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林雪春斜侧面对着他,黑暗里看不清他在门边做的动作。
直到他走到边上,她看到光溜溜的枯瘦的脚板底下延伸过来一串带血的脚印,不禁扯开嗓门一顿臭骂:“你脑子有毛病还是耳朵有毛病?我砸东西声音不够大还得给你打声招呼?进门脱你狗日的鞋你疯了吧宋于秋!?!”
宋于秋不说话,伸手去揽她。
“滚!别碰我!”
林雪春剧烈挣扎着,没挣开。她在黑暗里望见他的眼睛,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两颗静默的眼珠子,像镜子般照得她狼狈疯癫。
真正发疯耍泼的人是她。
她明白过来,因而沉默下来。
沉默是种智慧,她经受不住这智慧的折磨,选择吵吵闹闹过日子。而他经受住了。因此她徒有过日子的小聪明,老天爷把过世道的大智慧给了他。
“别难为自己了。”宋于秋在沉默里说。
“不然我要怎么办?你想让我怎么办?”
林雪春伸手挡脸,止不住泪水无声无息往下掉。她咬紧牙关在沉默里哭泣,但终究打碎沉默:“让我要钱吗?五千两万十万五十万,多少钱能赔我儿子?它能吗?我林雪春稀罕这破玩意儿吗?”
“难不成要他吴应龙的命?”
“他六十多岁半脚进棺材的人,那死命能换我儿子的命吗?我要他磕头道歉做什么?我要他坐牢做什么?我儿子回不来了!!我大肚子生下来的儿子,他本来应该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他生来就是个好料子,我晓得他能干大事!他应该出人头地讨个好媳妇,我本来应该当奶奶了知道么?”
宋于秋说:“知道。”
不。
林雪春摇头,哽咽着自问自答:“你根本不明白。你没生过孩子,你们男人懂什么。”
“你不懂,你根本不懂我儿子有多……”
“我懂!”
宋于秋沉声咬字,两颗眼珠折射出悲哀的光,嗓音嘶哑:“阿泽不光是你的孩子,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我和你。”
“可我有什么资格难受?”
像问人,像自问,宋于秋视线落得低低:“我到底应该怎么难受给你看?”
哭吗?
闹么?
原地跺脚还是乒乒乓乓的砸东西?
酗酒?颓废?
抑或是提起刀不顾所有地冲上去报仇?
这个世上属于男人的难过太少了,因为在他的责任家庭面前,所有个人的崩溃不值一提。
林雪春愣愣看他良久,而后双手捧脸,泣不成声。
“是我骗了你。”
宋于秋眉眼缓下起来,人生走到夕阳处,忽然拥有了夕阳般并不灿烂耀眼的温柔。
“我说这辈子都不让你受苦,骗了你。我说带你进城里享福,骗了你。阿泽的事也是我骗你。要是你没处出气,你找我。”
“你没有!”
林雪春失控地喊:“你没骗我!”
所谓阿泽的谎言,实际上是他们夫妻共同编织完成的。
你想说我想信,你肯说我肯信,这个谎言建立在二儿子突然来访的基础上,他们都需要一个理由放弃已经失去的大儿子,说服自己全心全意保住日渐成形的二儿子。
而非全家同归于尽。
曾经他给她台阶下,如今他做她出气筒。
当初他年少轻狂,求娶她的时候站在高高的山头说:我没爸没妈,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只要你肯嫁给我,我这辈子所有好的坏的都给你。咱们好好过日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多少男人在漫漫长生中抛妻弃子。不是已经抛,便是渴望抛。不是明着抛,便是暗里偷偷抛。
宋于秋没有,至少这份情意没有骗过他。
归根究底根本不是宋于秋对不起她林雪春,这是这个糟糕透顶的世道,那群好赖不分的混账对不起宋于秋,连带着她坠入深渊。
林雪春嘴太笨了。
吵架起来伶牙俐齿,这时难以表述出内心的分毫。她只能摇头说:你没有。没有骗我。
“你想骗就骗,不想骗就不骗。”
“只是你不能跟自己过不去,不能跟剩下的孩子们过不去。他们姓宋,他们也是我们的孩子,你不能因为他们还活着,就不去看他们。”
宋于秋缓缓道:“日子还是要过的。”
他想了想,反问:“两个孩子大学没念完,没讨媳妇没女婿,孙子外孙女还没有。剩下少说十多年的日子,你为了吴应龙全不要了?”
林雪春头摇得像拨浪鼓,又点头。
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来表达否定。
宋于秋犹在沙沙地问:“摊子不要了?新买的衣服皮鞋没穿上,不要了?还有……”
当然要啊!!
