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凭眼睛认人太难了。
她换了个思路,“陈将军呢?”
“已全数将罪行认下。”赵白顿了顿,“但他说不出是从何得知殿下的路线。”
薛嘉禾若有所思地扶着温热的茶盏,“这人藏得可真好。”
灭口得干脆利落,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手段操控人心,陈将军究竟是被诓骗的,还是被威胁的?
“狱中……”她下意识地道,“也要多备人手才行。”
指不定陈将军什么时候便和他的心腹一样死了,到时候死无对证,连最后一条线索都丢了。
“殿下放心,已安排了万全的人手,自尽都是奢望。”
薛嘉禾唔了一声,心中琢磨着要不要去狱中亲自见一面陈将军。
若是见了,又该怎么撬开他的嘴?
“殿下,卫小将军来了。”管家在门外道,“殿下在何处见他?”
闻言,薛嘉禾恍然回了神,她暂且将先前的想法按下,起身道,“去前厅吧。”
虽然赵白带话回来说卫小将军那日伤势不算太重,可亲眼看着他从奋战到倒下的薛嘉禾却仍放不下心,等终于再见到他真人时才松了口气。
尽管唇色有些苍白,但身形挺拔,看着确实问题不大。
“见过长公主,”卫小将军面上笑意有些勉强,“劳您担心了。”
“没事就好,那日是我要多谢你。”薛嘉禾抿唇道,“还让你折损了手下……”
卫小将军摇摇头,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我连自己的命都能豁出去,他们自然也早就做好准备了。”
这话却听得叫薛嘉禾心中更为沉重,她抚了抚茶碗沿,低声道,“卫小将军看起来好似有心事。”
卫小将军倏地抬头望向了她,眼睛里似乎带了些挣扎犹豫之色。
“既然来了,不如同我说说吧。”薛嘉禾更加确定他今日来摄政王府,不仅仅是为了禀报个养伤进度的。
“……”卫小将军咬了咬牙,道,“若长公主真认为我那日救了您有功,那是否能答应我一件事?”
薛嘉禾皱了皱眉,看这架势真不敢一口应下,“你先说。”
“……那日和蒙面人交战,我和那领头之人打过照面。”卫小将军低低地说,“我似乎能认出他来。”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是你曾经在军中见过的人?”
卫小将军抬了眼,他看向立在一旁的赵白,慢慢道,“赵白应当见仵作验那人的尸了。”
赵白点头。
“那人背后左腰是不是有一块好似曾经被剥了皮的疤痕?”
薛嘉禾仔细瞧了卫小将军的神色,了然他其实想从赵白口中得到的是个否定的答案,不由得心中叹息。
既然是他认识的人,难怪纠结了数日不曾开口,恐怕心中也挣扎了许久。
也难怪那日最后的暗箭竟没有射中他的要害,而那毒药听萧御医的说法也并不致命。
若真是剧毒,卫小将军当时根本撑不到去太医院救治便一命呜呼了。
赵白盯着卫小将军,张口沉沉地应了一声是。
卫小将军原本便没什么血色的面孔顷刻间变得煞白,他仓促地转头看向薛嘉禾,清亮的眼神几乎像是在求救。
薛嘉禾不自觉地握紧了椅子的扶手,“那人是谁?”
“是……”卫小将军起身朝薛嘉禾跪了下去,将额头重重磕在了地上,“是家父旧友,去年刚解甲归田,名叫常骏。”
薛嘉禾深吸了口气,心中已有了相当不祥的预感,“卫将军的旧友罢了,你又何必……”
“常骏和卫将军生死之交,若不是有缘有故,已回乡养老的他不会贸然来汴京城刺杀殿下。”赵白极为失礼地打断了薛嘉禾,他逼近卫小将军一步,冷静地逼问,“你是不是猜到王爷手底下的奸细便是你父亲本人了?”
卫小将军低着头一言不发,薛嘉禾却看见他撑在地上的双手已经克制地握成了拳头。
她恍然地想,这就全部都解释得通了。
陈将军只是替罪羊,紧接着陈将军围困不成之后马上进行刺杀,造成仍是陈将军动手的假象。
再刻意安排卫小将军救驾重伤,没人会怀疑到鏖战的卫小将军和卫家人身上。
在军中潜伏这么多年仍未被容决发现……盖因这人原本就是容决信任的左膀右臂。
“十二年前……”薛嘉禾喃喃地问。
“十二年前,卫将军是王爷的同僚。”赵白冷声答道,“那时王爷被南蛮追杀,兴许也有他的出力。”
那岂不是连着她后来被南蛮人捉走,都有卫将军一份功劳?
