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府中已是人心惶惶,且驻扎的军士未动,为免打草惊蛇,为今之计只能先按住了不稳定成分,譬如她面前的这个三脚猫林篆。
李归尘到了之后,少顷张渊大人也来了。林令史虽仅是个举人却深谙官场的圆滑事故,看到张渊赶紧作了揖,便借故去外院看看,溜了。
而蒲风道了所见及猜测,张渊疲倦的面色更是难看了三分。
若是如此,那此案就复杂了不止一翻。一来行凶方式不同便可能不是同一人作案;二来府中已皆备森严,竟有胆子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手;再有,杀人可是因为刘氏之言透露了什么?那么这后面隐瞒的,便是一件惊天的阴谋。
张渊检看过一番后,蒲风亲自带了一得力的差役进去,将刘氏的尸首抬了出来。说来刘氏临死前抠住了床梆,为此他二人废了不少周折。
采证了数个丫鬟之言,刘氏自被抬了回来,给老爷看病的大夫还没走,便给她也看了,还把骨也正好了。她们几个人都是看刘氏疯砸了一宿,实在害怕,便将门窗都关死了,到外边抓药熬药煮粥洗衣一通忙活。
谁也想不到这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儿,连药都还没熬好,便听到屋子里鬼哭狼嚎到了极点,之后便是嘶哑着抽气,等没了动静时她们才敢进去,再一看发现刘氏居然死了。
且期间她们虽不在房里,却也在附近,的确没有人出入厢房。
这便是奇了。
刘仵作将尸体停放在了周边一间空荡的客房里,叫了王夫人带着两个丫鬟看着,当着张大人的面,初验。
蒲风端着笔立在一旁,李归尘则站在了张渊身后。女子做验必有家中女眷或是邻里妇人在一旁监看,这是规矩。可夫人吓白了一张小脸,拿帕子挡着眼抖得不行。
屋子里一时静得出奇,刘氏的尸首静卧在中间,瞪着两只空洞洞的眼,面目肢体都是扭曲之状。
刘仵作刚要上手,李归尘忽然走上前来,要了双银筷子。
蒲风一看此物顿时屏住了呼吸,刘仵作也好奇地看了过去。
他拓着刘氏的嘴,从里面先夹出了一小片沾满血的碎瓷,之后便从咽部深处掏了许久,勾出来一小团血红的皱巴巴之物,看起来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它便会化了。
一张有字的纸。
作者有话要说:
姗姗来迟~
关于胡子又改名字了,的确是之间的《锦衣褪尽》好些,但是——配合净网活动,避免不必要的误会_(:з」∠)_抠心了。
第22章 谜语
刘仵作赶紧端来了一碗水,李归尘将那血纸团放在了清水中,少顷它便一点一点舒展了开来,碗中的水也随之变为了淡红色。
蒲风杵在一旁瞧着连大气也不敢喘,便看到李归尘以一支银筷子细致卷起了纸边,在水中荡了荡让纸张展开了,将其轻轻挑起来铺平在了一块白麻布上。
是张巴掌大的字条,像卷在箭镞后面传递密信的那种规格。纸张上满是斑驳褶皱,破烂了五六处,蒙着淡淡一层血色。
“这纸居然不会破?”蒲风好奇。
李归尘淡淡道:“是元书纸,以嫩毛竹所制,纸质相对柔韧,一般官府写文书上表所用。”
蒲风点点头,瞪着眼瞧着,只能依稀辨出几个字:“中山……明,乐……之。”
这字条上写的或是一句五言绝句,可惜中间损毁严重,实在辨不清写的何字。
张渊看着李归尘疑惑道:“你是怎么看出来死者口中有字条的?”
“猜的。”李归尘摇摇头,“你看死者颈部咽喉处有淡淡的淤痕,而周边有破皮渗血的地方,证明是死者生前自己用力捏着喉咙所致,故而锋利的指甲割伤了脖颈。吞咽异物卡在咽喉气道时,人便会下意识地捏住脖子。”
“所以你并不知道会有纸条?”张渊又坐回了椅子上。
“的确是……不知道。”李归尘倒诚实。
蒲风却是一直看着那张条子,嘴里嘀咕:“你们看这‘乐’字后面是不是个‘丰’?”
张渊道:“乐丰?莫非是个人名?”
李归尘听在了耳里,心中已迅速回忆着十年前的大臣名录,名或表字‘乐丰’的确有一人,却是应天府一小小副使,连品阶都没有。算是他十年来连升三级,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且两京相距千里,又何必以一小吏之名震慑王宅?
