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珠翠清音泠泠而响,纤细的金枝流苏垂落在她眼前。老嬷嬷看了又看,仍觉得不满意,又将一支绞金丝的步摇斜斜插入她鬓间,这才道:“做新娘子的,头上就该戴这些才喜庆。”
另一个老嬷嬷也附和道:“二小姐貌美,与这些珠玉首饰都相衬。”
唐笑语被那沉重的发冠压低了头,只轻轻垂了眼帘,小声应一句。她的双手缩在绣满并蒂芙蓉的大红袖袍间,谨小慎微,指尖染了凤仙朱砂,艳丽夺目。
她现在的身份,是即将嫁给宁王的宋家二小姐。
宋家很乐得讨下为唐笑语备嫁这件差事——多一个女儿,既讨好了皇帝,又与宁王府搭上了关节。再怎么算,也是稳赚不赔。
唐笑语一到宋家,宋家人便亲热无比,里里外外的,俱是贴着她嘘寒问暖。宋大夫人也就罢了,至多是人精一些,掐着宁王的命脉哄着她;但宋家的老夫人却是真喜爱唐笑语的,觉得她生的讨喜,可可爱爱,常会忍不住多关切几句。
唐笑语还从未过过这样的日子。
在宋家备嫁的一月余,她依稀觉得自己是重投了一世胎,当真做了富贵人家的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总叫她有些不适应。但一想到日后嫁给霍景,伴在那人身旁,少不得要习惯这样的日子,她便也释然了。
日子紧过慢过,就到了出嫁这天。黄昏时是大吉的时辰,她便要出门了。此刻,趁着天尚未昏暗的时刻,整个宋家都在仔细着上轿前的准备。
伺候的老嬷嬷抖开了一张精工巧绣的红盖头,正要拿来,就听得外头丫鬟道:“贵妃娘娘来了,人已过了月洞门了!”
唐笑语微惊,扶着发冠,连忙起身相迎。待遥遥见得宋贵妃的身影,她便与几个仆婢一道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自家姊妹,客气什么?”宋贵妃施施然跨入门槛,“知道今日是妹妹出阁,陛下特地给了恩准,叫本宫回家为妹妹添一支发簪做嫁妆。”
面前人到底是贵妃之尊,纵她口中姐妹亲热,但唐笑语的心依旧是忐忑的。于是,她只腼腆道:“谢过贵妃娘娘。”
宋贵妃穿着一袭杏色衣裙,华鬓如云,朱唇粉腮,美似琼宫仙子。她亲昵地拉起唐笑语的手,在小桌边坐下,仿佛当真是深闺中一道长大的好姊妹般。
“笑语妹妹,今日你要出阁了,本宫多少要和你叮嘱几句。你过了门,要侍奉夫君,贤良淑德;不可妒忌招摇,惹是生非。咱们宋家的女儿,都嫁入了霍氏王族;出门在外,总不能堕了天家的颜面。”
说罢了,宋贵妃从身后的宫女手中,接过一只木匣子;仔细打开了匣盖,里头便露出一支垂着紫珊瑚珠的发钗来。她笑吟吟地将此物递交给唐笑语,压低声音,道:“这支发钗,名‘紫气天垂’,乃是陛下所赐。”
唐笑语听闻“陛下”二字,便觉那木匣子得有些烫手:“贵妃娘娘,这……”
“你戴着这支发钗,便要时时牢记。”宋贵妃扣紧她的五指,笑容愈显妩媚,“牢记着,正是因为陛下给的恩赐,你才能与宁王殿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顿一顿,贵妃又道,“这人生在世呐,不可知恩不报呀。”
末尾的话,语意深长。
唐笑语的瞳孔微缩,小声答:“妹妹明白了。”
宋贵妃满意了,又伸手替她左右整理了一下鬓发,这才笑道:“好了,差不多该合盖头了。前时本宫过来,新郎官的仪仗已过了朱雀桥,想来再一会儿就要到咱家门前了。等你上轿的时候,本宫亲自相送。”
两位嬷嬷得令,便将红色的披盖张罗着替唐笑语盖上了。
果不其然,未多久,新郎官的轿马便到了宋府奢侈的门第前,鞭炮锣鼓声震天响,整个街巷都热闹沸腾。宋家的家主一脸喜气,煞有介事地与邻里说着自家二小姐的事情。
“我这小女儿,自幼体弱多病,养在深闺不曾见人。谁料宁王殿下的眼力这样好,一下子便将咱们宋家最珍藏的宝贝给挑走了!”
街巷邻里伸手抓着喜钱,一边恭维大笑。
“宋老爷子好福气,两个女儿都嫁的不一般!”
