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突然触动了什么,少年俊秀的面庞慢慢变得狰狞扭曲起来。押着他的人放开手,少年便倒在地上,惨叫打滚,似乎极为痛苦。
慢慢地,他的面貌发生了变化。
发冠跌落,松散的发间冒出两只黑色的尖耳,像是狐狸的耳朵,口中亦冒出兽类才有的尖牙。少年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湿透重衫。
萧恨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也有些意外。他轻声呢喃:“居然是血统最为纯粹的天狐血脉,难怪有此少年英才,卓绝天赋。”
“天狐血脉啊……”他仰首叹息,眸光倏然变得狠厉,“既如此,你的金丹,我是更留不得了。”
言闭,突然俯下身去,伸手按在少年丹田之处,微一用力,一阵耀目的金光自他掌下漫出。
“啊!”
少年惨叫,几乎咬碎银牙。
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终于弱了下去,少年仰面躺在地上,眼珠一动不动,似乎只有一片死灰。
萧恨春以指代笔,虚空画符,金色的光点跟随他指尖移动,在空气中组成一个篆体的“役”字来。他屈指一点,那“役”字轻飘飘浮起,飘到少年身上,化为金色流光,倏然钻入他眉心。
“吾为主,汝为仆。此契既成,世代不更。”
“徐尹,出来吧,把他带下去,让钿儿照顾他。”
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暗处走出来。借着月光,妙芜凝聚神识,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正是年轻版的怀慈和尚。此时的他眉目间戾气甚重,不似当和尚时慈眉善目,如同佛陀再世。
少年听到“徐尹”这个名字,黑色的眼珠转了转,似乎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在看清徐尹的脸时,目中流露出凄恻的自嘲。
“原来是你……”
他惨笑,“我把你当朋友,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徐尹避而不答,看也不敢看少年一眼,只吩咐左右抬来担架,把少年搬上担架。
“哈哈哈,”少年像疯了一样笑着,“我真是有眼无珠,我真是有眼无珠……我要这双眼睛还有何用?!”
被放到担架上的少年忽然暴起,二指径直插向自己双目。
可惜在堪堪碰到眼睫之时,旁边便伸过一只手来,拢住他两根手指,狠狠向上一拗,竟是当场将他两根手指折断。
少年闷哼一声,连番折磨,他终于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直接痛昏过去。
妙芜一边看,一边觉得胆寒。
这萧恨春的手段,也太狠了。
先是告诉这碧游观的少年,他是天狐,是半妖,接着便直接动手废去了少年的金丹,把对方变成废人。
修行不易,十几载年岁的苦修,全在他那一掌中付诸流水。
谢荀更是看得暴怒,如果不是因为这是梦境,他势必要冲出去拯救这位同门。
萧恨春松开手,皱眉自语:“纯正的天狐血脉,果然难得。我这主仆之契,险些压不住他。”
徐尹请示道:“如此,仆下先将此人带下去了。”
萧恨春道:“待他养好伤,让钿儿用些手段,速速和他诞下孩儿。”
“我的时间,不多了啊。仙门那些人,不会容我太久。”
徐尹垂首领命:“仆下一定不负主上所托。”
跟着视角一转,又是另外一处宅院。
月明星稀,夜风习习。
徐尹站在廊庑下,好似一尊沉默的雕像。
一门之隔,传来衣帛碎裂的声音,然后便是什么东西双双倒地的声音,不多时,男女压抑的喘息渐渐高起,其间夹杂着女子难耐的呻.吟。
这场景转变得太快,妙芜一时没回过神来。等到她明白屋子里在上演什么时,神识忽然像被人踢了一脚。
她只觉身子骤然上升,然后又急速下降,倏然回归本位。
眼睛眨了眨,还是那个熟悉的院子,还是那个熟悉的屋顶,只是她指尖的蝴蝶正化为金粉一样细碎的光点消散开来。
须臾,一阵风过,那金粉一样的光点便被卷跑了。
妙芜侧首去看谢荀,只见他双目微阖,指尖上的蝴蝶仍自振翅不休,显然还未从怀慈和尚,或者说徐尹的梦境里脱身出来。
真是峰回路转,他们本是来探查周菱的行踪,却不想叫他们发现一个萧氏魔头的余党。
妙芜等了约有一刻,才见谢荀双睫微动,慢慢睁开眼睛。
她连忙靠过去:“小堂兄,怎么样?后来的梦境是什么?可有发现和周菱相关的线索?”
谢荀咬牙道:“这些人简直是畜生!”
用这样肮脏卑劣的手段逼迫那少年和另外一个小姑娘生孩子。
他们把人当成什么?
