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芜心下揣摩:看这花的样子,似乎也才刚从树上摘下没两天。难道这石室竟是有人居住的吗?
可是她在石室内绕了一圈,一个人影都没发现,打开衣柜,发现柜中亦无衣物。
她不由又迷惑起来。
手指抚上梳妆台桌面,揩了一下,亦不见半点浮尘。
这石室虽是暗藏在瀑布之后,室内却干爽洁净。这点也着实诡异。
妙芜又绕了一圈,黑暗中不知被什么绊了脚,害她差点摔到地上,所幸扶住了罗汉榻的扶手。
这一低头,可叫她发现缘由了。
原来这地上绘着一座法阵,以结界将石室和外界隔绝起来。故而这石室才能不受瀑布潮气影响。
这里莫非是哪位前辈的洞府?
可是谢家的师长们均居住在日月天地院,又有谁会来此开凿一方石室呢?
妙芜又蹲到地上去查看那法阵。
她近来看了不少阵法书籍,对这方面颇有钻研。细看之下,又发现这阵法着实奥妙,不仅能隔绝水汽,还能藏匿气息,活人一入此阵,任是外头的人修为再高,也绝对发现不了。
呦,那这还真是个好地方。
她站起身,御起风符又出了瀑布。
这回猴儿们有了经验,一直耐心等候,一见瀑布下有异动,立刻吱哇乱叫着跳到最近的树上,果然躲过一场暴雨飞流。
等妙芜从瀑布里出来,这群猴儿们便从树上跳下,围到她身边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妙芜言简意赅,故弄玄虚:“嗯,那瀑布后确然是处好地方。”
猴儿们便激动了。
丁一摸了摸下巴,作出一副世外高猴的模样,极为淡定地说道:“你们看看,我说的不假吧。”
众猴:“嘁——”
你早知道?那你刚刚怎么不自己进去瞧瞧?
妙芜问道:“你们可要进去看看?”
众猴连连点头:“要要要要!”
于是妙芜便在每只猴儿身上都贴了一张风符,依照旧法入得洞内。
群猴一入石室,立刻撒开了欢儿,在罗汉榻上躺的躺,跳的跳,这摸摸,那看看,好不新奇。
妙芜打开袋子放到茶桌上,它们立刻围过来,蹲在桌边啧啧有味地捧着东西吃起来。
妙芜道:“都小心点,别把地上弄脏了啊。”
众猴应道:“省得,省得。”
等它们吃完,留下满桌狼藉,妙芜只好和小丁九一起收拾了残核碎屑,依旧用布袋装着。
这群猴儿,嘴上应说知道,实际上还是要别人扫尾。
妙芜不知道的是,往日里在桃源之中,紫姑管它们甚严,动不动就罚捣乱的猴儿到后山劈柴摘果子,这群猴儿们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言语。也就是妙芜性子和软,它们才敢稍微放肆一些。
这会子,它们又不知从哪里拖出一只棋盘,两盅棋子,甚至连一整套叶子牌都有。
“阿芜,来下棋吧。”这边喊她。
“阿芜,来打牌嘛。”那边又唤。
妙芜也乐得陪它们。她从锦囊中取出一沓空白符箓,讲明奖惩,赢的可以去她那儿取零嘴吃,输的脸上要贴着这空白符箓,一整天都不许摘下来。
一个时辰后……
众猴脸上至少都贴了一张符箓,唯有妙芜还安然无恙,一次都没输过。
猴儿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点。
这下就连丁一都难以维持风度了,它神色复杂地看了妙芜一眼,眼中颇有哀怨。
“我不信你运气就这么好。”
妙芜眉眼弯弯,伸指点了点头,“这不是靠运气,是靠实力。”
她生前曾经参加过省级的青少年围棋大赛,下倒几只猴子自然不算难事。至于叶子牌,玩法像麻将,她牌算得准,因此每次也都赢得很轻松。
丁一推翻棋盘,道:“重来重来。”
正在这时,忽然有隐隐人声穿透水帘,传入洞内。
*
“……混账!”
中间有人低低说了句什么,水声湍急,洞内人俱未听清,只是这声音听着倒是耳熟。
妙芜手上动作一僵,当下便认出来了。
洞外那两个人是……大伯父谢涟和小堂兄。
“家主……”谢荀自嘲似地一笑,声音低下去:“父亲,我只想知道,母亲到底是不是柳家镖局之人。如果不是,她和那魔头座下的右护法到底是何关系?和那魔头又是什么关系?”
