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掉了,封一行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掐住他的大腿,笑着说:“隔壁摊子馄饨不错,你吃肉馄饨,给你妈点个素的。爸来两碗白酒,吃完我们就回家。”
旁人听不出什么,六岁的志宝警铃大作。分分钟收起眼泪,搂着他爸说,“不要啤酒鸭了,我要馄饨,肉馄饨!”
“好,给你点个大份的。”
父子俩说说笑笑,章程程尾随其后。
一家三口在众人的嘘声中远走,林雪春仍不饶人地扬声:“老娘的摊子爱招待谁招待谁,被钱砸死都不给你们这家神神叨叨的破玩意儿做菜吃。”
转头又朝摊子里道:“疯狗咬人别当回事儿,你们接着吃。今晚平白无故乱了你们兴致,一会儿结账都给你们抹了零头!“
客人纷纷说大方,旁观有人问:“老板娘,你这啤酒鸭是真有这么好吃?”
“不好吃能闹这么多事么?”
林雪春口气不小:“光剩两只鸭,还能做六盘。想尝味的赶紧来,少婆婆妈妈,不好吃我脑袋给你摘下来。现在不吃,明个儿想吃都吃不着。”
“摊子不摆了?”
“明晚卖别的菜,换着来多新鲜。你们要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不睡觉都给你整出来。“”
林雪春这话一说,众人纷纷报这个报那个。不少人又走进摊子来坐下,一时间热闹非凡,看不出丝毫闹过事的痕迹。
只有章程程衣衫凌乱坐在馄饨摊子上,胳膊浮起两个丑陋的大水泡。
她一眨不眨看着那边,目光里栖息着诡谲的执着。
整副心神在林雪春与宋于秋之间打转儿,以至于忽略了身旁的发言。直到大腿被用力拧了一下,她身子一弹,不小心碰翻了两碗馄饨。
自个儿被滚烫的汤水淋了大腿不说,还被儿子捏着拳头打好几下。
“瞧你这心不在焉的。”
封一行用丝巾帮她擦腿,手指温柔得不可思议。章程程从中汲取到轻微的怜惜,甚至暧昧,顿时脸红心跳起来。
但下一秒就冷却了。
因为封一行拍着她的手背说:“我妈前天去市医院看老熟人,又看到你妈住医院病床了,这事你怎么没说?”
章程程支吾:“我、我忘了。”
“你看你家分了彻底,家里只有你大哥大嫂在,年纪也不小。爸妈商量着老人家住院,最好还是女儿在身边尽孝,不然发生什么意外,你后悔都来不及。”
章程程张口欲言,封一行已扬起了俊秀的笑容,给她通知:“所以我们全家同意了,让你在娘家多住两个月。孩子家事都不用担心,爸妈会看着的。你只要照顾好你妈就行了,知道吗?”
你只要想办法拿到房子就行了,知道吗?
章程程感受到的其实是这句话:在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死透了之前,你得把那栋宅子的房契给我家拿过来。不然孩子家事你这辈子都不用担心了,你回不来了。知道吗?
灵魂仿佛分成了两半,人也是两半。
一半看着那个被林雪春呼来唤去毫无怨言的宋于秋,一个看着面前笑容满面的年轻丈夫,章程程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啊。
从没有这么知道过。
闭了闭眼,她呢喃:“我不想去。”
“什么?”
“我说不想去。”声音微微高了。
封一行唇边的笑容凝滞一会儿,很快重新流动,“我知道你妈不好伺候。但程程你家祖上是朝廷里当大官的,那会儿全家都没了,只留下你妈这位老大小姐活到现在,谁说得清楚她手里有多少好东西?”
“想想我想想我们的孩子,忍忍好么?“
章程程沉迷,光是沉默。
封一行在桌子底下捏她的皮肉,她全不知疼。一双眼睛干看着阿宋夜摊,冷不丁冒出个主意:“我们也摆摊吧!”
*
章程程挨了顿打,没什么特别原因。
无非男人酒精上头,她拒绝他的要求,惹他不高兴了。在回家路上碎碎念着摊子也惹他烦了。所以他一脚把她放倒,男人的手拽住女人的头发在地上拖、往桌上甩。
他掐她,掐得她五官变了形,给她一记耳光。
十根手指在昏黄的灯光下咔咔作响,男人在暴行中变得高大、强壮,毫不费力地骑到她身上。就像人骑着动物那样的天经地义。
仿佛女人天生要屈服在男人的身下,被统治,被决定,有时候能被呵护,有的时候又要被教训。
“让你不去,我让你不去!”
