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够了?够什么了?”
宋菇跳脚,“婷婷话还没说完,凭什么不信婷婷?谁知道这两个丫头是不是串通好的?”她指着阿汀和王君。
“够了。”
要不是自己的骨肉,真想一句蠢货。
婷婷那番话语焉不详漏洞百出,一被质问便说不出话,完全被阿汀牵着鼻子走。
时间对不对得上,已经不太重要。
因为孩子到底只是孩子,撒起谎来心里不安。神情动作皆是证据,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谁在撒谎。
宋建党垂下眼皮划火柴,语气低沉而威严:“这事是婷婷起的头,你这当妈的听风就是雨,毛病也不小。不过你们母子自讨苦吃,已经受了教训,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你们赶紧向雪春和阿汀道歉,事情就当过去了。”
凭什么道歉?
宋菇一口老血哽在喉头,衣角却被女儿拉了拉。
这临时掐出来的谎,实在太过拙劣了。
宋婷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朝她摇摇头。
两对母女暗中斗争许多年,这还是头一回败得彻底。宋菇低头道歉时,双眼红得冒血丝,心里把阿汀母女大骂千万遍,诅咒宋敬冬不得好死。
不就是宋家孙辈唯一的男丁么?有什么了不起?
她连亲爸也给怨上。
道完歉灰溜溜想走,宋敬冬忽然感叹:“我妈年纪也大了。爷爷您看,能不能让我妈在家休养几天?”
“那田里的活怎么办?”宋菇尖声质问:“六七月是最忙的时候,你妈走了你来顶?”
宋敬冬笑得爽朗:“不是还有小姑您么?”
“还有婷婷。”
“大伙儿都说她成绩掉下来了,没想到还学会撒谎。再这样下去,只怕心越来越散,大学不一定考得上。”
“不如下地干干活,辛苦两天就知道读书有多好了。”
宋建党回过头来,望着宋敬冬的目光沉沉。
老大这家终究要立起来了,宋家的假和睦撑不了多久。
但。
撑一天是一天吧。
家里没人比林雪春更能干。假如闹到分家的地步,光靠他这个老人和不争气的傻女婿,宋家相当于废了一半。
“既然是你家受委屈,就按你的意思来吧。”
不顾女儿和外孙女的惊诧,宋建党又说:“明天都来大屋吃饭,商量商量婷婷和阿汀摆酒的事。”
“我不要!这么热的天,我死都不要下地干活!”
宋菇连声嚷嚷,反被宋建党盖了一个巴掌。
干脆利落的一声。
宋建党面无表情地继续抽着烟枪,口里淡淡吐出一句话:“不下地干活,你就再也别吃家里一粒米。”
“爸你打我?!”
“从小到大都你没打过我的!!!”
宋菇不敢置信地捂着脸,哭着跑出门去。
大屋里的人慢慢走了,宋敬冬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双眼微微眯起。转过头来又是一张笑脸。
取笑阿汀:“你这丫头不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么?什么时候学会讲道理了?”
*
宋敬冬一手掌盖在阿汀的脑袋上,往左转一下,再往右转一下,仿佛在菜市场,认真挑剔手中的西瓜是否个头饱满。
然后感叹:“变丑了。”
阿汀:?
脸皮又被宋敬冬捏了捏,“小时候长得还不错,越长大越丑怎么回事?变在哪里了?”
被当面说变丑了,好像是穿书以来的第一回。
阿汀小声回答:“变白了。”
“难怪!”
宋敬冬作恍然大悟状,旋即按住阿汀的肩膀。犹如武侠电视剧里,临死长辈交代血海深仇那样的凝重,缓缓道:“阿汀,你得想办法晒黑!”
阿汀眨巴一下眼睛,表示迷茫。
“只有我们这片小地方觉得一百遮百丑,你这样去外面,会被人笑话的。”
“她们会笑你是个土包子,竟然喜欢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一点都不健康!”
阿汀:!
“你被笑话了吗?”她看着他介于白皙和小麦之间的肤色。
宋敬冬自肺腑深深叹了一口气:“可不是。”
阿汀好震惊。
前世只知道肤白苗条是大众推崇。万万想不到,原来在遥远的三十多年前,大城市里流行黑皮肤?
难道,这就是邻居姐姐说过的‘美黑’时尚?