薛嘉禾闭了闭双眼盖过那阵头晕目眩,才长出了一口气,“卫小将军,你想求的恩典,我不能给你。”
“若真要有人死,那就让我代父受过好了!”年轻人死死埋着头,他声音洪亮地道,“我愿替父亲偿命!”
薛嘉禾扶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律法不是这般用的……你先起来,赵白?”
赵白抱着剑看看卫小将军,不太放心,“殿下……”
薛嘉禾冲他摆手,“去吧,容决越早知道越少危险。”
卫将军既然动了手,那定然是没什么耐心了。或许……幼帝已经几近查到他身上,才叫隐藏多年的他忍不住再次动手?
薛嘉禾也能想得到,若是卫将军的计策顺利进行,一来摄政王府会被毓王妃搅得天翻地覆,二来若是刺杀也一道成功,容决和幼帝之间必然生出嫌隙。
哪怕最后对东蜀的仗是打赢了,浑水摸鱼之中,卫将军也能轻易度过这次危机。
他正在和东蜀的战线前端,可以毫不费力地借着战争的理由将东蜀那边的知情人杀个一干二净。
想到曾经见过寥寥数面的卫将军,薛嘉禾不由得从骨子里冒出一股寒气,克制不了地打了个激灵。
她从未看出过那名同容决关系亲近的中年将领竟是能做出卖国之事来的人。
可既然容决这许多年都不曾看穿,她看不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卫小将军先起来吧,”薛嘉禾收回思绪,她看着跪地不起的年轻人,叹着气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卫小将军迟疑地抬起头来,额头已叫他磕破了一小块,渗出一点殷红的血叫薛嘉禾想起那日刺杀之时,他毫不犹豫地以血肉之躯挡在她身前,被刺伤后溅到她脸上那两滴鲜血。
薛嘉禾放下茶盏软化了眉眼,“跟我来吧。”
卫小将军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似的跟在薛嘉禾身后随他往外走。
绿盈一点也不掩饰对他的警戒之情——谁知道是不是又装无辜的?
薛嘉禾对摄政王府这半年来多了许多了解,角角落落也都逛过,这次熟练地带着卫小将军便绕到了一处护院居住的院落。
“见过长公主!”
“王林在吗?”薛嘉禾问道,“叫他出来见我,你们先退下吧。”
卫小将军疑惑地等了一会儿,见到一个其貌不扬、穿着护院衣裳的人快步跑向薛嘉禾,目光在那人面上停留片刻,觉得有些面熟,但又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
王林到了薛嘉禾面前,低头行礼的动作肉眼可见地不熟练,“见过长公主。”
“毓王殿下,此处没有外人,不必多礼了。”薛嘉禾制止了王林别扭的动作。
卫小将军瞪大眼睛,“毓王不是病逝了吗?”
王林挠了挠后脑勺,颇为惨淡地笑了,“拖摄政王的福,堪堪保住一条小命假死逃了出来。”他说完,仍坚持着对薛嘉禾把礼行完了,“如今我家破人亡,父亲母亲相继而去……从禹城逃走的那刻起,我就不是什么毓王了,如今只是摄政王府中一名普普通通的护院而已。”
卫小将军张了张嘴,一时竟想不到该说什么。
东蜀与毓王妃的阴谋,恐怕多少都有卫将军从中帮助,否则东蜀一方对时间的把控过于精准。
再者,先毓王被刺杀身亡时,情景同薛嘉禾那场刺杀十分相似,卫小将军也难以说服自己那并不是同一拨人的作为。
看着如今孑然一身的毓王,他突然就明白了薛嘉禾为何说要带他见一个人。
见到无辜被波及、死了双亲、被人暗算、自己险些也死了的毓王,先前为父亲求饶的话竟后知后觉地烫嘴起来。
“这位是卫小将军吧?”王林笑着同他打招呼,“中秋时见过,听说前几日长公主遇险还是卫小将军拼死护驾,真是勇武当先。”
卫小将军苦笑起来,他退了一步,朝王林深深一揖,“我欠毓王一句谢罪。”
王林一愣,摸不着头脑地将疑惑的视线投向了薛嘉禾。
薛嘉禾朝王林安抚地笑了笑,“若还有事,便去忙吧。”
王林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应了声便掉头走了。
卫小将军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我记忆中的父亲,不该对人做出这种事来。我自打出生就跟在他左右,是因为他才想从军,是他教我保家卫国的道理,明明——”
年轻人的话语戛然而止,猝然地转过头去抹了一把脸。
薛嘉禾体贴地不去看他,转身向外走去,轻声道,“若我真有什么能帮你的,至多也是保全卫家不知情的人了……”她顿了顿,偏头看向已经追到自己身旁的年轻人,叹息道,“若是他被押送回汴京,我定让你再见他一面。”
卫将军是罪无可恕了,这只要是知情人就该想得到。
卫小将军带着鼻音地在旁嗯了一声,随后匆匆告辞离去。
绿盈目送卫小将军远去,心中想着定要悄悄让人盯着卫家,否则若是卫小将军一个想不开向外通风报信,那可就麻烦了。
“叫人注意些卫家吧。”薛嘉禾道。
心中所想被薛嘉禾一口说了出来,绿盈少见地有些慌张,“殿下的意思是?”