他的胳膊影子抡一下,抱着孩子的婆婆便皱巴巴笑一下,“早说了这贱婆娘胳膊肘不向着咱们自家。当初还伙同章家骗嫁妆,该打!”
志宝抱着新买的‘金箍棒’呼呼大睡。
“摆摊哈?摆摊!”
他踹她的头、胸、小腹还有腿脚。像他做人时候的亲吻,如今的暴行来得无比细致,任何地方都不放过。
化身狰狞野兽的他仰头灌了两口酒,喘着气继续踩她脑袋:“害老子花了上百块钱,还敢伸手要钱弄破烂摊子?以为老子脑子进水了供着你败家么?呸!”
婆婆又笑。
章程程蜷缩着身体,一直等到他解气了疲惫了,婆婆也乐呵呵回房休息,才用最后的力气说:“摊子能赚钱,不会败家的。”
他没理她。
“我看过他们烧菜。她家厨房的窗子对着锅,对着墙。我爬梯子看过他们家烧菜……”
他坐在椅子上,总算施舍她一个眼:“光看了有什么用,你能做出他们那滋味么?”
“别的不能……炒面炒粉能……”
宋家夫妻练习炒面炒粉时,章老太太已经住院。章程程不必前后张罗家务,一双眼睛支在墙上看了一整天,偷师到几样最简单的精髓。
本想拿来讨好老太太,有机会再哄哄儿子。没想到阿宋夜摊生意那么好,她心念动了,忍着疼爬过去抱男人的小腿。
“肯定能赚钱,赚了钱都给你成么?我搬家里的锅碗,花不了多少钱的……求你了,就帮我租个摊子,我赚钱我攒钱,咱家早晚能过上好日子……”
“搬谁家的碗?”
“章、章家的!”
封一行冷着一张醉醺醺地脸,把她当乞求骨头的老母狗那样看着。过了一会儿说行吧。
“要是摊位的钱赚不回来,你还得给我滚去医院伺候老太太。要么弄到值钱东西,要么你给她陪葬,去阴间再做一对冤家母女。”
他说完就走,还关了灯省电费。
只有她被留在黑暗里,死了一样地不动。
闻到屋里浓重的酒味,泪水簌簌落下来,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威胁,而是想起了宋于秋。
章程程以前特别相信封一行,他不是故意打她,不是故意摔东西发脾气的。否则打都打了,何必酒醒后一次次哭着道歉,还下跪忏悔呢?
他是爱她、疼她的。
俗话说得好,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把眼泪黄金都给她了,怎么可能不爱她?谁敢说封一行不爱章程程,她必要跳起来理论:你懂什么?他给我买过金戒指、骑自行车载我去看海、还给我念诗写信,你懂什么?
问她:那他为什么打你?
章程程理直气壮:都是酒这坏东西作祟,怪不得他!
他们说了这酒上了头,最好的男人变成最坏,当妈的都能把孩子给生吃活剥了。所以封一行是真心实意爱着我的,只是酒逼着他不爱我。他打我,打在我身上疼在他身上。他比我更煎熬,更不想活,绝望到‘灵魂’都撕裂。这都是他亲口说的,能有假?
封一行所有兄弟的媳妇都是这样,还能有假?
可同样是酒。
为什么隔壁又老又黑的宋家男人醉了酒完全不同?
一四十多岁的老爷们儿怎么有脸缠着老媳妇,小狗崽子似的蹭来蹭去,吵着要给她买房子买衣服,一副天底下好东西全部买给林雪春?
他怎么不抽不打?
他凭什么不煎熬不撕裂?
章程程想了很久很久,研究很久很久。
起初怀疑宋于秋不够爱林雪春,或者老夫老妻爱得不够深。她天天找机会偷看,去找他们不够相爱的证据,用来衬托她的爱情美满。
然后她发现了。
封一行绝不沾手家务,但宋于秋总是帮着媳妇收拾碗筷洗晒衣服,甚至自己刷鞋、三天两头被林雪春派出去跑腿;
封一行很少在家吃饭,但宋于秋在外头不管干什么,宁可挨饿到大半夜不在外面吃,回家来就着冷菜拌米饭;
封一行把家里的钱捏得死死,这个那个宝贝都不许她碰,说是太过麻烦不想她操劳。但宋于秋的家当全部捏在林雪春手里,平常身边不超过十块钱。动不动得朝婆娘伸手讨零花钱,他乐意,她也乐意,夫妻俩吵起架来都像年轻人打情骂俏,半个脏字都没人舍得先骂……
看过来看过去,看得满心酸苦不成活,章程程终于恍然大悟:林雪春是被爱着的,酒是被爱着的。原来天底下不被任何人爱的那个玩意儿是她!
