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的狼籍与破碎,黄土滚滚而来。男人们的吵闹、争抢成了幻视里隆隆作响的滚雷,冷不丁在耳边炸开。
他头晕眼花了,近来愈发频繁地头疼头晕,口腔内血腥味浓稠。再缓过神来时,仓库已然空荡。
“他们走了……”
记忆视觉出现断层,吴应龙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偌大的仓库,喃喃自语:“他们走了。”
他就这么放手权势,明明有心人一眼能看出他是被逼无奈。然而他们拍拍屁股心满意足地走,没人提出帮他。
甚至完全漠视后头面色不善的阿彪。
猜到如此,果然如此啊。
吴应龙咳嗽两声,手心里多一小摊血渍。
阿彪视而不见,递给他那块刻着杀人犯的木板,耻辱感分明。他别无选择,只能双手颤巍巍举着,被前后夹击着往前走。
走呀走。
走出寒风凛冽的荒郊野外,稀薄的行人驻足看过来,或好奇或鄙夷地上下打量他;
“那是什么字啊?”
“我认识那些字!”
路边玩耍的大孩子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念:“杀,人,犯。他写他自己是杀人犯!”
男孩挠挠头发:“杀人犯好的坏的?”
“坏的坏的。”
扎辫子的小姑娘蹲在地上捡石头,奶声奶气说:“我爸爸说,什么什么犯都是坏的。我爸爸当老师,他知道很多东西,他肯定是对的。”
“坏蛋啊。”
小男孩嘿嘿笑,掂量着石头丢过来。
石头落在阿彪脚边,他往旁边躲了躲,吓唬道:“你们看准了再丢,我不是坏蛋,砸到我身上你们个个打屁股。”
他作个凶恶的鬼脸,孩子们咯咯笑。私下得出结论:坏蛋可以随便打,不是坏蛋不能打。
“那你走开点。”
小姑娘伸手指头比划:“走那么远。”
阿彪依言走那么远,他们做游戏似的抓起路边碎石,稀里哗啦劈头盖脸地扔过来。吴应龙举高木板,压低,又举高,仍然无法避免身体其他部分被砸中。
虎落平阳被犬欺,今天体验个彻底。
退位,巡游示众,公开处刑。
两个小时的路程走得脚下生水泡,吴应龙以为赎罪至此差不多足以,没留意到他们什么时候拐进一片低矮的旧房子。
看着有两分眼熟,错觉么?
他四处打量着,猝不及防阿彪开口道:“再过两个月,就是宋阿泽的忌日了。”
堪比预兆。
一条长河陡然出现在眼前,吴应龙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脚步自动往后退。
“还没到地儿呢,慌什么?”
阿彪嗤笑伸手推一把,吴应龙不得不踉踉跄跄往前走。
他瞧见宋于秋的背影,瞧见陆珣的侧影,愈发看清那条波光粼粼的河。他认出来了,的确是这里。
他曾在这里淹死宋家小孩。
他们为什么让他来这里?
心脏扑通扑通跳着,磨磨蹭蹭走到边上。吴应龙不安地皱起眉毛:“不是说好做完那些就够了么?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你们没说还要——”
宋于秋出声打断,“当年你也说过赔钱就行,赔根手指就够了。你没说还要赔上我儿子。”
“我……”
吴应龙张口无言,愈发确定了。
这两人绝对不是让他来下跪道歉、磕头赔罪那么简单!看他们冷漠的神色,分明要他死在这里以命偿命啊!
“……何必呢?”
他尝试着做最后的挣扎,言辞恳切:“我这不是晓得错,按照你们提的要求给你们赔罪了么?你看我半辈子赚来的家当全没了,年纪大把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何必非要我的命?”
“还、还有妞妞。你们没掉儿子,不能让我孙女没掉爷爷啊。她只有我这个爷爷,要是我走了——”
话语戛然而止,妞妞从对岸的树林中钻了出来。
“爷爷!”
“爷爷爷爷爷爷爷爷!”
还穿着那身嫩黄色的连衣裙,她挥舞着双手蹦蹦跳跳喊:“爷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胳膊腿都在,她好好的还变胖了!