小姑娘深陷于思索和回忆之中,两道细细的眉毛不自觉皱了起来,非常的困惑。
殊不知一下一下捏着脸颊肉的宋敬冬,比她更为疑惑。
阿汀的爱美几乎是病入膏肓的。
无论多少偏方邪法,但凡有变美的功效,先试试再说。
平时拿命护着小脸蛋,谁都不许碰一下,不许脏到她的漂亮脸蛋,否则当场破口大骂,又是吵闹又是狂哭不止。
兄妹俩的关系不算很好,但宋敬冬每隔一段时间再见,万年不变来一句‘变丑了’。紧接着阿汀立马翻脸,哭着追着把他打出十万八千里。
以林雪春的话来说,他这毛病叫做‘贱得慌’,是兄妹之间的很寻常的毛病。
这回照常‘犯病’,阿汀丫头竟然把他的瞎掰信以为真?
宋敬冬的眼眸眯了一瞬,像蛰伏的蛇。
“好了冬子,别逗你妹了。”
林雪春看不下去,“回回招她回回挨打,又不是不知道她爱美。人家说姐弟打架兄妹体谅,瞧瞧你们,两兄妹的碰面说不到三句好话,打得停不下来。”
宋敬冬耸肩,有意提起一茬:“我进村的时候,大伙儿都说阿汀功课上去了?”
阿姨伯伯夸得厉害,你一句‘文曲星下凡’,我一句‘宋家双状元’,闹得他丈二摸不着头脑。自家翻开书本立马犯困的娇妹妹,突然开窍?
“五百二十六分!”
方才大大出了一口气,林雪春心里爽快,再提及小心肝的成绩,立马露出一个喜气洋洋的笑容。
没人知道她把‘五百二十六’这个数念过多少次了。
翻来覆去地年,梦里犹在念念叨叨的:五百二十六,阿汀五百二十六啊。
“不过宋菇那臭婆娘,非说阿汀作弊,告副县长那去了。”
说着又来气:“真该把她另一颗门牙敲碎,省得像一条疯狗,就知道瞎吠乱咬。”
村子里其实有不少人,暗地里说阿汀这个分数有古怪,保不准使了什么脏手段。林雪春在外头听一回斗一回,没人说得过她。
当下告诫子女:“我只教你们好好做人,可没教过哪个做坏事。你们兄妹一样,谁敢干糊涂事,我打断你们的腿!”
这破天荒的分数,她高兴归高兴,梦里还真藏着几分不安。又不敢直着逼问,怕伤了女儿的心。
直到这会儿阿汀头摇得像拨浪鼓,林雪春放心许多。
“阿汀自打田里滚两圈,变得懂事多了,连烧菜都会了。”她玩笑道:“真该早两年把她丢进田里滚。”
“烧菜?”宋敬冬不动声色地诧异。
“还不是你以前收回来的那堆破书,原来还教人烧菜。”
宋敬冬喜欢看书,天南地北什么都看,常常攒钱去买人家不要的旧书。他记性很好,但印象里并没收过,有关于下厨做菜的教学书。
“你们兄妹俩呆着,我去河头再买点菜去。”
林雪春是个闲不住的人,来来去去折腾着换衣服梳头发。不忘叮嘱一句:“今天这事别给你爸说,省得他发起火来没完没了。”
阿汀很难想象爸爸发火的模样,不过更重要的事是……
妈妈风风火火地出门,只剩下兄妹两个对面坐着,屋子里头静得怪异。
宋敬冬的视线意味深长,看得阿汀有点儿心虚,忐忑的手脚无处摆放。
她身上的破绽很多的。
丢失记忆和性格改变很难隐藏,暴露成绩和厨艺,是为了家人,也为了自己。她还用过中草药知识,帮陆珣治病熬药。有朝一日被揭发的话,怎么解释比较好?
会不会被当成妖怪赶出去啊。
阿汀无措,稚气未脱的手指搁在腿上,悄悄地打成一团混乱复杂的结。
宋敬冬看在眼里,忽然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婷婷说的小怪物,是隔壁的儿子吗?”
这个话题在阿汀的安全范围内。
“不是怪物。”她一板一眼地纠正:“他叫陆珣。”
“你和他很熟?”
又是一个不同点。
从前的阿汀对陆珣避之不及,不止一次露出厌恶的目光。
“他生病了,村长让我们家帮忙照顾他。”
不想让陆珣的存在成为负担,阿汀补上几句:“一开始说好轮流照顾的,村里每一家照顾他三天,给他送饭。但是村长的儿子……阿强不想管他,惹得村长生气了,昨天给我们家送了半袋米。”
后来轮到的村民,有嫌来回麻烦的,有不愿接近陆珣的。他们自发把粗细粮和瓜果送到家里来,把‘三天送饭’的重担托付给阿汀。
不知不觉,阿汀仿佛成为陆珣小小的,半个监护人。
“带我去看看吧。”
宋敬冬站起身来,“好久没见过他了。”
“诶?”