是可以任由他们操控,随意配.种的牲口吗?
妙芜赶紧安抚他:“别冲动别冲动,当务之急还是先帮周县令找回女儿要紧。虽然之前王六哥用周菱的八字推算过,算出的结果是人还活着,可人活着,不代表没受到折磨。周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要是遇到点什么,可真是连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谢荀深呼吸了两下,才勉强将情绪平复下来。
妙芜心里嘀咕:她这小堂兄,这么一个嫉恶如仇,正直得不能再正直的好少年,到底后来是怎么黑化成为祸仙门的大反派的?
她可真是好奇。
可再往深里想想,不由又觉得有些心疼。
得遇上多大的变故,才能让性情发生那样翻天覆地的扭转?
“嗯?小堂兄?”妙芜心中暗叹,动手戳了戳谢荀的手臂。
谢荀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这怀慈和尚梦境里,没有出现任何和周菱有关的信息。”
“啊……”妙芜也有些失望,还以为找到了突破点,不想白忙活一场。
谢荀把僧房里的蝴蝶招回来,收入袖内,提了妙芜一下:“走。这怀慈要醒了。”
言闭单手挟着妙芜,几个起落间就远了此处僧房。
二人离去后不久,僧房里的怀慈和尚果然揉着眉心坐起身来。
“又梦到了啊……”
他用力地揉着眉心,起身穿上僧鞋,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边谢荀二人和谢谨汇合后,谢谨道:“我试过了,后山的秘境用谢家的手段打不开,且后山塔林夜间有武僧轮值看守。皇觉寺的武僧以武入道,清心苦修,修为虽然比不得你我二人,但也不容小觑。”
“和洛子桑在一起的那位殷公子乃是皇贵妃洛氏之子,按我今夜观察,并未发现他有何异常。”
谢荀也将他们梦中所探简略地说了一遍。
谢谨年岁大些,仙门大乱起时,他已能记事,闻言便道:“确实不曾听闻那萧恨春曾经抓了碧游观的弟子,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弟子。”
身负天狐血脉,且继承了观主信物。
熹微的晨光透窗而入,原来不知不觉间天光已然大亮。
小黄狗本来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听三人讲话,忽然间像是听到了什么异样响动,从地上蹿起来,竖着耳朵听了一阵,然后就转头去要妙芜的裙摆。
妙芜伸手摸摸它的头:“饿了?”
小黄狗也不回应,只拼命咬她裙摆,像是要带她去哪里似的。
妙芜抬头和两位兄长交换了个眼神,“阿黄好像要带我去哪里。”
谢谨道:“既如此,跟它去看看。”
妙芜便牵起缚灵索,三人一路跟着小黄狗绕出厢房,绕过几座宝殿,远远望见山门前围着一群人,喧嚷之声便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第70章 同仇敌忾
山门前立着一名青衫书生,并一名小书童。
那书生眉清目秀,语态温和,不断地重复道:“各位小师傅,我只想入寺见怀慈大师一面,各位难道不能行各方便吗?”
围住他的几名武僧也是一脸无奈。
“霍檀越,这一月间,你已来寺中寻过怀慈大师十数回,怀慈大师也苦口婆心地和您说过十数回。周姑娘失踪一事,当真与本寺无关。我们能帮的都尽量帮了,你们前前后后也带人进寺搜了几回,还要如何?”
书生道:“皇觉寺庙门大开,迎天下善男信女。好,我此番不去寻怀慈大师,我就入寺拜拜诸天神佛,难道诸位也不允吗?”
诸位武僧道:“上几回霍檀越你也是这般说,结果一放你进去,转头你便去纠缠怀慈大师。我们是万万不敢再放你进去了。”
此时天刚放亮,浴佛仪式还未开始,不少昨夜留宿的信徒听闻喧嚷之声,赶来围观。三言两语间摸清来龙去脉,便开始指责书生不识好歹。
书生好似没听到那些指责之语,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倒是他身边的书童忍不住道:“呔!无知小民!可知我家是何家府上?我家老爷是临安霍知府,我家公子乃是知府老爷独子,今载府试案首,岂是尔等能够随意诋毁的?”
这套名头一搬出来,围观的群众果然没有几个敢多言了。
……
妙芜三人站在一边听了一阵,可算明白过来。
看来这位一早闯山门的书生就是周菱的那位小竹马了。
小黄狗蹲在妙芜脚边,不断地蹿来蹿去,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书生,不时露出犬牙低吠。
谢荀道:“此事我们不便插手,走。”
妙芜心中赞成,扯了扯缚灵索,正打算走人,忽听得那书童喊:“公子,你看那是什么?”
