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个少女却如同完全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一样,如此笃定地告诉他——
她不会抛弃他的。
从来没有人赌上生命来保护他。
他周围的人因为利益而趋炎附势, 他的父母因为还没找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只能培养他做接班人, 他就像一个徒有身份的傀儡,除去那个身份之外, 他谁也不是。
只有她。
他不知道她认不认识他, 但就算认识, 能做到她这一步的,也再找不出第二个。
在他黑暗荒芜的人生之中,她宛如一道夺目的光, 照亮了他没有光亮的人生。
那时起他就发誓,如果他还能苟活下来,就算拼上一切也要保护好她。
——可这一切,从他们离开废墟之后,通通都错了。
傅斯年终于想通了所有的不合理之处。
原来“初俏是救了他的人”,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
傅斯年呆呆望着神色淡淡的初俏,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怎样不可挽回的错误。
此时什么赵盈盈都从他脑海里消失了,他懊悔地凝望着初俏的身影,再没去提给赵盈盈求情的事情,而是想问问初俏——
你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要任由这个误会延续下去?
你是不是……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了?
“……初导?”那边刚抽出空的傅承鸿瞥见了初父的身影,朝这边走来,“今晚实在是太忙,有什么不周到的还请初导和初夫人多包涵……”
“哪里的话,您儿子把我们招待得很好。”初父言笑晏晏,似乎刚刚那场不愉快的对话没有发生。
傅承鸿见傅斯年状态不对,皱了皱眉:“不是说初导他们来了就叫我吗?”
傅斯年紧抿着唇,视线仍落在初俏身上,没有答话。
场上的气氛有些凝固。
“傅叔叔。”初俏忽然开口,她笑眼弯弯,显得乖巧伶俐,“我好像没看到傅执?今天下午我听她说他会来的。”
傅承鸿有些意外:“下午?”
初俏这才想起来,傅执肯定不会把暑假社会实践的事情跟傅承鸿说,于是顺势解释了一下这件事。
“没想到他还肯去做这种实践……”傅承鸿自言自语了一句,又抬头对初俏笑得慈祥,“我看傅执和你关系倒是不错,他脾气不好,要是欺负你就告诉叔叔,叔叔帮你骂他。”
傅承鸿这话倒不算是客套,依照他对傅执的了解,他对女孩从来没什么耐心的。
尽管上次发现他对初俏有些不同,但傅执的性格反复无常,谁都不知道他下一秒又是个什么态度。
初俏却认认真真道:
“不会的,叔叔放心,他人很好的。”
“……”
这话听着怎么越来越让人不怎么放心了。
初俏这模样,看上去就是一副被欺负都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聊完傅执之后,两家大人又谈起了生意上的事情,初俏听不懂,但也安安静静地陪在旁边。
傅斯年眼眸沉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初俏。
他怎么能认不出来呢?
那个曾经救过他的女孩天真单纯得近乎傻气,为了保护一个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她可以赌上自己的生命。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嫉妒妹妹而设下那么多的阴谋诡计?
大约是傅斯年的眼神看得她有些毛骨悚然,都有些不敢和他对视的初俏觉得浑身不自在,找了个借口就从初父身边溜走了。
洗手间的镜子前,清澈的水流穿过她的手指,初俏有些出神。
她想过这件事大约不会一辈子都瞒过去,但当真相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拆穿之时,她仍有种措手不及的茫然。
她以为她会解气。
但好像也并没有。
又或许会期待点什么。
但这更是完全没有。
曾经让她委屈、埋怨又酸涩失落的那个人,现在看来,好像不过尔尔,甚至再也无法在她的心里掀起什么波澜。
她已经放下了。
初俏拧上了水龙头,转身走出洗手间。
明悦酒店作为一家五星级酒店,宴会厅这一层大得超乎想象,初俏刚走出洗手间就对方向有些茫然,看每一条路都像来的路,完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迷路了吗?”
