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手毛笔字也就勉强能看,谢荀的字端正隽秀,平稳庄重,颇有颜公之风,真是难为他,竟要模仿一手那么上不得台面的字。
直到月上中天,他们终于赶到浒墅关的那处宅院。
太极观的小道童上前敲门,不多时,一个衣着简朴的老仆打开门来,小道童便依照吩咐报上姓名。
“我家主人乃是姑苏王家六郎,来此寻访好友,敢问谢公子可在府上?”
那老仆听完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且等下。”
就又把门关上了。
过了会,那门又打开来。
时隔三日,妙芜终于再次见到谢荀。
他立在泠泠月光下,清冷的月色衬得斯人如玉,轻裘缓带,长发半束,好一个肆意潇洒的少年郎。
见到门外一众人,谢荀怔了怔,目光不自然地从妙芜身上收回来,转头看向王牧之,怒目而视:“是你带人来的?”
王牧之轻摇折扇,笑得很含蓄。
“非也,是阿芜姑娘给我们带的路。”
谢荀震惊之余,心中又升起一种极为怪异别扭的感觉。
她刚醒来……就来找他了么?
她是怎么猜到他在柳悦容这里的?
这时,那门后又走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笑容满面地将众人迎了进去。
“我家主人不知谢公子有朋友来,未能及时前来相迎,失敬失敬。来,诸位这边请,春夜露重,诸位赶了一天的路,请先到花厅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妙芜跟在那管家身后,和谢荀并肩而行,左看右看,好奇地挠了挠谢荀的手臂,小声问道:“这宅院还有这些仆人都是你帮柳前辈置办的吗?”
谢荀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这宅子是我从王六手里买的,至于这些仆人,是柳……柳前辈自己挑选置办的。”
妙芜看出这宅院处处精心布置,看似清简,实则极有禅意。就比如这游廊两旁种植的菖蒲和兰草,还有檐下挂着的铁马,风一吹就叮铃叮当作响,别添了许多宁静悠闲的小意趣。
“这宅子多少银两买的呀?”
谢荀伸出一只手。
“五千两?”
谢荀点了下头。
妙芜咂舌,她心里稍微算了算,半晌,羡慕道:“小堂兄,你好有钱啊。”
上次砸坏人家的花船和医馆的大门,应该也赔了不少钱吧。
柳悦容一身精光,这置办仆人的钱肯定还是谢荀给的。
妙芜想了想,突然发现自己手头好像只有几个用来买零嘴的银锞子,顿时悲从中来。
贫穷,真地好悲伤。
妙芜心里暗暗想,回头一定要找机会和谢荀讨教讨教生财之道。
行走中,妙芜的指尖不小心擦过谢荀手背。
指尖冰冷,像是刚刚从寒水里拿出来一般。谢荀侧过头,仔细地看了眼她的脸色,发现她嘴唇苍白,原本白皙玉润的小脸似干枯的花,显出点蜡黄的颜色来。
他皱了皱眉,似是想到什么,忍不住耳尖微红,又收回目光。
谢谨跟在二人身后,默不作声地将二人之间的往来尽收眼底,越看越有些骇然和心惊。
他心中一时如同天翻地覆,想着,总不会,总不该,总不可能。
前面两人各怀心思,全然不知道身后的谢家大公子此时的心情到底有多复杂。
众人进了花厅,便有婢女奉上热茶。待得一盏热茶喝完,便见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从花厅外大步走进来,笑道:“我方才在鱼塘喂鱼,未能及时迎接几位小友,失敬失敬。”
谢谨等人站起来见礼,虽不知此人到底是何身份,但也不由为柳悦容风流从容的气度心折。
应酬几位小辈,柳悦容这样的老狐狸完全周旋有余。
谢谨本是来找谢荀回去的,却不知怎地答应要在此地小住几日,欣赏一下浒墅关的湖光水色。
等到进了客房躺下,谢家大公子心里还茫然得厉害。
他是来找人的,怎么现在却变成是来游山玩水了?
这位柳前辈当真厉害,轻飘飘三两句话就能把人带沟里去。怎地从前从未听七弟提起过他有这样一位忘年之交?
再说妙芜被这葵水之痛折磨了一整日,到得这时终于能躺到温暖的被窝里,舒服得直叹气。
躺了一会,忽有婢女打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里来,把手中托盘放下,拿着一只汤婆子塞到帐子里来。
“九姑娘,拿这汤婆子捂着,夜间可好受许多。”
妙芜从被子里爬起来接过,那婢女又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用红糖煮的红枣茶,说:“九姑娘,喝了这个茶再睡吧。”
妙芜心里迷惑:她可什么都还没说,这里的婢女就准备得如此周全的吗?实在是太善解人意了吧。
这一碗红糖水喝下去,妙芜顿时觉得全身暖洋洋的,腹痛好似也减轻了几分。她满足地蜷进被子里,闭上眼睛,过得片刻就沉沉睡去。
那婢女在屋里烧了暖笼,等她睡着,才捧着托盘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长廊尽头,少年身披月光,似乎在那处站了许久。
听到身后脚步响动,便转过身来,垂眸问道:“她喝了?”