“公子,那条小黄狗好像菱姑娘当初救下的那条。”
妙芜三人听闻此言,脚步一僵,心中暗叹一声,糟糕。
书生听到自家书童这般说,立刻拨开挡路的诸位武僧。诸位武僧只是做做样子拦他,并不能真地动手把他抬出山门,一时不察间竟真地叫他闯了进来。
眼见那书生一路奔来,妙芜三人亦不好立时避退,唯恐这心虚之举引人怀疑,只好站在原地等他过来。
霍潜在离妙芜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施施然拱手一礼,和声问道:“姑娘,你这狗儿我瞧着眼熟,请问可否容我仔细辨上一辨?”
小黄狗朝霍潜龇牙咧嘴,若不是妙芜牢牢牵着缚灵索,只怕它真会扑上去咬他一口。
“嗯……”妙芜正寻思该如何答复,谢荀忽然微一侧步,将她挡在身后,冷眼冷面道:“我妹妹这狗性子刁得很,爱咬人,只怕不便给公子看。”
霍潜解释道:“这小狗儿极像我周妹妹月前曾经救治过的一条流浪狗。敢问这狗儿是姑娘从小养的,还是近来在别处拾到的?若是捡回来的,敢问姑娘是在何处捡到?”
感觉到谢荀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冷,大有下一刻就暴起把这书生抬到山门外扔下去的架势,妙芜赶紧偷偷扯了下他的袖子。
谢荀回头看她,妙芜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她自有办法。
谢荀便沉默地往旁边让了让。
妙芜微微一笑,道:“公子若觉得这狗儿眼熟,不妨近前来辨一辨。只是这狗儿乃是我一手养大,恐怕不是公子所说的那只。”
霍潜闻言,犹豫了下,还是上前蹲身,靠近细辨起来。妙芜也跟着蹲下,以指代梳,帮小黄狗梳理皮毛,顺便安抚它的情绪。
霍潜动手抬起小黄狗右边前腿,手指摸了摸它的腿骨,凝眉不展。他垂眸细观,忽见眼前的小狗儿变作狰狞巨犬,犬齿森然,涎水直流,猛地一下朝他扑了过去——
“啊!”
霍潜一声惊叫,身子猛然后撤,一跤跌在地上,胸口起伏不止,惊魂未定。
妙芜说:“公子小心。如何,我家这狗儿不是公子的妹妹救过的那只吧?”
霍潜手捂胸口,还沉浸在刚刚见到的可怖幻象中,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小书童赶紧迎上前来将他扶起。
妙芜道:“既如此,我们便告辞了。”
霍潜点点头,脸色还有些苍白。
这场闹剧便戛然而止,不多时,寺中钟声响起,到了晨间开斋时间,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自去用饭。
饭桌上吃到一半,谢谨略带指责地说道:“阿芜,你实不该动用幻术去吓一个普通人。”
妙芜还未说话,谢荀便在旁边轻嗤了一声。
谢谨皱眉,叹气:“琢玉……”
谢荀抬手在耳廓后摸了一下,啧道:“不以术法窃财、行.淫、为恶,不以武力恃强凌弱。大哥,你别念叨了,这家规我从小到大抄了几千上万遍,倒着都会背。”
妙芜掰了半个包子放在空碗里,弯腰拿给小黄狗吃,伏在桌下闷闷道:“虽则用幻术吓人是不太对,但我实在不喜欢那位霍公子对周菱欲拒还迎的姿态,想起来便忍不住想吓唬吓唬他。”
再则,若真叫他缠上来,捅破三人身份,他们后续便难以行事了。
谢荀抬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跟摸小狗似的。
“我觉得你今日之举,没有什么问题。起来,坐好。”
妙芜便直起腰身,重新坐好。
谢谨看了看谢荀,又看了看妙芜,半晌,忽然摇头失笑:“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同仇敌忾了?”
谢荀:“一致对外的时候。”
谢谨道:“我是‘外’?”
语音里似乎透着一丝不满。
妙芜赶紧道:“哪里哪里,那位霍公子才是‘外’。”
今日这场闹剧过后,三人听闻那霍潜终究是叫武僧请到寺外,只是未曾离去,依旧每日都来山门前盘桓,请求见怀慈大师一面。
妙芜三人又在寺中住了两日,这两日间他们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一直到了第三日,半夜蹲守殷无晦的谢谨用风信符传回消息:殷无晦与洛子桑夜半外出,似与人有约。
蹲守怀慈和尚的妙芜和谢荀一收到消息,便见怀慈从榻上起来,穿上僧鞋,披上袈裟,推门而出。看他所行方向,似乎是后山塔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