“我是当真没瞧过你家这位二小姐!”
“宋家老爷子才搬来多久?还藏了这样一个闺女儿……”
“新郎官来咯——”
锣鼓声更甚,霍景勒住缰绳,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朝着宋大人抱拳作揖:“岳父。”
听到宁王这一声“岳父”,宋大人的感觉不是一般的好。如今他既是皇帝的岳父,又是宁王的岳父,这满朝文武,还有谁敢瞧不起他?
锣鼓喧天里,一袭大红嫁衣的新娘子被众星拱月地簇拥出来。她虽披着红盖头,但那格外纤细的腰身,却让霍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是娶到了笑笑,没错。
霍景的唇角微微扬起。
新娘子慢慢地踏上了花轿,仪仗队又起。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又热闹地沿着朱雀桥回王府去了。唐笑语下花轿时,月色早已昏昏。
“下轿——”
盖头下瞧见的砖石阶梯,俱是熟悉模样。唐笑语知道,自己回到了宁王府。
她盯着绣鞋,仔细地踏过门槛前的火盆,以驱除一身晦厄。旋即,手心一热,一只有力的大掌偷偷地握了过来,磨蹭着她的掌心。
是霍景。
他的手挠得她有些痒,甚至想笑。所幸,霍景只玩了片刻便放过了她,牵过一截红绸,递入她的掌心间。
二人相继步入王府,耳畔是一片恭祝之声。
“恭喜宁王殿下,贺喜宁王殿下。”
“早生贵子,琴瑟和鸣。”
王府经过装点,一片张灯结彩。因霍景权势故,有关无关的臣子,皆想上门来讨要一杯喜酒;这帖子发出去,总也不够。以是,厅堂上人头济济,满满当当。放眼望去,俱是权臣名门。
司仪迎上来,正要说话,就听得“陛下驾到”。众人一肃,连连下跪请安。
“陛下万安——”
请安之声,齐整肃穆。
天子驾临,众宾客却不意外:以陛下宠信宁王之程度,再兼之二人本是堂兄弟,霍景又无双亲在身旁,陛下十之八/九会来观礼。
宋贵妃伴着皇帝,徐徐步入。如这般微服至臣子府邸,皇帝却只带了宋贵妃,而未带皇后。谁在后宫之中独占头筹,一目了然。
瞧见王府内黑压压跪了一片,皇帝哈哈大笑道:“都起来罢。朕今日只是来喝喜酒,不必坏了你们的兴致。继续!”
老司仪捻一把胡须,又唱了起来:“一拜天地——”
霍景听着主婚人喜气洋洋的声音,面色紧绷。那副模样,浑然不似新郎。但在旁观礼的沈寒却清楚,也唯有他极度紧张时,才会露出那种面色来。
“夫妻对拜——”
霍景扣紧了红绸的一头,慢慢弯下腰去。他对面的女子,亦款款低了身子。
天地拜罢,盟誓已约。春夜月华之下,一室酒意彩声。新娘被扶入了洞房,霍景则转身举起酒杯,朝着众宾客敬酒。
///
唐笑语被两个婢女搀扶着,慢慢向齐园走去。
前庭处的热闹渐渐远去,此刻正余下叶摇轻响并鞋履步声。
忽而间,有鸟雀拍翅之声渐近。身旁的丫鬟惊呼起来:“呀,大晚上的,哪里来的喜鹊?喜鹊登门,可是好兆头。”
唐笑语正想说话,眼前却倏得一亮,原是那张红盖头被陡然揭开了。她眯了眯眼,有些疑惑,两旁的丫鬟则齐齐惊呼起来。
“王妃娘娘!糟了,盖头……盖头被那喜鹊衔走了!”
