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太医院请人了?”容决问。
管家摇头,“看陈将军的样子,似乎并无大碍。”他答完等了片刻,没听见容决说话,脑筋一转突然反应了过来,立刻改口道,“西棠院没派人去太医院请萧大人,想必长公主一切安好。”
容决这才嗯了一声,“陈礼不是今日离京?”
“陈将军匆匆登门,说是有重要的事告诉主子,十万火急,多等不得。”管家道,“我也问了,他说只有见到主子时才能说,再三保证事况紧急,我才将他带去书房。”
容决想到自己昨日刚刚对薛嘉禾再三保证陈礼不会再给她带来困扰,第二日陈礼就再度出现、险些伤了她,顿时有些脸疼,原本想往西棠院走的步子也默默地收了回来,“陈礼安置在何处?”
*
等回到了西棠院后,绷紧了神经的薛嘉禾才稍稍放松下来,她拍了拍绿盈的肩膀,笑道,“刚才多亏你了。”
绿盈的肌肉也仍旧紧绷着,她怒气未消道,“陈礼这张嘴不如封起来算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知道他这次回京面圣没有,难不成对着陛下时也是那般嘴脸?”
薛嘉禾若有所思,“他最后不是说,陛下或许在那位置上也坐不久了?我看,这未必是句气话。”
绿盈正给薛嘉禾倒水,听这话一惊,参茶险些泼到桌上,“殿下的意思是,摄政王暗中谋划……?”
“或许。”薛嘉禾模棱两可地说着,接过参茶抿了一口,对那怪异的口感已是见怪不怪,“陈礼深得容决信任,他说出这般话来,总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必定有所倚仗。”
绿盈难以置信道,“那摄政王这些日子看着和殿下之间关系逐渐缓和,难道都是他故意做出来的?”
“不知道,”薛嘉禾转着手中茶盏,低低叹道,“我不知道,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若是容决真要造反,薛嘉禾只得说,她早已有了这道容决毁约的心理准备,只是不知道幼帝和蓝东亭那头,是不是早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虽说容决的势力占优,可真要真刀真枪地动起手来,幼帝那头也不是没有还手之力,不是一瞬间便能决出胜负的。
只是……烽火四起时,受苦的终究只是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和军中士兵。
正是因为作为冥冥众生的一份子吃过战争的苦,薛嘉禾才会觉得即便自己做颗棋子,只要能稳得住汴京微妙脆弱的局势平衡,那也是做了一件好事。
可若是她已经不能再起到平衡牵制的作用,那一切她不愿再次见到的事……也终究会再度发生一遍。
薛嘉禾低低叹了口气。
等过了晚饭后,她也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将今日发生的事写信寄到宫中说给幼帝听。
说了,或许是提早做个准备,免得被容决率兵发难打得措手不及;不说,或许又能巧妙地避免一场无谓的冲突。
薛嘉禾提笔数回,也只在纸上写了一两句问候的话,终究没将后面的话落于纸上。
“殿下,”绿盈轻声唤道,“摄政王来了。”
薛嘉禾顿时有些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在这信上写什么,否则容决一进来,就要叫他看见这番通风报信了。
她将笔轻轻放到一旁笔架上,一抬眼,容决已经掀帘从外屋进来,珠帘哗啦一声被他的手掌拨开,他微微弯腰走进内屋,眉眼冷峻,神情紧绷,整个人浑身上下不带一丝柔和。
薛嘉禾心中微微一动:倒是和小将军有些像。
容决站直身体,见薛嘉禾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微微拧眉,“怎么?”
“难怪京中想嫁给摄政王殿下的高门贵女数不胜数,确实人中之龙。”薛嘉禾笑道。
第33章
她说得半开玩笑,容决却听得大皱其眉,“我不想娶任何人。”
薛嘉禾扬眉,“我知道。”先帝将她指给容决的时候,容决已经是二十出头,却身边一个姬妾都没有,更从未定亲成亲,本就是汴京城里一桩奇事。
人人都知道容决他不近女色,显然是从未想过要娶亲的。
薛嘉禾也不过是先帝强塞给容决,说来并不能真算“妻子”,正如容决常说那样,他们二人是表面夫妻。
“可天下之大,摄政王殿下或许以后也能碰上喜欢的人,届时便会想娶她的。”薛嘉禾道。
自从知道了容决和她母亲的关系后,薛嘉禾便知道了关于容决有个早逝红颜的事情八成都是误传,便也不再提及事,而是温柔地变着法儿安慰了他一下。
容决本是来看看薛嘉禾究竟是不是受伤了,进门却听她说了娶亲的事,心中不悦,“看来下午的事,你没放在心上。”
“放了,”薛嘉禾正经道,“我再怎么只是个摆设般的长公主,也容不得人当着我面指着我鼻子那么骂的。”
从管家口中得知陈礼说过什么的容决默然片刻,沉声道,“陈礼受伤不轻,我让人送他离京养伤。”
受伤?
