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蒲风指着缝线与张渊道。
“检验讲求的乃是四缝尸首,即验尸体正背左右,这腔子里面自然是不验的。肠管外流尸体很难打理的,故而就缝上啦。”张渊讲解着,继而又道,“正是因此,才让你们这么晚过来,剖尸做验违逆常情,若是有所收获倒还好,若是徒劳无功做验之人可能会惹上很大的麻烦,故而只能偷着验了。”
此话说完,张渊看着蒲风的面色,正是活生生的一副“违逆常情”。
“将那缝线剪开吧。”李归尘的语气倒是平静得很,就像嘱咐蒲风多吃点饭或是早点睡觉。
蒲风握着剪刀,手直轻抖,无数遍地设想自己一剪刀下去,肚子里面的断肠子脏血一应腌臜秽物就会呼噜噜冒出来。“喀嚓”一声下去,细线断开,伤口微敞,她所担心的场景万幸没有发生。
“可有看得到肠头?”李归尘问。
“没有。”蒲风的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轻松。
那边李归尘却是沉默了,良久又说了一句:“这就有点麻烦了。”
蒲风似是自言自语道:“不会要让我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吧?”
“正是。”
空气中除了尸臭还弥漫着绝望的情绪。
蒲风心里暗骂了李龟孙一万遍,你们两个大老爷们不来上手,偏叫我来,自己一双手掏了那死人的腔子,以后还怎么吃得下去饭,洗得下去脸,又为什么非得站在一边要自己上。腹诽之后,蒲风盯着那个伤口,马上又自己给了自己答复——伤口太窄,若非是自己的这双小手,他们两个大男人都未必能将手伸得进去,且这伤口又是罪证,他们来偷验决不能损伤丝毫,哪怕长一分宽一厘都是极麻烦的事。
“唉,这手以后都吃不得饭了,且得回去剁了它们。”只因蒲风认了命,故而语气更加的悲戚了,她说着,一狠心径直将手伸了进去,那种潮湿冰凉又十分滑腻的触感,直叫她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好在肚子里别的可能不太好找,肠子却是一抓一大把的,蒲风拎着一段拽出了肚皮来,只见肠管淡青发胀,连着薄薄的满是黑紫蜷曲血管的系膜,里面隐约中还看得到里面有之前未消化的食糜……蒲风几欲呕吐,却还是装作冷静道:“肠管已掏出了一段,之后又如何?”
“全掏出来。”李归尘轻叹。
这下来张渊也有点咋舌了,他见了这么多验尸的,此番也不知李归尘到底是要干什么。
蒲风眨了眨眼,可能是因为一连串的打击人已经麻木了,干脆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极麻利地顺着肠管往外带,一时间,大片青白花花的肠子堆在张壮肚子外边,这景象连张渊也不由得有点心惊,可蒲风似是已全神贯注于此事,晶亮的眼睛里除专注外并无惊恐神色。张渊这才心中暗服李归尘,论看人眼光毒辣,自己果然远不如他。
蒲风是读过不少杂书,可若非今日所见,也断然不知这人的肠子居然是有这样长的。她顺着肠子捋下去,也看到肠壁几处破损,切口整齐,一看便是刀伤所致。顺行捋至不能再往下时,她与李归尘回了句,到头了。
“可有残损肠管?”
蒲风摇头,“仅有破损的,倒是没有断的,我该是,掏得挺干净的……”
“你能否再去里面寻寻,那物有可能就是一段肠管的样子。”李归尘语速快了些。
蒲风有点一头雾水,她不知人体机括,也不敢深入过多,手指触碰的,无非些湿滑或是坚硬之物,并无所获。蒲风有点绝望,“真的没有,真的。”
李归尘不应,空气忽然凝滞了起来,三个人都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难道他猜错了?李归尘不信。
“把手伸出来吧。”
蒲风听到的这个声音,仿佛不是出自李归尘之口,他的语气多半是随和或是平静,而这一声却带着无法言说的威严,直叫人一时没了想法,只能随之照做。而她在愣神的功夫里,自己的手刚伸出来,李归尘以一大块叠了几层的厚布整个掩住了脸,扬手褪起袖子,径直将右手自伤口伸了进去。
蒲风和张渊皆是哑然,一来在于,他们都竟未发现,李归尘虽人长得高大,却有一双与身形不相适宜的小手,二来蒲风有气于李归尘坑她,而张渊却明知他一向恐人血、怕尸体,且绝不是装出来的。
可两人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大堆腥臭肠管之间,李归尘蒙着脸,右手却如鱼得水般在死者腹内探寻,入至小臂,场景诡异却莫名给人一种肃穆的压抑。
原也不怪蒲风找不到,那东西竟阴差阳错地夹在了肝叶与横膈之间,又串在系带空隙,自然很不好找。李归尘心中的大石头得落,长出了一口气,随之伸出的右手两指间夹了一段几寸的肠管。衬在周围一堆堆的肠子中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但蒲风绝不会忘记,之前她所掏出的肠子并无中断,乃是完整的。
所以,这是一段多出来的肠子。
谁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得不说,我的脑洞真是清奇_(:з」∠)_
第6章 夜归
“这是……”张渊显然也知道这太不寻常了。
李归尘却只是将那段肠子摸索着放在了张壮的胸口上,继而退回到了刚才待着的地方,没说出话来。
蒲风没意识到李归尘的异常,所有注意力都聚集在了这段小东西上,忽然开了口:“这段肠子是断的,而且没有血管之类与之相连……因为它本就不是死者的,而死者的肠子是完整的……所以这个只可能是凶手落下来的。”
张渊觉得蒲风说得都对,但是太不合常理了,凶手杀了人,往死者肚子里塞了一段肠子,这叫什么事儿?再说这是哪来的肠子?张渊一时后怕,觉得凶手极有可能是个丧尽天良之徒,杀了也不止这一人,“这会是谁的肠子啊?”
