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抬眸看着他:“陛下当真打定了主意让阿宁嫁给璋儿,不管他们愿不愿意?”
顺熙帝闻此十分不解:“阿媛这话是何意?阿宁和璋儿的事不是咱们从一开始便默认的吗,何况……阿宁背后还有景旗当年的旧部,关乎着朝中大局,她只能嫁给璋儿。”
皇后一时缄默。
当初阿宁被接入皇宫, 封为郡主, 陛下又对她颇为怜爱, 皇后其实心里清楚, 除了因为阿宁是景旗的女儿以外,还因为这丫头背后的萧国公旧部。
他是天子,每一步都要为国家的社稷考量,这本无可厚非, 她也不是不懂。可对于她来说, 阿宁便只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像亲生女儿一样。
她不想她日后过得不幸福。
璋儿和阿宁这段日子确有古怪, 她也约莫能猜出个大概。阿宁这孩子恐是随了她娘的心性, 知道璋儿宫里有了人,八成是不愿再嫁他的。
其实回过头来想想自己的一生,皇后觉得, 阿宁的心思她还是懂的,也能够理解她的想法。
作为一个女人,谁又不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够待自己一心一意呢?这于寻常人家里或许还有些许希望,可身在帝王家,便成了奢望。
她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一朝入了这深宫,这辈子也不过守着奢华富丽的宫殿了。表面上看是光鲜亮丽,幸福无比,可实际上呢,便像个金丝雀一般,没有自由。
在她的记忆深处,最最怀念的还是宫外的那段日子。她不是那等吃不得苦的人,那时候跟着婆婆一起做活卖包子,和宁姝一起料理家务,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等着阿禹和景旗回来。
那样的日子,快乐而美好,甜蜜而幸福。
只是时过境迁,光阴不在,一切都回不到当初了。
好在,他对自己的心意未改。这于如今的她而言,该是莫大的安慰了吧。
“怎么不说话了?”顺熙帝俯身亲了亲她的唇,又见她双目迷离,他怔了怔,“有心事?”
皇后一双秋水剪瞳痴痴望着他,白皙纤细的双手捧着他的面颊,指腹划过他的眉眼,轻抚着他额头的细纹。
不知不觉间儿女们都长大成人,他和她也都不再年轻。他平日里晚上深夜才来,是以她才未曾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他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似乎也比以前更瘦了些。
不过,他一切的一切在她眼里,依旧还如当初那般美好。
“陛下,如果阿宁心里有自己喜欢的,而那个人并不是璋儿,就随了她吧。”她突然这般说道。
顺熙帝原本看她方才的表情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如今听她是在担心孩子们的婚事,不由笑了:“朕怎么觉得,你待阿宁比自己的亲儿子还要疼宠些?方才你这话如若让璋儿听见了,怕以为不是你亲生的。”
皇后嗔他一眼:“臣妾跟你认真说话呢,陛下怎的来取笑我?陛下还不是一样,每日见到璋儿都绷着一张脸,对阿宁就慈祥多了。”
顺熙帝笑道:“阿宁是个娇姑娘家,我若绷着个脸还不吓着她?至于璋儿,他是大夏日后的帝王,有些是他该承受的。”
“陛下为何不回答臣妾?”她方才问的话被他忽略,皇后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顺熙帝握着她柔弱无骨的一只手,随意把玩着,深沉的目光望着头顶的幔帐,深邃而幽远:“阿宁还小,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璋儿是你我的亲生儿子,你还担心他不能带给阿宁幸福吗?朕一直中意他们二人的亲事,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笼络萧国公旧部,可同样也是为阿宁考虑,她嫁入宫中知根知底儿的,日后贵为皇后母仪天下难道便不是好的结局?”
皇后心绪有些复杂,只默默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兀自翻了个身:“时候不早了,陛下睡会儿吧,明日还得早朝呢。”
顺熙帝盯着她的背影,一动未动。
好一会儿,他缓缓伸了手扶在她的肩膀上,整个人往这边凑了凑:“阿媛,你似乎有什么心事。”
皇后没说话。
顺熙帝叹了口气:“阿媛你知道吗,朕这辈子从一个无人问津的穷小子走到今天,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全都有了,还娶到了心心念念之人,如今又有儿女承欢膝下,其实也活够本儿了。这段日子朕一直在想,如若体内的毒当真无药可解,了此残生也是无憾的。只是,到底放不下你们。如今朝中奸佞当道,局势动荡,一切都还不稳定,朕想在有生之年给你和璋儿留下一个太平天下。”
皇后的眼角湿润了,却仍旧侧躺着没动。
“景旗在沙场上征战多年,多少兄弟与他历经生死,他们对景旗的忠心绝不会亚于朕这个皇帝。景旗走后,他们留在边塞保家卫国,多年来也有了根基,势力不可小觑。璋儿娶了阿宁,他们才会永远为我大夏尽忠。否则,日后时间久了,只怕那边会出什么乱子。其实有件事朕一直没跟你说,阿宁和璋儿的事,是当初景旗临终前亲口提出来的。”
皇后心上一惊,缓缓转过身来,静静望着他:“陛下方才说什么?”让阿宁嫁给璋儿,是萧景旗的意思?