薛嘉禾转头看看绿盈,想是绿盈当时气不过出手重了,便直接点了头,“好,也免得他去陛下面前时还是这幅模样,将陛下也给气着了。”
“也?”容决揪住薛嘉禾的字眼。
“怎么,摄政王殿下眼里,我不会生气吗?”薛嘉禾淡淡道。
她本来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只是随着年纪增长,渐渐学会了如何掩盖自己的脾气,并不代表那与生俱来的小脾气就消失了。
“也是,”容决却道,“你刚入宫时同现在不一样。”
薛嘉禾听他这话说得好像早就见过自己一般,不由得抬眼道,“我却是在先帝驾崩时才第一次见到摄政王殿下。”
她的话一说完,容决脸上的神情突然稍稍变化了下,像是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不能说的话似的。
这叫薛嘉禾不得不上心地思索起来:难道她在宫里的那半年里,竟是在什么情况下见过容决、却忘了的?
这不应该啊。
容决的样貌气度,哪怕只是远远地见上一眼,薛嘉禾都敢说自己是不会忘的。
“长公主不曾见过我。”容决沉默半晌,道了这么一句便岔开话题,“陈礼今日对你说的话,我会让人去查,那不是我的属意。”
“他说陛下的龙冠戴不了多久的那一句?”薛嘉禾明知故问。
她原本正纠结着要不要将此事告知幼帝,既然容决摊开来说,反倒叫她松了口气。
要么,此事真与容决无关,是陈礼暗中有什么打算;要么,容决心机深沉,沉着冷静地要将自己同陈礼撇清、将陈礼推出去当替死鬼。
无论是哪一条,容决能摆在明面上来讨论,都比绝口不提来得好。
“是,”容决应得干脆,他没坐下,在内屋的门口踱了两步,整个人显得有些烦躁,“我没打算毁约。”
“好。”薛嘉禾轻笑颔首,“那对你我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薛嘉禾知道,若是容决真阳奉阴违暗度陈仓,那她的处境便十分危险。
进,容决必定是要杀她当作第一步棋的;退,容决也可挟持她作威胁幼帝的筹码,幼帝总不能弃她于不顾。
容决这一句“没打算毁约”的承诺,薛嘉禾也真没心宽到听进心里去。
若是容决真铁了心要反,一两个旁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便是真看在她母亲的面子上,也有许多不伤她性命而利用她的办法。
不过这等龃龉,便不用放到台面上来说,大家各自心中明白就是了。
于是场面话过后,在薛嘉禾看来,这几句话便算是将正事说完了,可容决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站在几步之外盯着她看,好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在舌尖上打了结一般。
薛嘉禾被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想了想便起身坐到桌边,提壶给容决倒了一杯白水,做个手势示意他坐下,“摄政王殿下,请。”
容决的视线在那杯寡淡得不像是用来招待客人的白水上停了停,没走过去,而是开口问道,“你母亲……十年前离开涧西以后,就没有再回去,是不是?”
听他开口问的是母亲的事情,薛嘉禾的动作顿了顿,才淡然道,“秦毅不是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吗?”
“秦毅知道的,你也已经听过了。”容决搭在佩剑上的拇指轻轻摩挲剑柄,“我没见到她,但她应当是在那之后离开汴京,在返回涧西的过程中出现了意外——那时各州府的路中草寇盘踞,我搜寻数年未曾找见她的遗体。”
薛嘉禾抬脸看他,一双杏眼里毫无波澜,“现在找到了吗?”
