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分别这一个多月里,他也有过矛盾,也有过挣扎。
不过现在,已经全都想清楚了。
“唉。”谢谨不知该回应什么,唯有叹气。
他知道谢荀从小性子倔,极为守诺。一旦决定了什么,那便是万死难改。
妙芜总算听明白谢荀说的话。她睁大眼睛望向身边的少年。
可是,可是……
他从小这么努力,为的不就是向家主、向长老们证明自己配得上谢家少主这个身份,证明自己即便没有本命符也能守得住谢家吗?
一直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东西,突然之间叫他放弃……
妙芜不由有些心酸,她完全想象得到这其间要经历多少艰难的心路。
谢荀眼睫低垂,手中符笔沾了沾朱砂,淡声道:“既然将来要挑起谢家大梁,现在多多历练,对她大有裨益。大哥,你放心,我会看顾好她。”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不是好人,但也算不上十恶不赦。
怎么说,他是故意让小飞僵杀掉徐家家主的。
第68章 庄周梦蝶
金陵皇都,宫墙巍峨绵延。
入夜之后,各宫殿渐次点起灯火,橘红色的光点在静默的宫城中徐徐铺列开来,如同篝火旁炸开的点点火星。
在各宫殿都迎来暖色的光明之际,皇贵妃洛氏的寝殿依然笼罩在黑暗当中。
寝殿的地上点着无数红烛,焰火无声跳动,烛光映照在玉榻前垂落的鲛绡宝罗帐上,风起绡动,一帐烛光碎影亦随之摇动。榻前蹲着一只半人高的兽耳香炉,白色的烟缕透过雕花镂空的炉盖蜿蜒上升,香烟在风中凝而不散,显出一种诡异而压抑的静谧。
殿中侍立的宫女蝤首低垂,一动不动,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安静得不似活人。
今儿是月半之期。每逢月半,皇贵妃洛氏都需要睡上整整一日,这是苍梧宫中伺候的宫女都知道的规矩。
这压抑的死寂不知持续了多久,才见一条婀娜的身影美人蛇般缓缓从榻上起来,接着,一只纤细白腻的手拂开了层层鲛绡。
“现下是什么时候了?”
女人侧身而坐,慵懒的声音里带着点沙哑和天然自成的媚色。
殿中侍立的宫女快步走到榻前,蹲身,恭谨地回道:“秉娘娘,已经过了亥时。”
帐中的女人眉心微蹙:“竟到这个时候了?去,把冰鉴里镇着的药取来。”
“是。”诸宫女应和。
方才应答的宫女退下去取药,其他宫女则迎到榻前,撩开鲛绡罗帐,用金钩挂住,另有宫女手执象牙梳,将皇贵妃的满头乌发尽数拢到耳后,用发带系住。
皇贵妃说:“拿镜子来——”
旁边的宫女便递上一面菱花铜镜。
皇贵妃揽镜而照,贴得极近,手指在面上细细摸索,忽而一顿,指尖在眼角停下。她冷静地用手指撑开眼角的肌肤,仔细地审视着那几条细纹,过了会,忽然发怒,将手中铜镜砸到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大响。
“药呢?!为什么去取了半天还没取来?!”
榻边围侍的宫女齐齐跪下,伏趴于地,瑟瑟发抖。
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取药的宫女匆匆而返,在榻前跪下,双手高举过顶,颤巍巍道:“娘娘,药在这里。”
满殿的红烛清楚地映照出宫女手上的事物——
那是一只浅绿色的琉璃瓶子,瓶中盛装着粘稠的暗红色液体。
像血。
片刻之后。
皇贵妃仰面倒在软罗轻枕中,脸上一片血红,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血液。然而靠近看便会发现,她脸上那层血红的膜正蠕蠕而动,慢慢渗入肌肤之中。
皇贵妃闭上眼睛,喉间逸出一声满足而低哑的喟叹。
“啊……”
“啊。”
妙芜抬手捂住右眼,微仰着头,无辜地望着谢荀。
“小堂兄,第三次了……”
谢荀举着药瓶,有些烦躁:“你别眨眼睛啊。你老是眨眼我怎么帮你滴药水?”