那婢女含笑回答:“九姑娘都喝完了。”
谢荀皱眉道:“没说太甜?”
他刚刚煮这茶的时候,好像不小心一个手抖多加了勺红糖。
婢女笑道:“没有,九姑娘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妙芜:小堂兄,我恰柠檬了。
谢荀:???
妙芜:你好有钱。
谢荀:……
妙芜:能不能和你讨教一下生财之道?
谢荀:……默默递上一把钥匙.jpg
妙芜:这是什么?
谢荀:凭此钥匙,可到四海银楼,取用我名下银两。
第80章 舅舅的香
深夜,檐下的铁马被风吹动,叮铃叮当作响。
谢荀睁开眼睛,赤着脚下了床榻,穿一身白色中衣,披散着头发走到正衣镜前。月光透窗而入,镜子上勉强照出少年清秀挺拔的影子。
他闭上眼睛,双拳紧握,身上猛然爆出一阵红光。
屋外,池塘里的鱼好似感知到了什么,不断地从水里跳出来,惊慌失措;马棚里的马四蹄踢动,夹着脑袋发出低弱的嘶鸣;就连藏在菖蒲里的鸣虫也静了声息。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镜中——黄铜镜面上映出少年妖冶邪异的面庞,眼尾曳出红痕似血,发间耸起黑色兽耳,口中獠牙太长,有半寸从上齿龈探出,抵住下唇。
这副模样,这副模样……
皇觉寺中的记忆似潮水般涌进脑海。他闭上眼睛,整个脑子里都是少女印在他獠牙上的轻轻一吻,轻得像是羽毛抚过他的唇。
象征半妖身份的獠牙和兽耳又慢慢缩回去。
谢荀忽然走到门边,推门而出,只见小黄狗四肢软成泥,瘫在他门外的廊庑下瑟瑟发抖,脑袋恨不能贴到地上去。
少年眸中闪过一道晦暗的光,他蹲下身,捏着小黄狗的后颈把它半提起来:“你都知道了?”
天狐一脉,是妖类中近乎神祗的存在。萧氏一族,虽只继承了一半的天狐血脉,但因萧氏先祖本身就是修为强大的仙门中人,两相结合,诞下的后代中偶尔会出现返祖现象,身上拥有这种返祖特征的半妖之人一旦完全觉醒,妖力将比纯血天狐更加强盛。
小黄狗虽然只是只修为低微的小妖,但是刚刚那一霎它清楚地感受到源自于同类的,令人完全无法反抗,只能跪地臣服的威压。
“呜呜呜……”它顶着巨大的威压发出近乎膜拜的声音。
谢荀抬手,虚空画出符契:“吾为主,汝为仆……”
……
一夜好梦,妙芜一早醒来,觉得屋中温暖如春,空气漂浮着清新的茉莉花香。好好睡了一觉,再加上昨夜那碗温甜慰帖的红糖枣茶,小腹好像不再那么疼痛。
妙芜也终于有精力思考起之前留下的问题。
她现在开始觉得,系统给她派的这个任务简直像是解谜游戏,每次她从剧情碎片中得到的信息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映射到当前的任务上。
从这次的剧情碎片里,她知道在某一周目中谢荀把谢妙芜身上的罗刹转移到自己身上,从此双目失明。
并且谢荀的半妖身份现于人世,为了不拖累谢家,他选择远遁离开,结果遭到仙门百家和萧氏皇族各路追杀。
结果刚从剧情碎片中回到现在时,谢荀妖化的模样就暴露了。
妙芜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遇见什么,但心里隐隐觉得担忧,总觉得接下来的剧情线似乎不会像之前那么容易回避了。
谢荀马甲一脱,真实身份实在太过特殊,这天底下多的是想要他命的人。
总而言之,防止谢荀做傻事是第一要务。第二就是要帮谢荀捂好他的小马甲。
妙芜胡乱想了一个早上,思绪忽然间飘到那日秘境中那个短暂得不像亲吻的亲吻上。
她顿时就“喵”了一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天地良心,她绝对不是故意占谢荀便宜来着。她当时真没想太多,只是看他那小可怜模样,忍不住就想安慰一下他……
但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安慰?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反问她。
喵——回答不上来,大概就是……色迷心窍了吧?