“他最好是头脑不发热,可万一发热……那连累的就是原本或许可以留存大半的整个卫家了。”薛嘉禾淡淡道。
“是,殿下。”绿盈垂头应了,又小声问,“殿下不担心摄政王吗?”
“担心自然是有些担心的。”薛嘉禾驻足沉默了片刻,而后她声音十分轻地道,“但我知道容决不会输的,他对我许诺定会得胜归朝了,我只要等着他回来便好。”
绿盈抬了抬眼偷瞧薛嘉禾的神情,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殿下若是将这话当着摄政王的面说,他想必会很高兴的。”
薛嘉禾瞥了她一眼,又举步往前走。
“……所以才不能在他面前说,免得叫他得意忘形。”
……
从刺杀薛嘉禾的行动开始一连数日对朝堂大清洗的动作叫文武百官都战战兢兢地夹着尾巴做人。
直到禹城成功收复的战报从东边传回、接着第二日大破南蛮的战报也紧随其后抵达汴京,这暴风雨似的气氛才终于松动了两分。
幼帝和容决的动作,薛嘉禾统统都没有插手,甚至也不过问,只听听赵白的汇报最多了。
倒是容决寄回的家书日渐变长,像是终于知道了该怎么写家书似的愈发熟练,中间提了许多暂时不足为外人道的话。
譬如卫将军已束手就擒,为交换家人的平安吐出了不少东蜀的密报,仗打得比预料中还顺利两分。
再譬如毓王妃在被捉后想同他会面商谈,容决信中反复强调他绝无看对方一眼的意思便直接收监审问了。
薛嘉禾时常看着家书中游龙走凤的笔迹,想象那个战报都懒得写的人是怎么一字一句写下这对他来说实在过于繁琐的家书,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
最近的一封家书最后,容决写着不日即归。
薛嘉禾放下信纸,提笔想了想,回了一封极短的回信。
——盼君已久。
……
站在城门口和幼帝及百官们一道迎接班师回朝的大军时,薛嘉禾心中有些恍然。
她想起了同容决成婚一年半后的那个夏天,季修远匆匆忙忙地到西棠院告诉她,容决打完了仗马上便要回京。
当时吃着梨子的薛嘉禾事不关己地想:只要他不休了我,回不回来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日她乏得很,也没有专门去迎容决的兴致,在西棠院里一个盹儿打到了容决进她的院里。
那一次容决回京时嚣张得很,眼里没有幼帝也没有她,一人策马掠过迎他回朝的众人便径自回了摄政王府,叫皇宫中的庆功宴泡了汤,何止狂妄两个字了得。
幼帝也记起了上次的教训,他稳稳地坐着,声音极低地换了声皇姐。
薛嘉禾微微侧脸同少年皇帝对上视线。
“这次摄政王府里已经备了酒吗?”幼帝小声问道。
“明日才会送到摄政王府。”薛嘉禾含笑答道,“陛下放心。”
叫薛嘉禾觉得不负先帝所托的正是如今在她的作用下,容决和幼帝之间关系终于不同以前一样僵硬。
就如同庆功宴一样,容决不会再像上次那么直接地甩幼帝脸子了。
“朕还真不是很放心……”幼帝嘟囔着看了薛嘉禾两眼。
虽说担心的不是同一件事就对了。
随着通传渐近,薛嘉禾也能远远看见军旗的影子和远处那乌压压的人头了。
她稍稍眯了眼,颇有些徒劳地尝试在那军阵里找到容决的身影。
——找当然是找不到的,如果不是有个人策马而出,同身后的军阵飞快拉开了距离的话。
薛嘉禾不必仔细分辨就听见身后朝臣中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