顺熙帝抓住了她的手,轻轻道:“塞北大将军霍行度你有印象吗?”
皇后点头:“他曾是景旗手下一员副将,景旗走后,塞北大小事宜皆由他掌管,手中可谓是大权在握。他的弟弟霍行胤被陛下任以武教先生留在长安,便是怕霍行度在那边行谋逆之事吧?”
“但有一件事你或许不知。”顺熙帝缓缓从榻上坐了起来,皇后也随之起身,又听他继续道,“霍家和陈家本是世交,霍行度和陈月迎也是青梅竹马,听闻当年口头上还许过婚约。不过朕即位后陈鼎把她女儿送进了宫,陈月迎和霍家口头上的婚约便一直被压制着无人知晓。这些年来,陈月迎入宫做了贵妃,霍行度却至今未娶。”
突然得知的消息让皇后有些震惊,恍惚间竟像是在做梦一般。
听闻大将军霍行度骁勇善战,曾是萧国公的左膀右臂,却没料到他和陈贵妃竟还有这么一出。如若他们真心相爱,陈月迎为何会抛下一切进了宫呢?只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皇权富贵吗?
霍行度如果因为陈贵妃至今未娶,情谊只怕非比寻常,陛下想对付陈家,有他横在中间就又增加了难度。
顺熙帝又道:“景旗临走前曾说过,霍行度此人刚正大义,骁勇善战,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将,但对陈月迎也是用情至深,日后难免为情所困,迷失自己,故而既要用之更要防之。霍行度威望不如景旗,部下虽然听从于他,但实则暗地里是有嫌隙的。景旗说,若他因为陈月迎起了反叛之心,想收他兵权只能从阿宁身上着手。”
顺熙帝的话皇后懂了,顺熙初年,塞北战事不断,萧景旗带兵镇守塞北,一待便是八年之久。八年里,他带领将士们浴血奋战,那是患难生死的交情,那里地方偏僻,又远离朝廷,将士们虽然名义上是保卫大夏,实际上则是奉他为主。
景旗如今不在了,将士们对于他的那份忠义自然便转移在了他唯一的女儿阿宁身上。
其实关于这件事陛下一直是知道的,还有朝臣当年曾进言说萧国公拥兵在外,恐对社稷不利。
她记得当时陛下曾跟她说,景旗是他的亲弟弟,当初不顾生死随他起义,他如今在边关深受拥护都是他应得的。他也相信,景旗纵然拥兵在外,也永远不会背叛他。
是啊,当年的萧景旗自然不会背叛他,背叛大夏。
可如今的霍行度呢,谁又敢断定陛下铲除陈家之时,他不会因为陈贵妃而起反叛之心?
但只要阿宁嫁入了皇家,纵然霍行度想反叛,他手底下的将士们念着景旗当年的旧情,也未必肯答应。
原来,景旗当年已经把事情想得如此长远。
只是阿宁还小,还有一辈子的年华,肩上本不该背负这些的。
——
翌日,初升的朝阳红彤彤的,周遭染着丝丝缕缕的云霞,有大雁成群结队掠过,在天空划下美妙的倩影。
漪宁还未睁眼便听到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她揉了揉眼睛,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一睁眼却隔着轻纱幔帐隐约看到佟迎在收拾东西,她不免十分诧异:“这是在做什么?”因为刚睡醒,她说话时还带着惺忪的睡意。
佟迎笑道:“郡主醒了,方才皇后娘娘吩咐奴婢准备郡主平日里换洗的衣物,说让您跟着太后娘娘一起出宫呢。”
这话一出漪宁立马便精神了,她掀开帘子从榻上跑下来,鞋子也顾不得穿:“你方才说什么,岑伯母让我跟太后一起出宫?你没有听错吗?”
“自然是错不了的。”门口传来皇后的声音,紧接着金嬷嬷把房门推开了。
漪宁顺势望过去,便见皇后穿戴整齐地走进来,瞧见她赤着脚丫子不免嗔了一句:“不像话,怎么就这样便跑下来了,如若出了宫还这样,可就不许你出门了。”
漪宁吓得哪里敢还嘴,慌忙跑回去把鞋子穿上,这才过来挽着皇后的胳膊:“岑伯母,你真的让我跟皇祖母一起出宫啊?”