傅斯年的声音突兀响起。
初俏被吓了一跳,她不觉得是恰好碰上的,可傅斯年是什么时候跟出来的,又在外面等了多久,她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嗯。”
气氛有些尴尬。
初俏攥了攥裙摆,瞥了眼四周,似乎有些过于安静了。
“跟我走吧,他们等太久了会担心。”
傅斯年神色如常,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样子,初俏便放下戒心,点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
可走了两分钟,她又忽然觉得这条路非常陌生,并且也有些安静得过分,不像渐渐往宴会厅走的感觉。
“傅斯年,这条路是不是……”
她刚一出声,傅斯年便骤然转身抓住了她的手腕。
初俏吓得差点失声尖叫,但傅斯年动作更快,他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带入了一旁的安全通道内。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初俏反应不及,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傅斯年拽进安全通道按在了墙上。
“初俏,我觉得我们俩需要谈谈。”
借着些微光亮,傅斯年望着初俏惊惶的目光,缓缓松开了手。
初俏的心脏仍在狂跳,他刚刚那一瞬间力道和眼神都透着十二分的狠劲,并且和傅执那种完全不同,他的狠是会让初俏打心底害怕的那种。
“……你想谈什么?”
黑暗中,映着些许光的初俏眼眸闪烁着点点慌乱。
她后脊贴着墙,冰冷坚硬的质感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傅斯年深深地凝视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在黑暗之中,她的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得令他心中再次翻涌起无法遏制的悔恨。
“你为什么不说?”傅斯年的双手捏住初俏的肩,手指渐渐收拢,“即便是我否认过,即便是赵盈盈在中间挑拨,你为什么不再努力一次,再试着跟我解释?”
初俏猛然睁大了眼。
他说……否认过?
“她说你是暗恋我所以才撒谎说是自己救的我,我那时并不知道她是在骗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但你有办法解释给我听的,我们对话的细节,我对你的承诺,你只要解释,我一定——”
“你是说,我曾经跟你说起过这件事?”
初俏喉间干涩,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
她昂首望着傅斯年的眼中噙着泪光,自嘲般的笑了笑。
“但你没有相信,是吗?”
傅斯年哑口无言。
初俏用力眨眼,忍住了眼中酸涩:“我为什么要一遍遍解释给你听?你不相信,当然你觉得我和赵盈盈比起来,你更希望是被她所救的,对吧?”
初俏并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但也隐约能够猜到,一个体重一百六十斤又胖又丑的姑娘,和一个体重不过百的漂亮女孩比起来,任谁都更希望自己是被漂亮女孩所救的。
赵盈盈咬准了她自尊心强,也咬准了傅斯年会偏向她。
所以,他自己种下的苦果,又凭什么责怪别人?
“……我不是怪你的意思。”傅斯年回想起自己曾施加在初俏身上的那些痛苦,也懊悔万分,“是我识人不清,是我眼瞎,我知道之前助纣为虐,伤害了你……可初俏,我还记得我当时的承诺。”
泪光盈盈之中,初俏看见他郑重的模样,觉得有些可笑。
“我会补偿你。”他手上松了力道,语气也轻柔起来,“初俏,我会努力弥补我所有的过错,我答应过你,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初俏觉得这样的傅斯年有些可怕。
那种错失了珍重之物的悔恨仿佛已经吞噬了他一般。
“……那你对赵盈盈呢?他对她难道只是因为她救了你?就没有一点别的感情……”
“她骗了我!”
傅斯年骤然拔高声音。
“她把我骗得团团转!还害得我差点永远不能认出你!!!”傅斯年一贯温柔的眼中闪烁着阴狠的光,“不会有别的感情了,她那样的骗子就应该在牢里断送前程,就算出来之后也从根里烂了,只能怪她自己……”
这样的傅斯年,和初俏记忆里的少年大相径庭。
她似乎意识到,这样的他或许才是他的本性。
“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不喜欢你了。”初俏努力挣脱他的禁锢,“就算真有什么事,我找傅执也不会找你……”
“傅执?”
气氛忽然危险起来。
傅斯年念这个名字的时候,语调有些许神经质。
“你喜欢他?还是他喜欢你?”
初俏被他捏着肩,疼得皱起眉来,语气也强硬了几分:“这和你没关系吧!你松手!”