林雪春怒拍狗头,“有完没完了你!”
他老实合上嘴巴,她边抹眼泪边纠正:“媳妇没影子,女婿有没有又不是你说了算。反正我看是铁打的女婿摆在这里,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烦死了!”
宋于秋不说话,完全恢复成木头样子。
林雪春大口吐出一团浊气,扯了扯衣服说:“吴应龙那边可以过去,我不揪着他孙女说事了。但他必须死,他死了我才能服气。这事没二话,你别找我讨价。”
不讨价,宋于秋甚至加价。
“不会让他死那么便宜的。”
他说着,被林雪春切了声,“天上牛在飞地下你在吹,懒得理你。老娘烧的饭菜还没吃完,我吃饭去!”
她嘀咕着,一骨碌爬起来。
宋于秋在黑暗里坐了会儿,耳边传来凶巴巴地数落:“逞!我让你逞!这下两条腿都瘸了走不动路了吧!以后就让你躺在床上等死,看谁伺候你!”
他笑了笑。
非常轻微。
作者有话要说:呀我来辽!
当街开枪是不行der,会教坏小孩子der!
偏爱身心俱虐反派,还有照顾到林雪春的心态,夫妻俩的化解……不知不觉写多了,明天彻底死个吴应龙。
宋家恢复气氛,陆珣该见家长惹!
解决陆家甜几个梗,回趟日暮村我就能完结了哈哈哈哈哈!!
第85章 弄死个吴应龙(3)
三天后,城郊仓库热闹哄哄。
十多辆光鲜亮丽的车排排停在外头,再走下十多个戴金项链、金戒指或是金手表——总之男人们身上必有财大气粗的金光闪烁,体型倒是高矮胖瘦应有尽有。
双手插在兜里,他们迈着嚣张跋扈的步伐,进门便粗声嚷嚷:“这什么破地儿,连个像样的沙发都没有,意思让咱们干站着?”
旁边瘦条的男人搓搓手臂,加倍嫌恶:“干,怎么还漏风?冷死老子了!”
“大箱小箱塞啥玩意儿?”
有人大咧咧掀开盖布,小刀划开包裹的蛇皮袋瞅了瞅,切了声:“小孩袜子,不值钱。”
顺口问:“这他丫的谁地盘啊?”
有问无答。
男人们左瞅瞅右瞧瞧,皆是一副团伙里头揪叛徒的表情,彼此怀疑且提防着。
“得了,多半是龙哥的。“
前头提问的男人双手撑着木板箱,屁股坐了上去,胳膊挂在支起的右腿上。一番动作流畅而潇洒,颇有浪荡公子哥的气场。
毕竟他年纪轻、手脚麻利。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往高处坐,他们杵平底。他低头他们仰头说话,搞得好像这区区小毛头踩在他们老江湖头上,给他们发号施令似的。
他们不乐意,争先恐后也爬上去坐着。
只苦了一个顶着滚圆肚皮的男人,经历五次失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将自个儿庞大的身躯送上去,以至于汗流浃背。
他抹汗,边喘着气发起新话题:“你们说龙、龙哥把咱们喊这来干什么?难不成咱们生意要做到北通来?连藏货的仓库都给备好了?”
“做生意。”
对面男人随地吐口痰,讥诮地一撇嘴:“北通是什么地方?不要命的才在这里瞎搞名堂,他吴应龙七老八十算得上半个死人了,没多少年能活。他爱做他的,老子才不跟着他找死!”
当众连名带姓地喊人诶。
还正大光明拿年龄做功夫耶。
场面静止,鸦雀无声,所有人在这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吴应龙整整十天没露面了。
十天太长,想必有心人早在私下里动好手脚,因而自信满满,按耐不住夺位的心,只差龙袍加身自立为王。
简直野心勃勃,风雨欲来啊。
大多数人不动声色地琢磨着,角落里冒出一道意味不明的感叹:“龙哥年纪是大了,我爹妈这个年纪早不管事了。”
这边接话:“儿子女儿都没了。”
那边再接话:“身体也不好。”
彼此心照不宣,总结:“龙哥是该退下去休息了。”
“啊不,老人家看看孩子也行。”
年轻男人手里夹烟,一张脸笼在缭绕的烟雾中,“龙哥不很疼他孙女儿么,天天接送她上小学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妞妞?听说就是为了这么个小丫头片子,龙哥放着大摊生意不管。十天半个月的不回c城,搞得我们累死累活擦屁股。”
“都说了他老糊涂。”
对面骤然冷笑:“老子以前服那个儿子女儿送出去都不眨眼的龙哥,可不是现在这个锁头老乌龟。瞧见风声不对头,扯着孙女跑出去十万八千里,这跟卖兄弟有什么差别?”