“是啊,你皇祖母年纪大了,有你在身边陪着我和你岑伯父也放心。刚好我看你最近有心事,出去散散心也好。”说着拍了拍她的手,“快让金嬷嬷给你梳洗,迟了你皇祖母可就不等你了。”
漪宁乖乖坐在妆奁前,由着金嬷嬷给梳妆。
皇后在一旁看着,面带笑意。
阿宁的头发又黑又亮,这些年又长了不少,像墨色的锦缎一样。经过金嬷嬷一双巧手丝丝缕缕的缠绕起来,美的不像话。
看她因为能出宫开心地眉飞色舞,皇后也为她开心。
昨夜顺熙帝走后,她独自一人又想了很多。不管日后怎么样,当下她希望阿宁能够开开心心。她才不到十四岁,日后谁又知道会出什么变数呢?未雨绸缪固然没错,却也没必要现在就将这孩子禁锢在牢笼之中。
制衡霍行度,或许会有别的办法,未必就一定要把这丫头永远困在宫里,趁着有太后带着,让她多出去看看见见世面也好。
当初如若不是宁姝拉着她去踏青,她也不会跟陛下遇见,自然也不会有如今的这段缘分。阿宁也是一样,如果是上天注定,这次出去她也必然会有收获的。
在这深墙大院里,每日见到的是一样的人,做得是反反复复同样的事,一辈子似乎一眼便能看到尽头。
她自己的一生本是如此了,或许阿宁该得到更好的。
无论怎样,她想再给这丫头一次机会。
找寻过了,便不再后悔。
——
次日傍晚,邵恪之正亲力亲为地帮灾民们修建房屋,突然鸽子落在了自己肩上。
取下书信看了上面的内容,他眉头拧了拧:“这丫头怎么突然出宫了?”
第98章 闹事 。。。
出了皇宫, 漪宁觉得海阔天空,似乎一切都变得新奇而美好。
太后年纪虽然大了,但体力倒是还不输旁人, 带着漪宁跋山涉水的, 丝毫不在话下。
两人出了长安, 在潼关待了三五日,吃喝游玩,倒也十分的逍遥自在。离开时大家坐在马车里,透过窗牖看着远处的山水淼淼,漪宁突然问:“皇祖母, 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太后出宫偶尔是有计划的, 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顺其自然。这次也是一样, 出宫好多日了, 她还真没想过去哪里玩。
如今听见漪宁发问,太后想了想:“江南的好山好水虽然钟灵毓秀,但也去过好几回了,倒不如咱们换几个较为新鲜的去处。”说着太后看向玉嬷嬷, “你可有什么好的提议?”
玉嬷嬷道:“太后不想去江南, 那咱们就去北边好了。”
漪宁道:“北面多有蛮夷出没,战争四起, 怕是不大安全。河北前些日子发生了地震, 灾民如今尚未尽数得以安抚,想来也不合适,如此来看……”
她正冥思苦相着, 太后却道:“对了,阿宁不说我倒是忘了,冀州之地刚发生了地震,也不知百姓们生活如何了,不如咱们去那里看看?”
“这恐怕不妥吧。”玉嬷嬷犹豫着道。太后娘娘是出来游玩的,河北如今怕是一片狼藉,又如何会有好心情呢。
太后却摆了摆手:“这有什么不妥的,我身为太后,去慰问一下大夏的子民有何不可?再者说了,我出宫不过是因为觉得皇宫里头太闷了,出来透透气,去哪里还不是一样?如若还能给百姓们一点儿帮助,也算是造福社稷不是?”
“可是,”玉嬷嬷还想劝阻,旁边的漪宁抢先道,“我也觉得去冀州好,祖母身为当朝太后,如果去安抚百姓,他们必然会对我大夏感恩戴德的,这于江山社稷自然是极为有利的,玉嬷嬷你就听祖母的吧。”
太后和安福郡主都这么说,玉嬷嬷哪里还好再多言什么,只得对着外面的马夫吩咐一声:“咱们去冀州。”
——
经过这段时间的房屋搭建,百姓们又重新有了住处,只是依旧百废待兴,还有不少需要解决的问题。
马上便是收麦子的时节了,一场地震,有的庄稼直接掩埋在地下,余下的不过尔尔,赋税自然是交不上了。好在圣上体恤,免除冀州百姓三年赋税,日子紧巴巴的倒仍能凑合着过。
百姓们感激邵大人亲力亲为帮他们做得一切,每日跟他一处做活用饭,不觉间便把灾难带来的痛苦心情消了大半。
当然,这只局限于冀州北部的百姓。
当初付明善执意要管辖冀州南边的灾民,邵恪之自然不好拒绝,只得将冀州一分为二,也是想看看他究竟想搞出什么名堂来。
是以这段日子南面到底什么情况,他还当真是一无所知。
这日,他随乡亲们一起去田里看麦子,眼瞧着这金黄色的麦子再过段日子便可以收割回来,马上便有新的口粮吃了,他的心情跟百姓一样高兴。
他出生在长浚伯府,虽然自幼没有母亲陪伴,但过得却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对于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如何而来,不过是在书上见过,如今亲眼瞧见了自然是另一番感悟。
冀州知府蔡鸣折了一穗麦子放在掌心捻了捻,递给邵恪之看:“大人请看,今年的麦粒仍是可观的,虽不比往年饱满硕大,但于百姓而言已经是来之不易了。”
邵恪之瞧见那麦粒,捻起一颗尝了尝,轻轻点头。
放眼望去,远处的一片狼藉还未恢复,只跟前稀稀疏疏的庄稼尚且完好,他道:“这麦子难得能够保留下来,过些日子大伙儿一起把这些粮食收割回去,按人口平分给每家每户,等大家熬过了这段时日,田地恢复,以后生活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