“妞妞……”
吴应龙眼睛亮起,想喊她快跑,但下个瞬间就冷却下去。
因为她身后赫然冒出好几个大男人,全部长着一张残忍无情的脸。他隔着河都能嗅到他们的气味,辨别出同类。
他们是翻版的他,能够眼不眨脸不臊的杀人,能够毫无罪恶感地把七岁小孩脑袋往水里摁。
妞妞逃不掉的。
难怪他们这么好心让他见孙女。
吴应龙明白过来:这场会面的根本目的只是为了构建成威胁。要么他心甘情愿的死,要么妞妞无辜受害的死,他们不给他第三条路走。
“非要……这样么?”
他浑身如嚼豆般响,感受到黑色的绝望。
“这样最快。”宋于秋说。
是么?你解放的快我死的也快?
一阵悲怆浓烈冲击鼻腔,吴应龙没想过等待自己的居然是这种结局。他闭眼听着对岸天真烂漫地叫声,花很长时间才平复下气息,哑声问:“我孙女怎么办?”
“她没有爹妈,打小跟着我长大。只有武安老家有个远的堂叔,你们能、能不能把她送到那去?“
“能。”
宋于秋淡淡的回:“你死了就能。”
看来真的绕不开死。
吴应龙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双手盖着脸说不清是笑是哭。最后肩膀颤抖着问:“行行好,能不能让她走、走远点。我总不能让她看着我……”
边说边依依不舍地抬头,临死之前想多看两眼。不料对岸人影早早消失个彻底,这算仁慈,抑或是残酷?
还有投河自尽,这算自杀,还是被杀呢?
吴应龙低头看着河面,脑海里划过乱七八糟的很多人脸,很多事。再走两步,扑通的一声消失在水里。
过了三天才浮出来。
一股风掠过平静的河水,深蓝色圆斑的蝴蝶翩然展翅。途径过车水马龙,风一路吹到半山腰,林雪春带着儿女给大儿子烧纸元宝。
宋敬冬手里一本纸册子,花里胡哨画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他新鲜地翻过两页,新奇的嘶声喊:“妈妈妈妈,这有彩色电视机,烧不烧?电还有车,有冰箱。哎呀怎么还有自行车,四轮的都有了两轮就算了吧,占地方。对了妈,你给大哥烧的房子多大来着?够不够大——”
“你有完没完!”
叠元宝念经的林雪春睁开眼睛,一巴掌抽上去:“烦死了,我都忘了念到那里了!闭上你的嘴有什么烧什么,上一边去少给我碍事!”
“那没有的怎么办?”
宋敬冬探头小声叨叨:“大哥到底按四岁来,还是二十七岁来?要不我画个媳妇给他?画两个三个?要不我找那个美术班的画漂亮媳妇?”
“宋!敬!冬!!!”
老妈子狮子怒吼,起身就揍。
阿汀老老实实拔杂草,正热着,冰冰凉凉的风来了,如水般滑过面庞。
林雪春动作停住,神色转变。
“他死了。”
没头没尾没有原因,她莫名其妙知道该死的人死了,目光沉沉眺望去远方,凝望住虚空的点。
身后阿汀睁圆眼睛:“有蝴蝶诶。”
林雪春心一动,回头看来:
一只大翅膀的蝴蝶姗姗而来,在墓碑前一盘自家种自家烧的蛋炒丝瓜面前停顿良久,旋即随着风展翅高飞,姗姗而去。
“阿泽……”
她红了眼睛,失神地喃喃:“阿泽打小就喜欢这些玩意儿。成天趴在地上看虫子看蝴蝶……”
阿泽,你安息了吗。
不生爸妈的气了吗?
心理默默问,耳边似乎响起孩子稚嫩的声音。
不怪呀。
他奶声奶气地说:可是妈妈窝不要媳妇哦。窝只想要新书包和蜡笔。你叫弟弟不要乱来。
好。
好。
给你书包。
林雪春忍不住笑。破涕为笑。
*
打扫祭拜事项完毕,差不多该离开了。
“走吧。”
宋敬冬收起镰刀,阿汀转身喊:“妈。”
“知道了。”
林雪春拇指抚摸着圆拱形的门,余光瞥见自家丫头回头往这边走。
山上没有山路,杂草高及眼睛。墓的位置比较偏僻,上下断层全靠自己搬石头摆成楼梯的样式。有点儿不稳,她小小啊了声,身后那人眼疾手快拉住她,抱小孩似的给捞了回来。
是陆珣。
这浑小子别的不行,独独没人比得上他对小丫头的上心。连带着才对他们宋家上心,跑前跑后的折腾章程程,完事又生出个吴应龙。
林雪春本来嫌他很多。
没父母没礼数,家里头关系太乱,还有太有钱太招蜂引蝶反正怎么看都不是个老实货色。
她不图他有钱,巴不得他穷点矮点丑点。
因为她的大半辈子经历告诉她,这人呀,顶好不要活得太高,不要太矮。不能太好,不能太坏。聪明绝顶太疲惫,愚昧不堪遭人欺。
这万事万物所安全生存的道,便是隐没在头尾之间,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浩大的世道之下普普通通生活着,别想去抵抗它。
不过现在林雪春想通了。
有些坎注定得过,有些人注定辉煌;
日子该是如何是如何,人只能尽量把日子过好点,开心点。
“陆珣,过两天来吃饭。”
她毫无预兆地发话,其他四人呆若木鸡。
还没反应过来,老妈子慢腾腾站起来,又咕哝了一句:“正经点。”
正经点的吃饭……?