“震慑……”李归尘默念道。
蒲风赶紧掏出卷宗翻了起来,“此前在孙府查案的记录中从没提起过有这么一张条子,若是凶手真的递了条子意在震慑孙大人的话,他怎么会不知情?这么重要的线索,又如何会隐藏?除非……”
张渊敲了敲桌案:“除非孙大人不想让法司得知此事,这其中必然牵涉到他自己的利益。那这刘氏为何临死前要将这纸条吞了?她是不想让人查到这点还是说以死向我们透露这个消息?”
屋子里一时很静,没有人答得上这个问题。
而在他们说话的工夫儿里,刘仵作已检看了死者周身的衣物,在她胸口的衣襟里发现了一件绣着红鲤的绿肚兜,还差半朵荷花没绣完,一准是给孩子做的。
如今一对母子终能在地下团聚了。
蒲风叹了口气,见刘氏身上只有数处此前磕碰的瘀伤,一腕微微发红,是李归尘早上拧出来的。而除了颈上的伤痕之外,两颊无伤,双臂也没有与人大力撕缠的痕迹。所以说刘氏的死因应该是和大量吐血有关。
刘仵作以一略粗的长三棱针自刘氏左侧第四五肋间靠背部的位置进针两寸,拔出时身下以一小块白方巾垫着,便看到成股的血水自针孔源源不断而出,染红了白布。
蒲风问道:“这是为何?”
刘仵作擦了擦针,“你看死者口中含有碎瓷片,便有可能是吞咽锐物入内,割伤经脉所致。她若是因此而死,非但会口中吐血,胸廓中也极有可能存蓄了血液。因死者死亡不出半个时辰,那些血水便能通过针孔引出来。所以说,死者八成是死于自刑。”
“自刑?”蒲风大为吃惊,“刘氏若是想将那字条毁了,有千百种方法,可她偏就是先咽了一块锋利的瓷片,再吞了字条,后将一片碎瓷含在嘴里,生怕人发现不出来,其实她是以命相搏提供线索?”
张渊点点头:“也就这样解释得通了。可惜那字条看不出什么,我想遍诗句,也没有对得上的,看来这诗句是凶手自创的。它若是真的为了威慑,总得让府里人看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李归尘托起了那块覆着字条的白布,怎么也看不出里面的字哪个像“烹、杀、死”这类的字眼。若不是平铺直叙,便是用典了。
“中山,乐……”
李归尘与蒲风忽然四目相对,蒲风一拍腿低呼道:“乐羊!”
“《韩非子》书中说过这么一件事,魏国将领乐羊攻中山国时,中山君将他的儿子烹了做成肉羹送给他吃,乐羊为向魏国表自信和衷心整杯吃了,结果中山国被攻占后,‘魏王赏其功而疑其心’。”蒲风思索道,“烹子果然是有备而来的。”
张渊顺着蒲风的目光看去,那字条上写得似乎的确是:“中山乃……明,乐羊……之。”他揉了揉眉头无奈道:“猜谜语一向是恼人得很,哪怕错了一丝一毫,那意思可就全变了。咱们也不好乱猜,这字条便先暂且存疑留起来。
刘氏初验的尸检单子还请仵作抓点紧,死者自刑属实,咱们也不好再在王大人府里久留。大家一宿劳顿,稍事蒲风去请王大人的随从通传一声,咱们便先回去歇一阵子。此案重大,对外,切不可透露半点风声。”
蒲风揉着后脑勺应了,满脑子还都是字条的事,还有刘氏那句“两只眼睛,一明一暗”,挥之不去。
待到回家路上,她揣着手跟在李归尘后边,低着头一言不发。之后前面的人脚步一停,她满头满脸撞在了李归尘背上。
“抱歉抱歉……”蒲风退了两步,便看到李归尘转过头来一手举着一根冰糖葫芦。
一根是七八颗大红果从中剖开剜了核串在一起,另一根是截粗胖的麻山药,包裹着的冰糖发出了琥珀般的色泽,一大片糖风更是晶莹剔透。
李归尘见她看直了眼,故意撇着嘴道:“刚才问你想吃哪种也不理我,看样子是不喜欢吃甜食,那我便勉为其难都吃了罢。”
蒲风咽了咽唾沫:“这都是小孩子家的吃食,您一表人才边走边吃怕是要失了风度……”
李归尘抿唇一笑:“你就直说想不想吃罢。”
蒲风倒也不客气,小胳膊一指:“我要红果的。”
大冷的天儿里,果子冰凉酸甜,咬一口糖风含在嘴里,满是甜蜜的麦香味。李归尘将她手里那串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拿过来,撅掉了上面多余的竹签子,又递给了她:“一看你就没经验。”
蒲风一嘴角的糖渣,笑起来自是格外地甜。
二人回到家中时,水缸里一层薄冰,屋子里阴冷刺骨。蒲风抱了很多树杈秸秆之类添在了炉膛里面,李归尘生着了火,灶上架了一大锅水。
两人坐在炉子边的竹凳上暖和暖和,李归尘手里还抱着一大一小两个红薯。
蒲风心中还是一直想着案子的事,压低了声音道:“在发现刘氏死之前,门口来了一对送菜的兄妹,我总觉得可疑。”
李归尘专注于把红薯扔到火堆哪里比较合适,附和了一句道:“怎么个可疑法儿?”