阿汀有点儿意外:“哥哥你认识陆珣呀?”
以前宋敬冬宋敬冬的叫,这一声哥哥简直甜得不像话。
宋敬冬望见阿汀乌黑的眼眸,水洗过似的干净。笑了笑,终于收敛起打量的眼神。
他箍着下巴说:“是朋友吧……大概?”
*
是好朋友才怪吧!!
已经对阿汀习以为常的陆珣,一瞟见宋敬冬的存在,立即作出独有的攻击姿态。咽喉猛烈震动,发出一段低沉而致命的声音。
这是陆珣最凶的一次,哪门子的朋友让他这样戒备啊!!
对此,宋敬冬无辜摊手:“我以前和他一起看星星看月亮来的,以为我们算朋友了。”
阿汀疑惑:只是看星星看月亮?
宋敬冬摸摸鼻子,“大家说小怪物半人半猫,我就顺手摸一下脑袋,看他有没有另外一对猫耳朵而已。半年前的事了,难道他还记着这回事?”
阿汀默默看着陆珣,觉得以他的高傲和记仇程度,记到轮回转世之后,也毫不违和。
两厢对峙间,宋敬冬不打招呼地跨过门槛。
眼看那只脚要踩进自己的地方,陆珣反应激烈。
细长身体压得更低,双眼眯成缝隙,注视极为有力。
“好凶!”
宋敬冬把脚收回来,没到两秒又作势抬脚……
陆珣开始龇牙,眉眼鼻子狠狠地皱在一起,纯兽的狰狞。
“太凶了吧!”
宋敬冬又把脚收回来,反而令陆珣更怒。
他识破他的玩笑,发觉他的玩弄,眼底汹涌起一片血光。
陆珣一张一阖地活动着手指,在地上磨爪,仿佛下一秒便要扑过来,咬碎宋敬冬的喉咙。
“哥!”
“好好好,我错了不玩了。”
宋敬冬举双手投降,盘着胳膊靠在门边,唇角翘起一丁点的弧度,似笑非笑。
万幸的是阿汀没被驱逐,她小心翼翼且平安无事地来到陆珣身边,给他看一下碗里的汁液。然后指着他的胳膊,问他:“应该换药了,你想换药吗?”
草药慢炖后的汤汁显黑,直接碾磨则是深深的绿色。二者的差别肉眼可辨,但陆珣仍是紧紧盯着门边的宋敬冬,凑过来嗅一会儿。
他对这类玩意儿很陌生,不厌其烦地戒备着它们。
王君曾经啧啧称叹:要是里的配角都有这份谨慎和嗅觉,免于中毒,主角大侠可就没有发挥作用的余地了。
“换药吗?”
阿汀问第二次。
或许是伤口正在痊愈,让陆珣渐渐明白,上药喝药都是对他有益的事情。他不再那么抵抗,但也不那么配合。
就像有着不可侵犯的尊严的大老虎,陆珣不接受施舍。
他绝不会主动把胳膊凑到你的眼前来,更不会感激的看着你,朝你欢欣雀跃地笑。
必须仔细问他想不想换药,可不可以换药,愿不愿意。反复问上三四次,他会不耐烦地别开脸,但也把胳膊露在你的眼前。
一副‘我才没有求你帮我,是你吵得我好烦’的模样,也是王君每次恨得牙痒痒的原因。
阿汀小心地取下附在伤口上的薄膜。
短短三天而已,溃烂全消新肉生长,这伤势完全超乎预料。不知是陆珣体质强悍,还是那座山上的草药……
余光见着脏兮兮的背心一角,她想起他刚刚挨过扫帚。
不该碰的。
阿汀清楚陆珣的规矩。
擅自伸手过去,也许他会把她一脚踹出去。
明明知道不该肆意触碰,手指却生出自己的主意。莽莽撞撞地捏住那片衣角,试图掀开一点点,方便看望伤势。
这时一阵短促而凌厉的风划过来,她作祟的手被抓住。
陆珣的手掌大而粗糙,五根手指长得诡异。肌肤上带着一股凶猛的炽热,沿着紧贴的一小块儿,蔓延进她的体内,并且迅速侵占四肢百骸。
阿汀的小拇指还勾着背心小角。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攥紧的手腕,心脏慢了两下。
作者有话要说:哥哥来了!
猫这种动物,是这样的。
因为平时高冷的一笔,绕着你走不让碰。所以偶尔看见它躺在脚边,就让人忍不住热泪盈眶(真是卑微的猫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