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句话,能不惹恼容决,就尽量不要惹恼他的好。
正如薛嘉禾就算明知道容决是故意放过蓝东亭、转而将矛头对准幼帝,她也选择不以这一点为由向容决发难,而是当作两人之间什么间隙龃龉都不曾有过。
待容决坐下后,她才又问了一遍,“摄政王殿下政务繁忙,来西棠院是为了何事?”
容决先是喝了口茶,而后才一本正经地开口,“长公主送的礼,我收到了。”
薛嘉禾心想这都第九日了,这句收到也来得忒晚了些。
见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容决顿了顿,又道,“礼尚往来。”
薛嘉禾原想开口就拒绝容决的礼,想了想又改口,“好。”
正是该和容决重新修复关系的时候,而容决似乎并不喜欢人当面拒绝他。左右他送的东西都是要还的,便等到以后离开摄政王府的时候再一并留下好了。
她到汴京时是孑然一身,离开时自然也不必带走什么不属于她的东西。
容决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伸手从怀中取出个才他手掌那么高的纸包,放到了薛嘉禾面前桌上,神情紧绷又严肃,“今日在朱雀步道上正好见到的。”
薛嘉禾原以为容决定是又给她送来了什么奇珍异宝的首饰药材,伸手将纸包打开,等见到里面被裹的东西时,神情一怔,从眼底透出一点怀念之色来。
那是一支色彩鲜艳的小面人,上头绘的正是孙大圣的面谱,小面人抬手搭棚远望,和戏文里的齐天大圣一模一样。
容决审查般凝着她的神色,心中大定,眉梢一扬,将小面人强行塞到了薛嘉禾手心里,满不在乎道,“做面人的老人家生意没人照顾,我便买了一个。”
薛嘉禾没计较他的言辞,她捏着小面人的木杆将它举到自己面前,笑道,“这是我的第二个面人。”
容决等了会儿,见薛嘉禾开了个头竟就没有往下继续说的意思,咳嗽一声,“第一个是?”
“……是母亲还没离开时,她给我买的。”薛嘉禾望着小面人,慢慢道,“那一日,村子里来了几个跑商的人,他们中正好有一人是做面人卖的,我见时很是喜欢,但那时我和母亲二人连吃饱都难,面人定是买不起的,便没有开头讨要。”
也正是那几个商贩告诉了她母亲容家被抄了的消息。
薛嘉禾记得母亲耸然变色,询问了许多后匆匆带她回了家。
容决想了想,问道,“但她还是给你买了?”
薛嘉禾被打断了思绪,笑了笑,“嗯,还是买了。”
第二日她醒来时,母亲已经离开,屋中空无一人,破旧的方桌上留着一支小面人。
“对你来说……”容决皱着眉,斟酌措辞了片刻,才道,“是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可当她进京时,却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带着。
“我一直随身带着,落水的时候弄丢了,许是掉在河里了。”薛嘉禾淡淡道,“不过摄政王殿下说得对,于我而言,它确实代表着很重要的意义。”
过于珍贵的馈赠,必定代表和隐藏着某种难以严明的愧疚和残酷。
先帝赐她宫殿、身份、数不尽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因为他觉得薛嘉禾过去十五年的寒苦日子有他一份责任在其中。
幼帝赠予她药材、宠爱,因为他知道薛嘉禾嫁给容决是为了他的帝位稳固。
而容决频频给她送来的那些东西……或许是因为她的落水和宿疾吧?
薛嘉禾想了这许多,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她将面人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朝容决礼貌笑道,“这比那盒珍珠要贵重得多了,摄政王殿下有心。”
容决:“……”他撇开脸去,纵然不悦薛嘉禾对那盒价值连城有价无市的珍珠的评价,也还是不自觉地将右手的两根手指捏在一起,略显不安地捻了捻,才勉强平心静气道,“长公主身体好些了?”