蒲风本来也没想通这个问题,但却恍然想起白日里陪李归尘逛市集,李归尘专门待在肉铺子那……他问,有没有猪血或是下水?还问了……猪血不凝的原因。
蒲风一愣,随口答张渊道:“猪,是猪!”
张渊呛了一声,鼻子里蹦出来一卷姜片,简直以为蒲风在开玩笑。
蒲风忽然笑了,又接着说:“也有可能是牛,是羊……总之到时候找个屠户问问就知道了。”
她开始仔细看着那段肠子,肠管比较粗,两端果不其然有微微凹陷的痕迹,捻开肠管,肠壁混着血污显现出奇异的透光感,中部赫然一条横向裂口,不甚整齐。
蒲风一时大喜,也不用李归尘嘱咐,赶紧将一应肠管塞回了张壮腹中,连带李归尘刚刚掏出的那一小段,放在最上,也一并封入。因着她娘早年间也教过她一些简单女工,粗针粗线缝个肚皮不怎么成问题,蒲风仗着自己记性好,草草几针顺着之前的针眼,倒和之前的状貌几乎无二。
张渊在一旁微笑看着,愈发欣赏面前的少年人,想着蒲风若是能考取个功名,他日必举荐到自己门下。
而那边李归尘缩在棺材后面,一声不吭,细密的汗珠蒙在苍白的脸上,他一直闭着眼,连呼吸都变得极其短促,整个人扶着一旁的棺木,有玉树将倾之象。
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他。
蒲风心中已大致有了个轮廓,忙问张渊尸僵发生之时,整个人可是如木板一块。
张渊颔首,说大致是这么个情况。
蒲风立即想起那日她跪在堂上,看到的张壮露在单子外边的那只手,是个如此的爪状。张壮如今尸僵已退,这个姿势也没能完整保留下来,蒲风手里比活着,忽然以那个姿势握在了一根细竹竿粗细的灯柱上,发现正好盈盈握住。
可证物里绝对缺了什么……能有一根立柱的东西。
不过若是她推测成真,这倒也不是什么很难解决的事情。
她又请张渊大人将尸体从停尸板上抱下来,再托着尸体两腋让其以双脚踩地站立的姿势架一会儿。好在张二条生前极为消瘦,张渊并不是十分吃力。
蒲风想着陶刚比自己高个半头,而她右手握着卷成棒状的布单作刀挥舞,正是与伤口位置大抵相同。
破除了最后一点疑惑,已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张壮能死于陶刚之手了!
蒲风大喜过望,抬头看向张渊不成想却是正对上了张二条的面孔。
该如何形容呢?绿光自下打上去,这时张二条已死了六日……而此时外面正响起了三更的打更声。
蒲风一惊,吓得跳了起来跌坐在停尸板底下,脑袋磕在板子边上,连带着将停尸板上张渊带来的一盏灯掀倒在地,瞬时一声清脆的“叮当”声响彻。也难怪灯火为青绿色,这灯本是全身铜制。
可这一摔倒不要紧,惊醒了此处看守的刘伯,好在李归尘一直躲在远处拐角,蒲风又摔在了木板下面,只剩下了支着尸体的张渊。又因着他和蒲风还没来得及给张二条穿回衣服,且他有幸和尸体正面都在墙侧,是以刘伯进门恍惚间只看到了□□上身半披散着头发的尸体,还有满屋的所谓青绿鬼火。
可怜刘三伯一把年纪看守敛尸房,这一吓径直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也难怪到了三日后大理寺少卿萧琰升堂复审此案之时,京城中的流言已到了鼎沸之势,人人皆道此案无解,乃是妖孽出世的不吉之兆。
自然这是后话。
张渊对于李归尘蒲风二人的胆小之状也是极为无奈,只得先处理好尸体,再照顾了刘伯,还不忘带着李归尘和蒲风在敛尸房外寻了口井好好洗了手上的血污。
告别之时,估摸着已过了子时,张渊自然跨马而上便走了,只剩下了原路返回的归尘蒲风二人。可这个时候上哪找客栈投宿,且李归尘身上也实在没有能打间的银钱。
井水毕竟只能洗个手,是以李归尘和蒲风二人身上的味道谁也不比谁好闻些,遇上生人,说不定惹上一番误会,使人收到惊吓,这就十分不好了。
敛尸房外颇为荒凉,若是想走回家去,至少还得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蒲风走在前面没了来时的聒噪,什么话也没说,但李归尘也知道这孩子实在是累得不行了,连走路的腿也开始有些画圈儿。
“你若是累了,路边歇歇吧。”
“没事,歇了就不想走了,真没事。”
李归尘摇了摇头,径直坐在了一块较为平坦的大石头上,哑然道,“不走了,走不动了。”
蒲风回头看着李归尘坐在那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撇了撇嘴坐在了石头另一端,“你这人……唉,我不认识路。”
李归尘不做声,只是望着天幕。
蒲风荡着腿打了个哈欠,声音因为鼻子发酸不似平时那般微微发哑,而是慵懒细腻的味道,“我能不能问你个事儿?”