啪——
鞭子破空落下,鞭上的电流劈啪作响。
回应他的是一记狠狠的戒鞭。
鞭身扫过他的肩膀和手臂,鞭尾一卷,掠过他白玉般的面庞,脸颊上立刻就显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细小伤口。
殷红的鲜血自伤口缓缓流出,蜿蜒而下,在脸上留下一行刺目的红痕。
“住口!竟有脸问出这样的话来!这些年的礼义廉耻你都白学了吗?!”
谢荀抬手,用手背抹去脸上的血迹,垂眸道:“父亲您避而不答,又是在担心什么?难道真地像十年前那些长老所说……”
“孽障还不住口!”谢涟暴喝,又是几鞭落下。
谢荀站在原地,巍然不动,连眉都不曾动上一动,好似根本感觉不到痛。
谢涟猛然收手,似乎终于发现自己太过失态。
他胸膛起伏,缓出一口气,道:“你母亲弥留之际握着我的手说,希望你将来能成为明月清风,成为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她对你寄予厚望,苦心为你,弥留之前最割舍不下的也是你。现如今你不过听了旁人三言两语,竟敢怀疑诋毁自己的母亲!”
“谢荀,谢琢玉,我便是这么教你的吗?!”
谢荀倏然抬头,眼尾微红,语气越发冷然。
“我诋毁母亲?”
“十年前,那些长老口出诋毁之言时,你为何不反驳?你为何不维护母亲的清名?对母亲心存怀疑的分明是你!”
“你从来都不喜欢我,难道不是因为……”
啪——
这一鞭来势凶狠,谢荀被抽得踉跄一下,忍不住偏过头去。
谢涟看着少年,面上是难掩的深切哀痛。
“你母亲当年亲口说,你身上流的是谢家和柳家的血脉。既是她说的话,我便信。日后若叫我再听到你这般胡言乱语,休怪我家法伺候!”
谢荀怆然一笑:“你便信?你真地信吗?”
是啊。
他真地信吗?若是相信,为何心间还是隔阂重重,放不下那前尘旧事。
谢涟没有回答,提着戒鞭转身离去。清幽的山道上,山风徐徐,谢涟行于其间,袖袍翻扬,高大的身影竟然有些颓然之感。
山洞间的人和群猴们冷不防听见这一出父子相对的戏码,听的还是人家的秘辛,不由都有些尴尬心虚,妙芜更是心情复杂。
猴儿们看出妙芜心情低落,便也失去玩闹的兴致,四散开来,懒洋洋地收拾起棋子和地上散落的叶子牌。
忽然,有只猴子出声叫道:“哎呦不得了,你们快来看看这写的什么?”
群猴被它一叫,立刻放下手中事物围过去,顺着它手指的方向抬头一看,只见山洞的门楣上四字龙飞凤舞,用的并非人类间通行的文字,乃是妖怪才识得的密文。
——灵鉴洞府。
“……”众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恍然明白过来——这石室,就是当年灵鉴夫人混入谢家家塾时居住的地方,只怕,还是当年她与成器公子往来密会之所。
这群八卦猴子又勾着脖子去看内室的女儿香闺布置,当下脑中浮想联翩,立刻脑补了好几出香.艳.旖旎的大戏。
这要叫灵鉴夫人知晓它们胆敢跑到她和成器公子密会过的地方胡闹,还不得拔光它们的猴毛?
众猴愈想愈是两股战战,心中立刻生出夺门而逃的念头。
妙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走过来问:“怎么了你们,一个个脸色都变了?”
*
瀑布下,谢荀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父亲的背影完全脱出视线,他才转身,一撩袍裾,在水边蹲下。
他掬了捧水洗清脸上血迹,低头审视水中自己的倒影,忽而发起狠来,一拳打在水面上,水花四溅,水中那倒影便被打散了。
他垂眸,冷冷地看着那片模糊不清的影子,低声喃喃:“谢琢玉,你可真是……”
大逆不道。
他不是谢家的儿郎,是谁家的?
他怎么可以怀疑母亲红杏出墙,与那魔头有染?
他怎能?!
他怎敢?!
直到风将他面上的水吹干,他才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去,眼角余光扫过水边石头,忽然发现兰草微颤,草叶后头似乎藏着一双丝罗袜并一双浅黄色的绣鞋。
谢荀目光一凛,飞身落到那大石上,将鞋子提起来看,只见鞋口处缀着一朵细线攒就的小茸花,隐约有几分眼熟。
这鞋子看着,倒好像是那小毒物往日常穿的那双。
谢荀正犹疑间,忽听得瀑布下传来一顿乱叫,接着便是咚、咚、咚的落水之声。
抬眸看去,只见十来只猴子湿淋淋地从瀑布后面钻出来,跳入水中,又跃上石头,边跳边甩水。
丁一回头警告群猴:“今儿这事,谁也不许说漏嘴啊。要叫夫人知晓,咱们的毛都得被拔光……”
话还没说完呢,就被人从石上提了起来。
谢荀单手拎着它问道:“谢小九呢?怎么没同你们一处?”