妙芜委屈地辩解道:“可是我真地忍不住。”
她的眼睛太敏感,药水还没滴下来,她就控制不住想眨眼睛。结果来来去去倒腾了几回,不是滴到脸上,就是滴到眼皮上。
“这样吧,还是小堂兄你帮我撑开眼睛。不然我自己撑眼睛,总想把手松开。”
她说着放下手,仰着脸,一副任君施为的模样。
谢荀垂眸看她片刻,认命地抬起手,拇指和食指张开,轻轻压上她的眼角。拇指抵住眼角下方,食指抵住上眼皮,呈八字形微微朝外抻开。
妙芜道:“小堂兄你别松开啊,我怕我又忍不住眨眼。”
“嗯。”谢荀应了声。
另外一只手举起药瓶,瓶口倾斜,透明的药水滑出,准确无误地滴进那浅棕色的瞳眸中。
在药水滴进去的瞬间,那排卷翘的睫毛忍不住轻轻一颤,像是风过荷塘,荷盖微动。
谢荀滴完药,垂首看她,二人目光相接。
妙芜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眸子里自己的脸。
“小堂……”
谢荀忽然俯身靠近,轻轻地往她右眼中吹了一下。
妙芜被吹得眼睛一闪,继而像是被突然戳中了任督二脉,身心俱震。她呆呆地望着少年的面庞,只觉他眉眼间温柔缱绻,不似以往锋锐慑人。
小黄狗蹲在一旁,看到忽然凝住的二人,一张狗脸上满是莫名其妙。以它那小脑袋的容量,自是窥不破小儿女间这些隐秘而又情难自抑的情愫。
谢谨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
他看见二人之间的姿势,一时没有多想,只开口道:“琢玉、阿芜,知客僧那边来请我们去用斋饭了。”
二人乍然听见他的声音,立刻慌慌张张地分开来。
谢荀沉默地将药瓶盖好,顺其自然地收进衣袍夹层的暗袋里。
妙芜若无其事地将鬓旁碎发撩到耳后,站起来,同手同脚地往外走了两步,才恢复正常,牵起谢谨的袖子,将他推出门外。
“那走吧。”
谢谨被妙芜一路拉着往前走,其间回头看了眼,见谢荀牵着那只小黄狗,远远落在二人身后。
谢谨心间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待收回目光,转头看到妙芜粉透的双颊,心中那怪异的感觉更深。
只是一来他是个大龄光棍,于情爱一事上没有半点经验。二来他完全没往这方面想。因此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只当两人是又拌嘴吵架了。
“怎么了?你又和琢玉吵架了?”
妙芜觉得脸上烫得很:“没、没有呀。大哥你不要瞎想。”
“那你……”谢谨顿了下,“脸都气红了?”
他这么一说,妙芜脸上忽然腾一下烧起来,薄薄的肌肤下透出更深的血色,这下脸更红了。
谢荀在二人身后缓步而行,丝毫没有快走几步跟上去的意思。路过一处拐角时,他忽然一拳砸到身旁的白墙上,震得白色的墙灰簌簌而落。
小黄狗“呜”地一声,远远退开,牵在谢荀手中的缚灵索顿时绷得笔直。
就这样吧。
谢荀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样吧。他这点不可见人的心思,这辈子,永远不会有人知晓。
皇觉寺供应的晚饭乃是一顿丰盛的素斋,除了一些常见的素食,还有不少用大豆制作的伪荤食。
比如素烧鹅,素狮子头、素肉等等。有些伪荤食的口感几乎能以假乱真。
三人用过晚饭,又跟随众人一起到大雄宝殿听主持讲经。一直到将近亥时,这场布道才结束。
主持年纪大了,连着讲了一个时辰的经,难免有些体力不支。从蒲团上起身时,还是一直默默立在他身后的僧人上前扶了一把,才得以顺利站起。
那僧人一身黄色僧袍,身披红色袈裟,颈间挂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那串佛珠颗颗圆润光滑,表面上似裹着层古董才有的包浆,叫人一望便知这佛珠一定时常被主人捻摩。
妙芜低声道:“这个就是那位怀慈和尚。”
谢谨和谢荀对视一眼,道:“按计划行事?”