就是。
江湖帮派靠兄弟情谊凝结,凭什么你吴应龙遇到麻烦想溜就溜,剩下我们收拾烂摊子?
鬼管你孙女还是孙子,这道上有道上的规矩,胆小怕连累家里人,你就滚蛋,混个屁!还想继续当老大?做你的白日梦去吧!
男人们情绪激动起来,分为两派:小部分人沉默不语,防止吴应龙宝刀未老,另有盘算;绝大部分人或多或少有取而代之的心,理直气壮地讨伐起吴应龙。
说他老,嫌他废,倚老卖老占着位置不放;你冷嘲,我热讽,往昔那种忠心耿耿荡然无存。
吴应龙没走进仓库就听到了。
远远的他停下脚步,忍不住自我怀疑:值得吗?
你这辈子全献给江湖帮派,献给名利追逐。临老因为一个丫头骨血名誉扫地,甚至不是个孙子,这真的值得吗?
转念又改变主意地想:你这辈子儿女尽亡走到这个份上,他们照样挑刺,照样找理由把你给推挤下去。你钱赚多了藏够了,半生颠沛半生富贵,即便再搭上小孙女,她能让你安稳多久?
一年半载或是三五个月?值得吗?
罢了。
纷乱的思绪片刻全收,吴应龙小步走进去。
他这几天时时刻刻挂念孙女,梦里梦外总是娃娃的绝命哭啼声。经受过身心双重的折磨,皮囊苍老瘦脱了相,活脱脱的僵尸走在人间。
让人不敢承认,这是十天前生龙活虎的吴应龙。
仓库里诡异的静下两秒,年轻男人掐灭烟。
“龙哥来了啊。”
他领头打招呼,若无其事的笑笑。
挑不出任何毛病,起了个完美好头。因而大家伙儿接连笑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假惺惺的龙哥。
“好久没见啊龙哥。”
对面男人拍拍手,一跃而下,“你一个说法不给,自顾自跑来北通就算了。有什么事不能回窝里说,非要让我们全部跑到这里来?”
“哎,这几个家伙谁来着?瞧着面生啊。”
吴应龙后头好几个高大的人物,他瞧在眼里,语气加倍阴冷:“让咱们别带这么多人,你带不少。要不是他们没冲上来抓老子,老子真要以为你把咱们骗出来卖给条子。”
“龙哥,有件事我想不通。”
年轻男人再次出面搅浑水:“我花不少钱打探消息,c城公安那边说上头来话盯咱们的生意,是为着你二十多年得罪人。那会儿我还没跟你混,凭白折了不少货亏了不少钱。年底上得交钱,下得发钱,想问问您这漏洞谁来担啊?”
你得罪人关我什么事?
你的旧账凭什么摊分到我们头上?
加之年底紧要钱打点,他的话语狠狠戳中大家伙儿内心的小九九。他们点头,他们交头接耳,紧接着竞相诉苦:“我好不容易弄来的货,一件没拆就被收走了。那边货交不上,这边钱全白花,怎么过年?”
“还有我的人被抓了大半,公安上门找我要钱供他们一天三顿饭,以前哪有这事儿啊?这样下去我还当什么头头,做好人好事去算了!”
“龙哥你得给个说法吧?”
“生意没好两年,家里头老老小小十几张嘴,这苦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c城?回不回了?”
“咱们当年穷到没饭吃、没路走才愿意跟着你混,多年下来有功劳有苦劳。你总不能自个儿爬上岸去,把哥几个踹下去淹死吧!”
淹。
吴应龙快要生理性畏惧这个字了,浑身打起哆嗦,望着所谓弟兄的面貌一阵心凉。
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前有翻脸无情地兄弟,后有阿彪不耐烦地用刀柄戳脊梁骨。吴应龙吃疼,嘴皮子不受控制地动起来,蹦出三个字:“不回了。”
“什么?!”
他们齐刷刷看来,震惊喜悦热切交织,偏偏没有疑惑,没有担忧和关心。
是啊,没有才对。
吴应龙自我嘲讽着,艰难吐字:“我不回c城了,过两天那边生意会好。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怎么分就怎么分。除了我那栋房子留给我孙女,我不欠你们的,你们也不欠我了……”
声音渐低,那用上他多年心血,包括儿女性命所铸造的江山城池仿佛就在眼皮子底下分崩离析,终于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