谢荀这样的兽耳美少年忽然表现出那样一副受伤无助又可怜的模样,她真地无法抵抗啊啊啊!!
谢荀送了柳悦容一处安身之所,柳悦容便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这给了谢荀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虽然他和柳悦容相识不久,甚至也没喊过他一声“舅舅”,但是这种自然而然,不带任何长辈压力的亲切让他心觉安稳。
这也就是为什么大闹皇觉寺之后他和谢涟吵了一架,自觉无处可去,想到的头一个去处就是这里。
柳悦容在这里住了将近两月,当初离开龙门镇时说要养鱼,后来果然养了一池鱼,就直接在宅院后头临水处就地挖了一个池塘,养了一池的鲈鱼。
昨日他说要带几个小辈游赏湖光水色,今日晨间便将几个小辈带到心爱的鱼塘边上烤鱼野炊。
此地左临河,背靠山,远离人烟,山野风光幽静秀丽。
此时正是春雨滋润的时节,山间野菜一茬茬地长,妙芜提着个小篮子,和段红昭还有几个婢女一起蹲在田埂边上摘野菜,几个少年则被柳悦容支使着,钓鱼的钓鱼,下河摸虾的摸虾。
柳悦容自己则叫小厮搬了桌椅放到鱼塘边的草亭里,生火煮起茶来。
等妙芜她们摘完野菜回来,柳悦容便递给她们两盏刚刚点好的茶。
妙芜喝不惯这种点茶,只稍微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她踮起脚,左右望望,看到王牧之正坐在池塘对面钓鱼,表情严肃,一动不动,如临大敌。
段红昭走到他身边,往他身旁的小木桶里瞄了眼,哈哈大笑:“半个时辰了都快,你还一条都没钓上来啊?”
王牧之恼羞成怒地低叱道:“你再这般大声,上钩的鱼都被你吓跑了。”
段红昭朝水里望了一眼,拍了拍王牧之的肩膀,摇头叹息:“哎呀哎呀,你这鱼要再钓不上来,我们午饭只能啃草了。”
姑苏王家六郎,名下五十座道观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怎么可能败在钓鱼这件事情上。王牧之不信邪,你说这池塘里那么多条鱼,怎么一条咬钩的都没有呢?
妙芜看了一圈,不见谢荀和谢谨,便问:“我大哥和小堂兄呢?”
柳悦容用拨火棍拨了拨红泥小炉里的炭火,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小堂兄?”
妙芜心中一时不解他何以这样反问,点点头道:“嗯,柳前辈,我两位兄长现在在何处?我去给他们送点水。”
柳悦容抬起拨火棍往西边一指:“那边。”
妙芜谢过,提着个大茶壶,拿了两个茶杯蹦跶过去,走了一段,果然远远望见两人脱了鞋,下了河,正有模有样地在河里摸虾。
她紧走三两步,快到河边时,听到谢谨对谢荀说:“那一日你和大伯父在书房中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能把大伯父气成那样?”
谢荀随手把几只摸到的河虾丢进竹篓里,风轻云淡道:“我和父……家主说,让小九来当少主。下月初一,以碧桃花令召集各家长老,在宗族集会上正式宣告。”
什么?!
妙芜瞪大眼睛。不是啊,小堂兄,你这么看得起我吗?
突然听到这样一段谈话,妙芜一时间有些尴尬,正在进退两难之间,忽然听到谢谨唤她:“阿芜。”
妙芜只好硬着头皮走到河边蹲下,亮出手里的大茶壶和茶杯。
“大哥,我带了茶水来,你们渴吗?”
谢谨温柔笑道:“你既带了茶水,就给我倒一杯吧。”
妙芜倒了杯茶给他,然后又倒了杯茶递给谢荀。
谢荀踩着水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茶杯,二人指尖相触,他的指尖微硬,她的指尖柔软。二人各自僵了下,妙芜很快就松开手指,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妙芜心里有点奇怪,她最近这是怎么了?
谢谨暗暗观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尽管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还是敛眸强作镇定。
妙芜蹲在河边的大石头上,低头瞧见河水清亮,指头大小的黑色小鱼摇头摆尾地从石缝里游过去。她不由起了点玩心,伸手就想去撩那鱼。
旁边忽然递过来一只空茶杯,准确无误地塞进她手里。
妙芜仰起头:“嗯?”
谢荀皱眉道:“别碰河水。”
“诶?”
谢荀逃避似地转过身去,只丢下一句:“水凉伤身。”
给两人送了茶水,妙芜蹲在河边看他们摸小鱼摸小虾,自己不但不能下水,谢荀甚至连根指头都不叫她碰水一下,一瞧见她有玩水的苗头就厉声喝止,好像那水有毒,会吃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