谢荀点头:“按计划行事。”
三人便分散开来。妙芜和谢荀一起,暗中跟着那怀慈和尚回了僧房。两人蹲在他僧房屋顶,揭开一片瓦片,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这怀慈和尚回房之后,按照惯例打坐念经,做完晚课,才熄灯睡去。
过得片刻,听闻他呼吸渐沉,谢荀一扬袖袍,三只黄色的小蝴蝶从袍口飞出,在空中蹁跹飞舞一阵,其中一只蝴蝶便钻过屋顶开出来的小洞,轻盈地飞落在僧人眉心。
僧人皱了皱眉,没醒。
妙芜同谢荀一般,伸出左手,让蝴蝶落在指间,同时右手结印,心中默念:“庄生晓梦迷蝴蝶。”
指尖上的蝴蝶拍了拍翅膀,无数金粉一般的光点自它翅膀下流泻而出,静静地漂浮在夜色中。
那一霎间,妙芜觉得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往下拉,身子骤然下堕,再回神时,已陷入对方的梦境之中。
只闻得一个傲慢阴冷的声音道:“人,找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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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天狐少年
入梦的感觉十分玄妙,妙芜觉得自己的神识分散在梦境的各个角落,却又能按照心意随时合拢。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她便将神识凝聚起来,闻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男子坐在卷棚里,手边的桌面上放着一盘水煮开口栗子,而他说话时眼睫低垂,正旁若无人地在剥栗子。
男子模样清隽,只是太过清瘦,瘦到双颊微微内凹,有些骨立形销之感。他眉心处有一点红色印记,远看像是朱砂所点,近看却又似发现那印记像颗生长在皮肤上的痣,深入肌肤骨髓。
卷棚外的地上跪着几个人。
其中一人反别着一个少年的右手,将他整个人半压到地上。
那少年一身白色道袍,腰束金带,道袍袖口、领口还有双肩肩线上均以金线密密地绣满金色的云雷纹。
白袍金带云雷纹……
这是碧游观弟子的装束!
少年俯身时,一枚白色玉牌自他怀中滑落出来——
那玉牌乃是两枚玉环相勾相嵌而成,外面的玉环成方形,里面的玉环成圆形。
妙芜不识得这枚玉牌,但谢荀在看到那枚玉牌的瞬间,不由得瞳眸微缩。
那是碧游观的观主信物“天地方圆”,只有下任观主候选人才有资格佩戴。
看那少年年纪轻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竟然已被拔擢为下任观主候选了吗?
可是,若碧游观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位惊艳绝才的人物,他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呢?
少年左袖空荡荡,袖上沾满大片血污,夜风吹来,那袖子便紧紧贴在他左臂上,显露出袖中的形状。妙芜发现他的左臂似乎自手肘下半截就没有了。
难道这少年的左臂,自肘部以下都被人砍掉了吗?
妙芜心中发寒。
少年被人压在地上,冷笑连连,可能是因为刚刚受了重伤,说话时声气不足,显得极为虚弱。
“萧恨春,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我碧游观之人,是绝对不会向你这个魔头低头的!”
萧恨春?
妙芜一时几乎快反应不过来。因为平时即便是有人提起二十年前搅乱仙门的那个人,也多半是以“萧氏魔头”代称,少有人会提及那人的名讳。
妙芜的神识不由得又落在卷棚中安坐的青年身上。
说实话,他除了瘦得吓人,外加气质略有些阴沉之外,看着倒真不像是个能搅起腥风血雨的大魔头。
萧恨春慢慢地剥完一颗栗子,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那枚黄色的果实,站起身,从卷棚里走出来,走到少年身前蹲下,将那枚栗子递到少年眼下。
他一手撑着脸,指尖在脸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慢悠悠地开口:“二十年前,河西闹灾荒,无数灾民南迁涌入金陵,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金陵来。那个时候我就想,为什么金陵城里那么多富人,餐餐食肉,夜夜笙歌,可这些人哪怕把潲水倒了喂猪,也不肯施舍给我一点。”
“还有那些所谓的仙门之人,永远衣衫洁净,目下无尘,打着救济灾民的幌子把灾民里那些适合修炼的孩子都挑走,而那些没有天分的普通人依旧只能像摊烂泥一样过活。”
少年抬头看他,眼中迸射出愤恨的目光。
萧恨春偏了偏头,清瘦的脸上竟露出一个孩童般无辜无害的笑来。
“别这样看我。要是那个时候那些仙门之人把我带走了,可能今天就不会有我这样一个魔头现世了。不过,谁知道呢?也有可能我的本质就是坏到骨子里头无可救药。”
“饿吗?”他突然轻轻地问道。
少年眼中流露出一丝迷惑,未及说话,萧恨春便单手钳住他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将那枚剥好的栗子强行塞入他口中。
少年挣扎起来,可他身负重伤,根本抵抗不了。
等到萧恨春松手,他才狼狈地咳嗽着,把那枚栗子吐出来。
“萧恨春!”少年声嘶力竭,“你这个疯子!你杀了我!杀了我!我们碧游之人死也不受你折辱!”
萧恨春轻拂袖袍站起来,笑道:“杀你?我怎会杀你?萧氏族人本已伶仃无几,死一个,少一个。”
少年停下挣扎,睁大眼睛,稍稍愣了下神,继而又猛烈地挣扎起来。
押着他的人强迫他站起来。
萧恨春微笑着,抬手拂过他眉心,拇指在他眉心间重重地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