“或许有了线索。”容决的语速加快了两分,“陈礼说,他找到了一人,当年在汴京城外数十里处曾经见过符合你母亲样貌的人,这人刚到汴京,若是见到他……”
“于我而言,我母亲已经逝世了。”薛嘉禾淡淡打断了容决的话,她显然对母亲可能的踪迹并不感兴趣,“我早就替她办过丧事,撕心裂肺哭过一场了。但要是摄政王殿下想寻觅的话,还请自便,只是不必同我说。”
“她离开汴京,便说明是要回去找你的。”容决皱眉,“说明她不曾忘记你,只是路途中或许出了什么意外,未能赶回你身边。你——”
容决没将后面的话说完。
薛嘉禾的心病既然是由她的母亲一去不回而起,那么如果能找到适当的理由,也许就能成她的心药。
再者,容决心中始终对不明不白失踪的容夫人怀有两分愧疚,他已派人搜寻多年容夫人最后可能经过的地方,想要替她收殓尸骨,却始终没有找到。
薛嘉禾摇头只是道,“我已经放下了。”
容决垂眼看她,心想每年都要大病一场的薛嘉禾放下了个屁,她就是小心眼儿还将容夫人扔下她去汴京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过了十年还耿耿于怀,成了动辄要命的心病。
大病小病的毕竟消耗人的元气,再者是药三分毒,薛嘉禾才十七岁的年纪已经成了药罐子,还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哪怕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安心,容决也不打算错过这条可能治好薛嘉禾的线索。
因此听了陈礼的话后,容决犹豫半晌还是直接来找了薛嘉禾,想探探她的口风,谁知碰了一鼻子灰。
“摄政王殿下还有别的事要说吗?”薛嘉禾清清淡淡地问,字句里却隐藏着催促之意。
讨了个没趣的容决自然不再多说,转头便掀帘离去,走得和来时一样没头没脑的。
容决走后,薛嘉禾再度提笔时便不再犹豫,将陈礼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抄写到信纸上,光明正大地第二日便叫绿盈亲自送去了宫中,自个慢悠悠地喝了一碗药,咋舌:这药怎么好似味道和从前不一样,显得怪异地甜了起来。
苦的汤药喝多了,这涩中带甜的口味反而显得更为叫人反胃,薛嘉禾虽然爽快地喝了个底朝天,心中却颇为腻歪,捂了捂有些酸胀的小腹,有些想念起鸡腿的滋味来。
绿盈前脚刚离开摄政王府前往皇宫,容决这头就从管家口中听说了她的举动。
年轻的摄政王收紧手甲系带,冷淡的脸上浮现一丝不快,但到底没说什么,提了剑便往外走去,口中道,“今日便将陈礼送出汴京。”
管家应了是,将容决一路送出摄政王府,看他一骑绝尘而去,垂手叹了口气,想起了昨日陈礼对容决说的话。
他那十万火急的事情,却是因为有了和容夫人有关的消息,才临时掉头来通知容决,却不想发生了后头那档子事。
容决顺着陈礼给出的信息前往一处酒楼,在府邸门口勒住了马。
这是一栋看起来刚刚翻新过的大宅,门口的牌匾眼看着是新装上去的,从门外还能闻到刨花油的味道。
管家早在容决出门前就将大宅主人的底细查了个清楚,这间富商姓陈,白手起家到如今富甲一方,家中有个儿子读书精进,在京外参加的乡试,这陈姓商人似乎是笃定儿子一定会高中,便动用家产往京城里捐了个小官的职位,举家搬迁到了汴京,前几日放榜的时候刚刚乔迁。
而陈富商的儿子,果然在乡试中名次不错,只需再准备来年的会试了。
陈富商出手阔绰,家底又丰厚,进汴京城后,愿意同他来往打交道的人也确实不少,门外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却都是官员府中管事,没谁是和容决一样亲自登门的。
陈家的管事见到容决骑马而来,身旁又没有随从伴行,正要上前行礼询问是何人,就被身旁的别府管事给拉住了。
后者神神秘秘地同他耳语,“那是摄政王!你家主子是不是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了?”
陈家管事早从别人口中听过数次容决的大名,再一瞧马上那人果然腰间佩剑,顿时冷汗就下来了,“咱们老爷本分勤勉,家风也严谨得很,近几日一直叮嘱我们进了汴京城便与在外不同,更要谨言慎行……不应该啊!”
容决从马上翻身下来,陈管家咽了口口水,小步上前对他行礼,“小的陈家管事,见过摄政王!”
“你家主人在府中?”容决将马牵到门口随意一栓,“让他来见我。”
陈家管事战战兢兢做了个请的手势,只觉大难临头,“王爷里边请,小的这就去请老爷出来!”
容决嗯了一声,众目睽睽之下扶着剑就跨了进去,原本还在陈家门外热闹寒暄的众人探着脑袋看了一阵,颇觉唏嘘,纷纷摆手摇头离去——看来这陈家是不行了,才刚进京几天,就惹得容决亲自上门,这得是犯了多大的事儿啊?
别说外人,就连陈富商自己听见容决的名字时也吓得险些腿一软倒在地上,他扶正了帽子,磕磕巴巴道,“真是那个手眼通天、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容决?”
“正是,”陈家管事扶着他,面色煞白道,“是李郎中家的管事亲口同我说的,边上人见了他也吓得头都不敢抬,假不了。”
陈富商擦了把汗往外走了两步,又踟躇地停住,回头问道,“他……他脸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