封一行始终在骗她,酒在骗她。
连她自个儿都在骗自个儿,多贱!
这下好,美妙的谎言被戳破了。轮到她章程程真心实意的煎熬,撕裂。好多天不敢面对丈夫儿子,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如何在残酷的真实里活下去。直到今天——
骤然发现自己应该记恨的是咄咄逼人的林雪春,是惺惺作态的宋于秋,还有那个逢场作戏的夜晚。
“都是你们的错……呵呵呵。”
章程程浑身的伤痕,大大小小的青紫泛着血丝。她躺在冰凉的地上,游丝般的声音在屋里缭绕。
“林雪春……”
“宋于秋……”
“一对狗男女,绝不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绝不……!”
*
八点半,王君徐洁该回学校了。
摊子这边生意正红火,少说得张罗到十点钟收工。林雪春走不开,又不放心两个小姑娘独自走夜路,顺口挽留:“要不你们仨都住家里得了,房间有的是,收拾收拾就能住人。”
王君挠挠头:“浑身黏糊糊,得回去洗个澡。”
徐洁边啃冰淇淋边摇头,含糊道:“明早七点半要上课,本来我就起不来。住这儿还得回去宿舍拿课本,我保准沾床就倒,一睡不起。之后我被学校开除了,就没办法来玩咯。”
“小丫头懒骨头,真有脸说。”
林雪春笑骂一句,随手扯来路过的阿汀:“你今晚住家里?”
“课本忘了带回来了。”意思就是回学校。
林雪春努下巴:“多大点事,让徐洁给你捎。”
阿汀有点儿为难,王君看出来了,笑嘻嘻地凑上来:”雪春姨你是不知道,她学习用功着呢,课前预习课后复习一个不落。她们班接下来两天都是满课,来回路上半个小时都够她复习两门了。再说寝室没她,我跟徐洁铁定打得你死我活,你还是让她回宿舍吧。”
“啧,早晚学成个傻子。”
林雪春伸手戳一下她额头,松了口:“回学校归回学校,都先坐着。冬子一会儿就来,让他送你们到宿舍底下。”
“等不了啦雪春姨,再半个小时就关门了。”
“回去迟了会被宿管记名字扣学分的。”
“我们还得洗澡。”
吵吵闹闹烦死了,林雪春瞪眼:“让你们坐着就坐着!”
丫头们止了声,边上的陆珣疏忽开口:“我送她们回去就行了。”
林雪春笔一划,还没来得及拒绝,三个丫头已经欢天喜地的答应了。纷纷收拾东西要走,还给她挥手说再见。
“那我们走了。”
陆珣微颔首,林雪春不吃这套,从鼻子里哼出一口热气儿,代表她把他的鬼主意看得透透。
两个小丫头方才嚷嚷半天了,你小子不声不响做条影子,跟在阿汀屁股后头打转。这个当儿冒出来做好人,你送的究竟是她们还是她?
未来丈母娘的脑筋有时候不太好使,有时候非常的好使。陆珣淡然自若任她看着,脸不红心不跳,必要时候还能捻一捻菜单提醒她:别说方才了。
方才您老人家还硬生生抢了菜单,帮我拦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把我当成准女婿看。现在还作数吗?
林雪春看懂了,林雪春摆臭脸:“滚滚滚,少杵在这儿打扰我做生意,有多远滚多远。”
“走了。”
得了,你老江湖拍死在沙滩上了。
陆珣的背影在她看来都是得意洋洋的。
“臭小子,哪儿学来那么多招儿!”
她吃了个哑巴亏,败得不声不响。这会儿气得牙牙痒,眼角瞥见宋敬冬就吼:“你干嘛去了折腾这么半天?”
宋敬冬好无辜的摸摸鼻子:“我不洗碗么?”
开张营业第一天,对客流量存在严重的低估。摊子里人手大大的不足,备好的碗筷也是大大的不够。他这不就两头跑来跑去地送碗,顺手洗了两大盆碗,怎么又挨骂了?
他看看老父亲,老父亲给他一个眼神:你撞枪口上了,自求多福。
哦。
次次撞枪口的宋敬冬习惯成自然,伸手摸了半片西瓜,边张望着问:“阿汀她们呢?”
“走了!”
“回学校了?”
“废话。”
林雪春沉着气记账,记了五六行发现儿子还没动静,胳膊倚在柜子上看她记账呢。还伸手指:“这里算错了啊。”
她嘴角抽动:“你没事干?”
“我干完了啊。”
“没事干还不去送送她们?成天在我面前大猪小猪的死埋汰,你妹在你眼皮底下被拐走都不知道。还吃西瓜,不去送你妹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