“刘氏说的那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两只眼睛,一明一暗’。这阴阳眼当然是不太可能了,不过是不是指的独眼龙呢?送菜来的那个妹子,叫瞎姑,他哥哥说她两只眼睛都瞎了,可惜我扒开她眼上蒙的布时只露出了一只眼,的确是瞎了。”
李归尘轻描淡写道:“那你为何不再扒一次?”
蒲风睁大了眼:“我如何做得出这种事来,再说那哥哥嘴上说是多疼妹子,可我看他就是拿他妹妹发财,说什么又瞎又哑不生是非,官家才爱订他家的菜……那百八十斤的担子就瞎姑一个人挑着,看她哥哥都胖成什么样子了。”
李归尘终于挑了两个好位置将红薯放在了火堆边,问道:“你是说他们挑着担子给好几个官家送菜?”
蒲风坚定地点了点头:“你也觉得可疑是不是?我看门口有骡子拉的板车,他们这一趟的确是要送不少家。”
“朱印胡同住着很多权贵,”李归尘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那儿离皇城近,上朝方便。而且住的高官多了,便自成了一派架子,风水好官运亨通什么的,都是胡诌罢了。”
“怪不得……我记得之前出事的郑大人府邸也在那一带。”
锅中水底已生出了一层银白色的小气泡,李归尘的眸色比水面更平静,“你还看出什么了?”
蒲风挠了挠头,每次李归尘问她这种问题都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受考核。她挪了挪屁股,小声嘟囔道:“你不觉得是因为朝堂党派纷争吗?”
那“朝堂党派”四个字的声音压得极低,混在烧火的噼啪声里几乎听不清楚。
李归尘看着火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蒲风瞄了眼门外,挪着凳子到李归尘身边道:“咱们这乡下的总不会有锦衣卫的探子罢?我在书院里听说,现在朝中的大臣们都极力举荐西景王,请求废太子……四处传闻太子优柔寡断,而西景王多年征战历练得已是自有气象,你说那乐羊的典故里,魏国和中山是不是指代的这个……”
李归尘不动声色,垂眸将那小的鼠尾山芋抠出来晾了一小会,隔着衣服剥了皮,吹了吹便塞到了蒲风嘴里,“你先尝尝这个。”
“烫烫烫……”蒲风仰着头张着嘴吸气,过了一阵子才咕咚咽了下去。
“这便是烫手山芋。还有,再敢去什么野鸡书院,立马打断你的腿。”
蒲风看着李归尘危险的笑意,后背的汗毛立了立。
明明他身姿这么单薄,冬天穿了八百层棉衣别人早肿成球了,他看起来还是很利落的样子。今天他去抓刘氏的腕子,明明没用什么力,可那胳膊便像是细草茎似的一下便脱臼耷拉了,他若单是个读书人,怎么还会有这本事?
蒲风一面想着,一面忧心她如果再跟着那帮书生厮混下去,李归尘的确可能会打断她的腿。
而李归尘将浴桶滚了进来立好了,提着水桶往里倒着水:“行了,水烧开了,你一会儿把门窗关好了便在这屋洗个澡罢,毕竟比你房里暖和些。衣服什么的都拿齐了,那个……那个……”
蒲风看着李归尘揉着额头语塞,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她红着脸有一点不好的预感。
“衣服都挺厚的,可戴可不戴的就算了……对身体也不好……毕竟你还在长身体。”
“对身体不好……”蒲风的脸顿时涨得像过年挂的大红灯笼,有些烫手。李归尘这厮果然是早看不出来了,一直跟自己装傻。
“诶,你脸怎么这么红,我是说香囊,那里面有几味……蒲风你想成什么了?”
想成裹胸布了……
蒲风杵在那,忿忿地想要不要戳穿眼前这个大骗子。
李归尘叉着腰:“你这孩子莫不是还去过小倌馆?”
蒲风:“……”
“行了,我走了。”李归尘带上了门,冬日的薄雾松松散散地罩在天上。
他的笑容持续了一会儿,才逐渐消逝。
若是不出他所料,五日之内,会有人着急动手了。
都察院监察御史孙廷元,吏部文选司主事王况,下一个会是谁……三日后,酉时过半,天色已完全昏沉下来,阴翳的天空呈现淡淡的血红色。
蒲风站在锦衣卫千户张文原府邸的廊下,手里捏着一张字条。
“中山乃升明,乐羊尚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