李归尘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种了多久田了?”蒲风有点不自在,轻轻挠了挠头。
“很久。”
蒲风那句“很久是多久”还没来得及蹦出来,李归尘继而道,“快有十年了。”
“哦。”蒲风点了点头,她知道李归尘绝非等闲,但若论起归隐,他更像是在逃避什么,是什么?想到这里,她不禁低眉挑了挑嘴角,谁还没有个秘密,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更好地活着罢了。
“张大人真够义气,他入仕前住了你家房子,当了大官还不忘提点你这位旧交。说起来你懂得的那套手艺是不是从他那偷师的?我也最喜欢看人断案了。”这话出了口,蒲风有点后悔自己多言了,这话听起来像是替他开解,却是摆明了怀疑身份,然则她的确是怀疑,又觉得不闻不问实在不合常理。
李归尘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我家祖上乃是世代仵作,本也就是个贱民出身,不是本地人士,因家父立了功有了些积蓄且我又天生怕这些个东西,就来此买田改做农户了。”
蒲风听愣了,李归尘淡淡看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有点无奈的笑,“所以你上次在堂上倒不算胡说。”
“这样啊……”蒲风揉了揉眼,“怪不得你的小白菜种得那么可怜,都快让虫子吃光了。”
李归尘笑了笑。
趁着月光,蒲风才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个人来,可能是他平时笑得太多,又或许是天生的笑眼,眼角微微下垂有着好看的弧度,瞳色很深,说不清目光里蕴含了什么,好像很淡然,却又夹杂着抗拒与闲凉。她想这样好看的眸子或许不该生在这样一张略显平庸的脸上,转瞬又觉得珍珠只有在沙滩上才愈显其光芒。
蒲风的目光一点一点涣散着。
李归尘不看她,却是心想这实心丫头打算盯他到几时,明明不是很困吗?
说起来他很久没看过夜空了。上一次得见,雨滴敲打着他的眼,棕红的天,就像是大片大片的血。
而今夜见不到几颗星星,却是因月亮太过圆满且太过明亮,她非皎白而是近乎金黄的色泽,刺眼而令人不可直视。整个荒原上,因洒满了璀璨月光而明媚不似人间。
明明是月,却活得像个太阳,黑夜里的太阳。
短短的功夫,蒲风垂着脑袋打起了盹儿,终于歪倒过去,倚在了候在一旁的李归尘身上。他脸上常有笑意,却很少如此时般眼中含笑。小小的人儿伏在背上,脑袋枕在他肩上睡得正沉。
蒲风并不重,或许与同龄人相比她实在太轻了,但李归尘背着她,不得以佝偻着腰,脚下亦有些不稳,背影看起来就像是个腿脚不好的老爷爷,样子颇为可笑。
他不曾停下,也没有换过手臂的姿势,在清冷无人的京城午夜,走了不到两个时辰,正是以这样颇为可笑的姿势。
到家时天已蒙蒙亮了。
转眼日上三竿,蒲风抱着枕头吸溜了快流成一滩的口水,支起了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居然在家里。
然而有三件事让她瞬间惊醒,头大如斗。
第一,她是怎么回来的?背来的?抱来的?扛来的?总不能是像拖死猪一样拎回来的吧?那岂不是让李归尘摸……算了……第二,淡淡的皂角味道,谁给她换的衣服?她的外衣中衣都死哪去了?总不能是河对岸王阿婆半夜过来给她换的吧?天底下会有人睡得这么死猪一般吗?昨夜指定是李归尘把她拎回来的啊……最后,蒲风摁着胸膛,感觉到了厚实的裹胸布的存在,长舒了口气,可气刚吐一半就噎在了嗓子里——好端端的男子,胸上怎么会有这么个劳什子东西,她感觉自己脸上仿佛长了一千张嘴,可惜每张嘴里都被喂了一颗哑药,且是锦衣卫诏狱里堵人活口的那种,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