丁一眼珠子转了转,想起妙芜刚刚说要暂避一番,便道:“没啊,没见着她呢。”
谢荀把绣鞋提到它面前,面无表情道:“这鞋是谁的?”
丁一见瞒不住,便开始顾左右而言它。
“呔!小娃娃安敢无礼?我可是你的长辈,你这般提着我像什么样子?快快将我放下来。”
谢荀毫无预兆地松开手,只闻得“噗通”一声,丁一又跌进水里,冷不防还呛了两口水。把它那个气的呀。
群猴站在岸上,捧腹大笑。
丁一爬到石头上甩掉皮毛上的水,再回头,发现谢荀已经到了瀑布边缘。它刚想说些什么,忽又见谢荀返身折回,从大石上捡起那一双绣鞋和罗袜捧在怀中,几个腾跃间又回到瀑布底下。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理,丁一悄悄招呼众猴退走。
心中打定主意:要是回头灵鉴夫人发现什么,便都推说是这两个小娃娃干的,跟猴儿没有半毛关系。
谢荀站在水下,放出剑气,剑气如苍龙出动,分开水帘,谢荀便自间隙中闪身而入。
进入瀑布,便见一方石室,抬头看到洞口刻着的四个妖怪密文,谢荀心间明朗,当下便知晓这是何处。
他往石壁上拍了几道火光符,壁上霎时燃起幽幽焰火,将石室内映照得一派通明。
他在外室走了一圈,没见着人影,便掀开珠帘举步踏入内室。
此时妙芜正藏身于衣柜中。
她先是听到珠帘乱响,接着那脚步声便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踏在她的心尖上。
其实叫谢荀发现了也没什么,只是妙芜照顾他那颗脆弱的自尊心,总想着他和谢涟这番谈话,既寻了这等荒僻无人之所来说,必然是因为他不想这话有第三人听见。
谢荀其人,极为好强。他自小便以谢家传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飞剑要练得好,御符之术要远超同辈,琴棋书画、诗书礼仪的学习更是叫先生挑不出半点错处。可以说除了脾性太过执拗,性子不够平淡谦和之外,他几乎就是个完美的继承人。
因此,他不容许自己身上有任何脆弱,有任何污点。
然而幼年时那些长老对母亲的诋毁、还有当时父亲避而不谈的态度委实给他带来太深的伤害。
以至于后来他越拼命地想证明自己,反而越在心境上走入了死胡同。
哒、哒、哒。
妙芜轻咬下唇,无声地往身上拍了张障目符。
衣柜属木,障目符应该能发挥作用。
吱——呀——
柜门被一只指骨纤长的手缓缓拉开。
谢荀往柜中看了一眼,只见柜中空然无一物,便又合上柜门。
妙芜悄悄松了口气,孰料下口气还卡在嗓子眼里,柜门忽然一下被人拉开,接着一只手探了进来,轻轻拂过她的肩膀。
下一瞬,妙芜的障目符就到了对方手里。
谢荀指间夹着那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很是无语道:“你躲什么?”
妙芜:“……”
躲你啊。
谢荀垂眸看到她凌乱的裙摆下露出一双精巧雪足,五趾纤小,短而饱满,趾甲盖儿粉透晶莹,与男儿家的粗手粗脚全然不同,委实是可爱。
他的耳尖便不受自控地热起来。
他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脸去,佯作不耐道:“成什么体统?出来!把鞋袜穿好。”
妙芜只得从衣柜里爬出来,捡了张春凳坐下,迎着谢荀的眼神威压把鞋袜穿上。
谢荀待她穿好鞋袜,便道:“这石室是灵鉴夫人的地方。灵鉴夫人自来便不喜欢旁人随便进入她的领地,走吧。”
妙芜站起来,恍然大悟。
怪道刚刚那群灵猴们跑得比飞还快呢。
谢荀收了壁上火光符,只留下一丛火光照亮。
二人行至洞口,忽然陷入一片柔软的结界,怎么都无法行进。妙芜心中正奇怪,忽又见地上法阵光亮一闪,像是引线燃烧,片刻之间那飞蹿的光亮便顺着满室符文走过一遍。
妙芜指着那法阵惊道:“小堂兄,你看。”
谢荀早已看见,一眼便看出那是主人留在此处的封锁结界启动,他们被困在洞内,一时半刻是别想出去了。
若是强行破阵,只怕此处洞府会塌。看来只能等有人发现,拿着灵鉴夫人的手令来放他们出去了。
于是返回罗汉榻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