裂。她惊得倒吸了口凉气,瞎姑更是吓坏了,急忙一手捂住眼,另一手去提布带,匆匆忙忙遮掩好了。
“就这么跟您说罢,正是因为妹子眼不好,所以大户人家乐意找我们订菜。平时便是府里人领着妹子送进去,她又瞎又哑,生不出一点是非儿,人家也不怕招贼。”李胖子微微得意道。
蒲风皱着眉,看瞎姑挑起担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家丁往后院而去。
若是凶手仅针对孩童的话,王宅现在已经安全了。因为王清一死,王家便没有这么大的孩子了——大的已成家小的却还在怀里抱着,且官府的这么多人盯着,实在是难以下手了。
她正这么想着,忽然有一丫鬟从月亮门里哭着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跪倒在蒲风脚下,泣不成声道:“不好了,大人,死了,死了……”
蒲风心口一寒,“别慌,谁死了?”
“刘姨娘死了,就在刚刚。说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撞克死了!”
蒲风一把扶起了面前的丫鬟,赶紧随着她穿过月亮门去了西厢房。门外远远地站了不少下人,都不安地窃窃私语着,谁也不敢近前一步。
蒲风见那丫鬟也站在门口筛糠,便孤身一人掀开门帘子进了去。
那屋子窗关得严,炭火又烧得很旺,昏暗中弥漫着一股燥热而腐朽的味道。她拿袖子掩了掩鼻,便看到屋内桌椅掀倒,花瓶杯盏碎了一地,粥和饭菜黏在地毯上,连床边的樱粉纱帐都扯得耷拉了大半片。
她娘曾和她说过,刚死过人的屋子里晦气,可蒲风顶着一头冷汗,还是决定先去看一眼刘氏的尸首。
之后她便看到,刘氏缩在墙角,跪卧着,膝盖和胸口贴在床上,脸朝外,一双眼睛瞪得暴突往上翻,但没有一点光泽。
她嘴角有血,洇红了一片床褥,口张得很大,就像是下巴脱了臼,舌头堵在嘴里,整个脸呈一种扭曲态,似乎看到了什么令她极为恐惧的事情。
蒲风心中惴惴不安,她并没看出刘氏应该是怎么死的,因为以她面色来看,不像是中毒,且床上也没有喷溅血迹,不该是锐器所伤,或者说,她看起来的确很像是吓死的,除了吐血。
蒲风不由得回想起刘氏曾说的话,她说“堵嘴”,莫不是因为她透露了什么,所以便被杀了?蒲风的手早已冰凉,却在这时候忽然听到了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进来了……蒲风不动声色从床边的柜上摸了一片碎瓷,猛地一回头,却见一青年男子吓得退了半步,手臂挡在面前看着他。
“你是何人?”
那男子见状放松了下来,耸了下肩膀微笑道:“原是蒲兄,倒怪在下进来得莽撞了。在下是刑部孟侍郎的门生,专访刑狱,姓林名篆字印文,方才多有得罪。”
蒲风心道徐洪不是刚带着人走吗,怎么还冒出来一个林篆?专访刑狱,莫非是个令史?可这地方哪里是个寒暄之处,看这林篆人生得俊秀又一副温润君子的样子,可在这凶案之地怎么瞧着也是做事不怎么着调的感觉。
她拉着林篆的袖子便往外走,“此地不宜久留,不如林兄与我到外边说话。”
“这这这……蒲兄这般热情……我还打算再好好研究研究,怎么说也翻翻少没少银票,是不是进了贼人……”林篆伸着脖子留恋地张望,因被蒲风拉拽着也只好出了门去。
蒲风揉揉额角,咽了口唾沫,滔滔不绝道:“蒲某一见印文兄便觉得,似曾相识啊。敢问林兄籍贯哪里?家住何处?高堂可还健在?一看林兄便是一表人才,难怪能得尚书大人赏识,日后必然前途无量,乃是有鲲鹏之志……”
林篆简直听傻了,完全接不上话,只能点着头,且袖子还被蒲风拽着,想再进那屋子根本没机会。
是以李归尘来到西厢房门口之时,便看到蒲风拉着一少年郎说得唾沫横飞,就差一口气憋死了。他摇着头叹了口气。
只有蒲风心中无奈:这刘氏死得蹊跷,若是如她所言且此为谋杀,那凶手极有可能就在这宅子里潜伏。而现场的一点蛛丝马迹都不容人移动破坏,否则便可能破案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