“很好。”薛嘉禾见容决的视线时不时地往自己手腕上瞟,干脆将袖子往上捋起把光洁白皙的腕子放到桌上给他看,“淤伤只是看着吓人,几日便会好,不必用到那样好的药,摄政王殿下舞刀弄枪或时不时会受伤,自己留着便是。”
她这话说得十分体贴,容决听罢心中也舒坦不少,下意识用手指抚过她的脉搏,“长公主身娇体贵,该留着备用,我用不到。”
被容决温热指腹贴上的瞬间,薛嘉禾的肌肉下意识地缩紧了一瞬。
容决立刻察觉到她的紧张,动作停了下来。
就当薛嘉禾以为容决的眉头要再次拧起来时,他只是平静地将手收了回去,道,“我还没用早膳。”
薛嘉禾也跟着收手,顺理成章地建议道,“我也有些饿了,等绿盈回来,让她去拿一些来吧。”
容决嗯了一声,视线绕着薛嘉禾浑身上下转了一圈,只道是那日在围场的阵仗将她吓到,抿着唇将方才摩挲过她肌肤的手指收紧,好似还能回味那凝脂滑腻的触感,眸色深了两分。
……养尊处优,到底是将养得娇贵起来了。
薛嘉禾却是因为容决刚回来那晚的荒唐事,如今被容决碰一碰便不由自主想起那时的事情,下意识打哆嗦。
不过容决没说话,薛嘉禾也就不再提起,安安静静和容决一道用了早膳,容决便起身离去,她也松了一大口气,对绿盈摆摆手,“你也去吃吧。”
绿盈应了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口中道,“看来摄政王是气消了,想来陛下也能轻松一些。”
薛嘉禾靠在椅子里合了眼,淡淡道,“哄哄总是能好的。”
绿盈被她用的“哄”字逗得笑了出来,“难怪我送信回来时,摄政王的脸色又比我走时好了不少,还是萧大人说得对,殿下知道怎么同摄政王好好相处。”
薛嘉禾听着绿盈的话,却微微皱起了眉来,“容决不傻,他总会意识到我的言辞都是虚情假意巧言令色,不过听起来悦耳罢了。还是得要陛下他……”
说到这里,薛嘉禾停了下来。
薛式才十岁,若是容决执意作对,那还有八到十年,薛式才能顺理成章地亲政。
这十年时间,对薛嘉禾来说实在是有些漫长了。
当容决还没有回来的时候,那一年半倒是过得很快;容决才回来这一个月,薛嘉禾就有些心力交瘁了。
薛嘉禾不由得想,不如还是想想办法,叫容决再出去打仗吧?横竖他也是军中出身,本就喜欢舞刀弄枪的人。
薛嘉禾脑中才刚刚升起这个念头,绿盈就将手中的碗碟都摞到了一起,顺口道,“殿下有没有想过别的方法,和摄政王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和顺一些?”
“什么方法?”薛嘉禾随口问道。
“后宅中的女人,无论妻妾,多是母凭子贵的。殿下若是能有个一儿半女……”绿盈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薛嘉禾的表情,试探地征询道,“若是殿下愿意,摄政王殿下想必也是不会拒绝的。”
薛嘉禾沉默了半晌,直到绿盈都有些不安起来时,她才淡淡开了口,“不值得。”
“……不值得?”
“我可以嫁给容决,也可以……接受与那天一样的事,可生个孩子对我来说,不是一句话就能带过去的事。”薛嘉禾眼也不睁地道,“我这辈子做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成为和我母亲一样的人,做和她一样的事情。孩子……不是我用来牵制容决的道具。”
绿盈怔愣半晌,轻声地应了一声是,端着碗碟正要小步离开内屋时,薛嘉禾再度开了口。
这次她的声音更冷淡了,“更何况,容决恨极先帝,怎么会想要和先帝的女儿生一个孩子?”
第28章
容决书房里头多了一格子各式各样简直能直接放到街上去卖的草制玩具的消息很快就传得到处都是。
倒也不是人人都敢在明面上说,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儿一旦有人说了出去,那自然是不多久就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能听过一耳朵了。
尤其是容决的旧部,他们和容决出生入死的交情,胆子大的还敢寻各路借口跑到摄政王府,绞尽脑汁进入书房一探究竟。
这其中看热闹的居多,不看热闹、一门心思关注容决在想什么的人,也有。
绿盈和薛嘉禾提起近日来寻各种怪异理由登门拜访的武将们时,嘴角也泄露了一丝笑意,她道,“摄政王书房的门槛都要叫人踏破了。”
薛嘉禾闻言,认真回忆一番自己的辛苦手作,觉得成色都还不错,不至于贻笑大方,才问道,“容决他没生气?”
“不曾听说他大发雷霆,”绿盈摇摇头,“不过好似人多之后,他也是烦不胜烦,近几日管家都劝来客不要再去书房了。”
薛嘉禾想着那些小玩意儿,也觉得和容决那张脸不太搭配,难怪汴京城里人人都好奇得要命。
若不是摄政王府内一向谢绝来套关系的客人,摄政王的名号又太过响亮震慑,恐怕壮着胆子慕名而来的人还要更多些。
虽然心中这么想着,但薛嘉禾还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将手中最后一绺草叶藏进了折叠处里,完成了第十日给容决的小礼物。
不过虽说这些东西都是她亲手给送出去的,放在一起的模样她还真没见过。
薛嘉禾托着手里圆滚滚的草编小山雀想了会儿,这次没交给在旁等待的绿盈,而是起身道,“我也去瞧瞧他书房里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咱们看完就回来。”
尽管她和容决只是互相赠送了些不之前的小玩意,可效果显著,这几日不仅摄政王府里头气氛松快,就连原先皇宫里、朝堂上的沉郁之气也一扫而空,薛嘉禾寻思手段虽幼稚了些,用在容决身上倒有奇效。
大约是这人反而并不喜欢被聪明人揣摩心思,而喜欢直来直往,因而才大多只和武官结交。
绿盈这些日子每日上午都到容决的书房外送东西,管家便养成习惯在外间等她,这日却不知为何不在书房的外院。
绿盈往里探身看了一眼,有些纳闷,“管家日日都在这处等着我结草衔环的,里头只要有人议事,他就必然守在外面以防有人闯入。难道摄政王这会儿不在书房里头?”