陆珣眉头微动,林雪春直接经过他,往下走。
大家都往转身走。
下山之路悠悠长长,宋家五人拉成短短的一条线。橙黄色的光线沐浴在身上,模糊了线条,犹如金子般熠熠生辉。
正值秋末,黄昏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陆珣缓缓打个:?我什么时候不正经吃饭了?
第86章 名分
什么叫做正经的吃饭,陆珣想了挺久。
毕竟众所周知林雪春林女士直觉敏锐,早早建立防火防盗防陆珣的核心思想,对他的态度向来不冷不热,俗称不咋样。
这回为什么突然喊他去吃饭?
“肯定是老板你最近太可靠了嘛!”
车在开,司机阿彪如是说道。
“可靠?”
陆珣眉头微动,声音很低。
阿彪透过镜子瞅瞅,觉着自个儿的贸然开口没出错。放心了,操着家乡一口古里古怪腔调解释:“就那个章程程啊搞掉,吴应龙又来找死。老板你出手那叫一个快刀斩乱麻,乱世出英雄。宋嫂子冷静下来想想,哎呀!那什么大悟啊!”
副驾驶座上的徐律师贴心提醒:“恍然大悟。”
“哦哦哦恍然大悟。”
猛拍大腿,重新来过:“宋嫂子哎呀的那什么大悟,忽然就瞧见老板你的好处了吼!你看人高腿长脸生得俊不说,咱好歹有钱有势有手腕吧?吴应城那丫的嘴巴死紧,跟河蚌似的,那伙人十几个小时硬是问不出半个字,要不是老板你厉害,哪能分分钟搞定?”
“吴应龙那狗东西不用说,几十年老窝直接给咱捣了,最后人是自个儿想不开非要跳河自杀,跟咱们一毛钱关系扯不上,多利索!”
阿彪说上头了,刹不住嘴巴,一时之间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宋家的墙咱说翻就翻,章程程、宋婷婷一派的小玩意儿咱说摁死就摁死。老板你这么有本事,我要是宋嫂子,巴不得再生两个女儿全部嫁给你!”
……嗯?
说完之后车内一片寂静,阿彪后知后觉的发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么多丰功伟绩不提,好端端提翻墙干什么?死老爷们去他妈的再生两个女儿!!
真是翻大车了。
阿彪愁眉苦脸地抽嘴巴子,身旁徐律师送来大大地清爽的笑容。前者很懊悔,后者很幸灾乐祸。而陆珣仅仅是抬起薄薄的眼皮,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问:“要过年了?”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不追究失误的马屁真是太好了。可是,呃。
现在才公历十二月打头诶?
阿彪斟字酌句的回答:“农历十二月底过年,满打满算还得两个多月才……”
“要过年了。”
陆珣一副我不听我根本没在听的冷峻表情,擅自得出结论,并且云淡风轻神来一句:“这半个月你挺卖力,明天去办公室领个过年红包。”
阿彪:?!
徐律师:!!!!!!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咳咳咳!”
原想装咳嗽,意外被自己呛到。
徐律师狂捶胸口缓过来,卑微且柔弱地暗示:“其实我在南江半个月也特别卖力,陆老板你看这大过年的要不……”脑袋扭过来,眼神抛又抛。
被陆珣堂而皇之的无视。
不公平!
大家都是辛苦干活的,为啥不给我红包?这是□□裸的员工剥削!
徐律师委屈又生气,不过同时非常聪明地回顾起车上发生的对话,电光石火之间仿佛被点燃智慧细胞。
他再次咳了咳,大声感叹:“真好。皇天不负有心人,陆老板你终于入丈母娘的眼了。”
陆老板持续看着窗外,懒得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