唐笑语愕然一下,摸摸发髻,果不见了那张红盖头。
她转头一望,就见得树杈上停了一只比巴掌大的漆黑鸟儿,嘴里偏咬着那张盖头。想来是这盖头上绣了金线,亮闪闪的,招鸟雀喜爱;盖头又轻,衔着一角便可提起。
那丫鬟急急忙忙却摘喜盖,但她身子矮,却无论如何都够不着。几下蹦跳后,人都要急哭了:“王妃娘娘恕罪,王妃娘娘恕罪……”
她一跳,鸟雀受了惊,松了口,倒是拍打着翅膀飞走了,可那张盖头却越挂越高。
丫鬟呆住了,瞧着那张喜帕,眼泪几乎在眶里打转儿。
这可是她头回在齐园办事,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日后定然没好果子吃。
唐笑语倒是不生气。她瞧了瞧那喜盖的高度,便利索地撩起了袖口,道:“不急,我自己去拿便是。”
///
前院酒席。
人群之中,蒋海忠悄然上前,与霍景仔细说话。
“宁王殿下,不知当初臣特意挑选的笑语姑娘,可还合您心意?她为王妃,多少有缺漏之处,还需王爷体谅。”
他瘦削面庞上,颧骨微耸,犹如嶙峋山石;一双眼透着精明锐利,正如鹰一般。
霍景明白蒋海忠的意思。
无外乎是想说,今日嫁作宁王妃的唐笑语,是他蒋家的人。日后,二府同气连枝,同踩一条船。
不过,想在他霍景手上讨得好处,那也要看蒋海忠有没有这个福气。
“蒋大人说笑了。”霍景朝他敬一杯酒,淡淡道,“今日本王所娶,乃是宋家二小姐。蒋大人若有所怀疑,不如与陛下相谈。”
蒋海忠闻言,略略一噎,讨了个没趣,退到了一旁。
霍景犹自淡笑,将酒杯敬向另外一人。席上喜气洋洋,一片乐意。
酒过三巡,终到了宴席将歇之时。霍景人不醉,依旧清明的很。他吩咐飞七将宾客招待好,自己则慢慢步向齐园。
他知道,那里有人在等候他。
月华缓缓,一地流华。他慢慢踏过青石小径,一颗心渐跳渐快。
今夜,可是他与笑笑的大婚之夜。
就在此时,他忽然察觉,面前合抱粗的树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带醉意的他抬眸一看,却见得那树枝上隐隐垂下了一截大红色的衣带。
月牙钩纤,星河似水。风吹拂开参差叶影,恍惚间,他惊鸿一瞥里,看到树枝上悄悄坐着个红衣女郎。
鸦发如沾霜雾,環姿轻灵似风。那一袭嫣红,愈显得惹眼。
“……什么人在上面?”霍景问。
话音刚落,树上便探出一个红色人影。
“王爷,我下不来了。”唐笑语拎着盖头,正儿八经地坐在树上,对霍景说,“我爬得太高了。”
霍景:……
什么规矩,什么礼节,全都在此刻消弭无踪。
宁王府的王妃娘娘在新婚当夜爬上树了,还能有什么比这更惊世骇俗的吗?
也亏得她不是京城人,这才不重这些东西。
霍景叹了口气,说:“好了好了。本王知道你擅长爬树了。”说罢,便叮嘱身旁的侍从:“还不快去取个梯子来,把王妃娘娘请下来?”
好不容易,唐笑语才沿着树爬下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腼腆道:“照理说,这盖头当是新郎官揭开的,可它被鸟雀衔到了树上,我也是没有办法……”
霍景扶着额头,叹了口气,道:“无妨无妨。本王不在意。”
他也从不在乎这些世俗之礼。
唐笑语松了口气,自己将盖头重新罩上了。红色的帕巾落下之前,她偷眼瞧霍景,发觉一身喜袍的他,愈显得风姿潇洒,惹人目光。
王爷是当真很好看。
她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小声说。
齐园的大门缓缓敞开,夫妻二人,前后步入。霍景停步,朝唐笑语缓缓探出手掌来,道:“笑笑,手给我。”
唐笑语将盖头扶正一下,慢慢将手交纳了过去。
盖头下,她娇艳的面颊慢慢热烫起来,犹如偎着烛火。
脚步愈轻缓,唐笑语也愈发紧张。等到终于踏入了平时熟悉的主屋,她几觉得面孔热烫沸腾,犹如滚水。
明明曾千百次踏入这间屋子,可没有哪一次,是今夜这般,叫她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
“坐罢。”霍景扶着她,在堆满锦绣绫罗的床榻上缓缓坐下。旋即,他挑开了她的盖头,调侃说,“横竖迟早都要开盖头,倒不如不盖。”
目光又亮,唐笑语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目光,轻声说:“到底是规矩……”
“你也知道‘规矩’二字?”他一副正色的样子。
唐笑语以为他要问罪,小吓一跳,不敢说话了。谁知,他正经了一会儿,紧绷的神情一松,墨色眼底流露出笑意来。
唐笑语慢慢抬起头,却只瞧见霍景的眸中,清晰倒映出自己珠翠锦绣的模样。
“笑笑身上的香气,当真是好闻得紧。”
他喃喃地说罢,用手温柔地抚着她的面颊。
“料想今晚,又能得一夜良辰好景……”
唐笑语面庞绯红,不敢再看他。
月牙帘勾一晃,大红喜帐慢慢洒落,将二人的身影朦胧遮掩。灯影摇红,两道依偎的轮廓映在帷帐之上,缱绻温柔。
浮生长漫漫,偷得一缕香。
半缕赠春意,余下伴君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