薛嘉禾也跟着往里望了一眼那紧闭的书房大门,有些遗憾,“他的物什就在那桌上放着,想必只是暂时走开,咱们来得不巧。”
“殿下,咱们等等?”
薛嘉禾本也是心血来潮,装了个不巧便也失了兴趣,她摆摆手,“我将东西放在桌上便走,不要擅闯容决的地方了。”
她上次是特地闯进了容决的书房里,但那次是她意外发现容决持有她母亲的话,才去同他对峙的。
如今好不容易和容决扭转缓和关系,又无矛盾,薛嘉禾便不打算和容决起冲突。
她缓步走进院中的石桌旁,上头还放着一盆郁郁葱葱的柏树,管家显然才修剪到一半便有事离开。
管家既然不在,那书房里想必也是没人的,薛嘉禾步到桌旁时没什么心理负担,将用白色草叶编成的小山雀往盆景旁显眼的地方放置好,便举步准备离开。
可好巧不巧的就在这时候,她身后的书房里传出一声怒喝,“王爷是被她迷了心智了!”
那声音气沉丹田,也不知道是不是从书房没关好的窗缝里钻了出来,近似直接炸响在了薛嘉禾的耳边。
只当这院里空无一人的薛嘉禾被这毫无预兆的巨响吓得手上一抖,扶着沉甸甸的盆景好不容易给站稳了,对绿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同自己一起往外走去,心中嘀咕:什么人和容决吵架这么中气十足?
敢跟容决当面叫板的人,这世上可已经不多了。
虽然有些好奇,薛嘉禾也知道自己巧合之下已经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她尽量放轻脚步,拉着绿盈往外走,可书房里的男声没有丝毫降下去的预兆,而是一句接一句地往下道,“先帝将容家大夫人的女儿放到王爷身边,难道不就是为了让你对一个看起来无害的小姑娘心软,而后进一步利用那小姑娘来控制你——而今王爷居然真如先帝所愿那般喜欢上了这个长公主,这不就是随了他薛钊的心愿,当了薛家的一条走狗?”
薛嘉禾是越听越皱眉,不自觉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头也不回,不想听到这些话,更不想让容决知道她已经听见了这话。
容决的声音也抬高了两分,从薛嘉禾身后追了过来。
“陈礼,不要多话。”他先是冷斥,而后才补充,“我不喜欢她,更不会因为她去当薛家的狗。收留照顾她,全是看在大夫人当年的情分上。”
绿盈清清楚楚地听到这里,不由得皱了皱眉,扭头小心地扫了一眼薛嘉禾的脸色,却见后者只是蹙眉快步前行,看起来似乎全然没有将容决的话放在心上。
薛嘉禾自然并不在意容决和别人是怎么评价自己的,她只想着尽快离开容决的书房不被任何人看到。
若是有人看到,定会传到容决耳中,他只需一想便会知道她听见了什么……那两人才刚刚修复好、如履薄冰的平衡,指不定就要再度被破坏了!
可天不从人全,眼看院门距离只差那么十来步就要到的时候,管家的身影从外头拐了进来,和薛嘉禾绿盈撞了个面对面。
管家没想到绿盈会和薛嘉禾一道前来,表情有些诧异,他停下脚步正要张口说话,那和容决对话之人中气十足的嗓音又再度从书房里飘了出来,“好!末将只希望王爷不要忘记先帝对容家做的事情,也不要忘记王爷亲口在先帝面前发过什么誓!若王爷对那长公主动了什么心思,那容大爷肯定是要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的!”
只听了这一句,管家背上的汗毛就尽数立了起来,他下意识退后两步,侧身让出道路,示意薛嘉禾赶紧离开。
管家知道来人是谁,也知道此人多恨薛家,若是叫薛嘉禾同他见了面,还指不定得闹成什么鸡飞狗跳的样子,倒不如先将薛嘉禾送走,回头再将薛嘉禾来过的消息告知容决定夺,省了许多难堪和麻烦。
薛嘉禾悄悄离开的愿望落了空,心中轻叹口气,没耽搁时间,从管家身旁匆匆步过走向院门。
管家深吸口气,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就离开这么一炷香不到的功夫,都能正好发生这点阴差阳错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