她的力道对于男性而言,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初俏到底还是挣脱了傅斯年的束缚。
她用力推开安全通道的大门,也不管哪边才是正确方向,一股脑就往外冲,她的腿还有些微微发颤,除了赶紧远离傅斯年之外没有其他想法。
“你走错方向了。”
傅斯年的声音还在身后,阴魂不散。
初俏走得气冲冲的,头也不回,可惜她穿不惯小高跟,三步两步就被傅斯年赶上。
“会场在后面,俏俏,你……”
眼看初俏就要被他拽住手腕,忽然一个阴森狠戾的嗓音从拐角处响起。
“你他妈,叫她什么呢?”
初俏猛地止步,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耳畔一道疾风掠过,脚尖在地上轻轻转了个方向,随即便被后脑传来的一个力量一带,顺势跌入了一个带着淡淡青草香的怀抱。
视线被微微掀起的西装外套遮挡,她只听到一声钝响,紧接着什么人重重倒地,惊得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眼前少年的衣襟。
“……傅……执……”
被傅执一拳击倒在地的傅斯年,几乎是从齿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了这几个字。
从他的角度望去,傅执风姿卓然,难得一见地穿上了他最讨厌的笔挺西装,并且,这身剪裁得体面料昂贵的西装穿在他身上,合适得惊人。
好像能藏起他眉眼中锋芒过盛的桀骜,乍一看只能看到他英俊卓绝的五官,剑眉星目里中和了少年的张扬与介乎青年间的沉稳,好像一夕之间忽然成长,逼得他不得不生出了越发沉重的危机感。
“你追着她想干什么?”傅执眯着眼,脑中满是刚刚初俏眼中的惊慌无助,“还有,俏俏是你叫的吗?”
被傅执护在怀里的初俏心跳极快,或许是傅执不想让她看见他打人的一幕,用近乎于一个拥抱的姿势半搂着她。
覆在她脑后的手掌宽厚用力,看似不讲道理,手下却很有分寸。
被他按在怀里的初俏鼻尖萦绕着他周身的气息,肌肤的热量透过衬衫引得她面颊发烫。
她鲜少有这样的体验,直到被傅执揽在怀里的这一刻,她才懵懵懂懂地发现,原来他的怀抱,和长辈的、朋友的,都不一样。
一瞬间,心如擂鼓。
“这是我们的事情,傅执你让开。”
傅斯年摇摇晃晃地起身,他的西装外套有了些许褶皱,原本干净清淡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片青紫。
他看着几乎是以一种暧昧的姿势贴在一起的两人,向来温和无害的眼里涌动着几分妒恨。
傅执今日在初俏心中的位置,原本应该是他的。
他才应该是初俏喜欢的人,他才应该是初俏依赖的对象,从傅执回到傅家开始,傅执扮演的角色就是被所有人厌恶的对象,那个站在正义的一方保护初俏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你和她?”傅执嗤笑一声,面色讥讽,“别把你和她连在一起,我听了真他妈恶心。”
傅斯年攥紧拳头:
“在这种场合对我动手,你应该想到如果爸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吧?说到底,即便你是亲生的,但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你无法接手君烨——你这辈子,不过是地里的烂泥,除了暴力之外,你又能拿什么威胁我?”
不得不说,傅斯年真的很清楚如何能激怒傅执。
然而这一次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初俏抢先在傅执发怒之前占了出来,梗着脖子反击道:
“你就只会说这种安慰自己的话吗?”
傅斯年没料到初俏会挡在傅执身前,为他说话。
傅执自己都没有想到。
身形娇小的少女站得笔直,努力地让自己的气势不输给这两人:
“傅叔叔要是真对傅执不抱希望,以你的性格,你会针对他?你看那些永远无法超过你的人,从来都是一副表面温柔怜悯,实则目中无人的态度,你越是针对傅执,就越是证明——你怕他。”
傅执好像也是头一次听说这种论调,收起了满脸戾气,反倒是饶有兴致地打算听初俏说下去。
“我怕他!?”傅斯年捏紧拳头,没有温度地笑了笑,“从小到大的精英教育,积攒下来的人脉关系,我有哪一样比不过他?”
傅执冷眼听着,不屑与他辩驳这个。
傅斯年看似谦和,实质却自信自负,容不得别人比他强一分。
无论做什么,他都要绝对的胜利。
初俏浅浅一笑,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
“你的精英教育,和人脉关系,都是用你傅家小少爷的身份得来的,可你这个身份,从根上就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