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管事哭丧着脸,“他看起来好似要杀人似的……”
陈富商的腿抖得更厉害了,“我一个本本分分的商人,怎么会招惹上这尊大神?”
他恨不得自己就现在两眼一翻晕过去算了,可又不敢将容决晾在正厅里不去招待,咬牙跺脚半晌才下了决心,“我这辈子没做什么亏心事,也不怕半夜鬼敲门,还就不信这个摄政王是不讲道理的人了!”
陈富商给自己鼓了鼓气,深吸口气就快步往正厅而去,在门边停步闭了闭眼,做好心理准备才绕过门槛,“小民……下官见过王爷!”
正站在厅中的容决回头看了他一眼,森冷审视的目光让没上过战场的陈富商又是膝盖一软。
他的眼角余光全放在了容决腰间仿佛血气缭绕的佩剑上,生怕下一刻那剑就出鞘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王……王爷来下官府中,不知是有何要事?”
“有事问你。”容决转过身来,一句废话没有,“约莫九、十年前,你走商经过华容道,在那里遇见过一群拦路抢劫的山贼?”
陈富商一听不像是自己惹上了大事,商人的灵活头脑顿时又重新转动了起来,他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下官正带商队经过华容道,正巧碰上那群穷凶极恶之徒,好在早听说那段路凶险,便花大价钱雇佣了许多护卫镖师,一场恶战后倒是将那些山贼击退,算是有惊无险一场,听说那伙盗贼,不几日后便被官兵剿灭了,真是大快人心!”
容决盯着陈富商的神情,见他不像在说谎,又问,“是否曾在那附近见过一名落单的憔悴妇人?”
陈富商一惊,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容决,直愣愣道,“我是见过一名二十几岁的可怜妇人,说是孤身探亲却被那群匪徒捉走,便顺手解救了她……王爷怎的知道?”
容决下意识地握紧剑柄,“她姓甚名谁,后来去了哪里?”
“她说自己早逝的夫家也姓陈,”陈富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发妻也正好早逝,便收留了她,一来二去……如今她已是我续弦的妻子了。”
姓陈,那便不是了。
容决沉默半晌,“只见过她一人?”
“只她一人,若有其余落难之人,我一定会一同解救的。”陈富商肯定道,“据内子所言,比她先被捉住的妇人,似乎要么被发卖,要么便被那些匪徒折磨致死了。”他说着有些唏嘘,“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恐怕她也……”
容决没兴趣听陈富商的感慨,他皱眉假设容夫人或许是被早些捉住的那批,恐怕要同当地剿匪的官兵会一面才能知道详细。
从陈富商这里获得了需要的情报后,容决便摆手打断了陈富商的话,“我知道这些就够了。”
陈富商也是放松了神经才在容决面前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见他一幅要走的模样,立刻住了口,侧身低头道,“下官送王爷出去。”
“不必。”容决没多看他一眼便大步而出。
他心中正寻思着今日多少在陈家还是获得了一些陈年情报,回府之后便让管家往陈家送一份礼当是道谢时,突地听见侧旁传来了妇人带笑的说话声。
“才几岁的人,怎么眉毛就皱得跟个小老头似的?”
这似曾相识的话和声音叫容决猛地顿住脚步,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那里只有一堵墙和院门,便是容决的眼力再好也看不见后头有什么人。
陈富商小跑着追在容决身后,见他突然停下,不明所以地顺着转头望了一眼,揣测着建议道,“那是下官府中花园,内子或许就在里头,当年的事情,王爷需不需要再问问内子详情?她或许记得更为清楚一些。”
容决立着没说话,身周沉重的威压叫离得近了的人都喘不过气来。
好半晌,他才开口道,“你说她早逝的夫家姓陈?那她可有别的儿女?”
陈富商摇摇头,“内子说家中亲眷在战乱中尽数死了,只留下她一人,我也是看着她孤苦伶仃才收留了她……”
他的话音未落,容决已经举步朝那院门走去,陈富商只得咽了后面的话头,又抡腿追了上去,心中叫苦不迭:这摄政王今天登门到底是为了哪门子陈年旧事?
容决心中反复回响着刚才听到的那句玩笑话,三步并作两步穿过院门,目光一扫,便落在了院中被下人围在中央的中年妇人身上,脑子里嗡一声。
妇人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也跟着转眼望来,秀美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愕之情,倏地站起了身,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化作了淡淡一笑。
容决盯着那张同薛嘉禾七分相似、却只显柔婉的面孔,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人居然还活着。
——而且还悄无声息地回了汴京城!
陈富商气喘吁吁地追到容决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介绍道,“王爷,这便是下官内子。”
容决将拇指稳稳按在剑柄上,沉声应道,“很好。”
第34章
陈富商也不知是心大还是怎么,在听了夫人三言两语后便放心地挥退下人,自己也识趣地走到一旁,将园中偌大空地让给了容决和陈夫人二人对话,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坐吧。”陈夫人柔和地做了个手势,又倒了茶推到容决面前,笑道,“我没想到,同你再次见面,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容决伸手握住茶杯却没举起,他锐利的眼神盯着陈夫人那添了几分岁月气息的脸,从中找到了童年少年时熟悉的倒影,“……你没死。”
“但也同死过一回差不多。”陈夫人幽幽叹道,“我当年匆匆赶回汴京,是怕你也遭遇不测,想着若是他也要对你动手,我便亲自去求他让你活下来……谁料容家被抄家时,你居然不在汴京。也好,你算是逃过一劫。”
容决神情莫测地转动着茶杯,“我同容家本就没什么血缘关系,自然不会牵扯。”
“但我早就知道你会出人头地的,”陈夫人温温柔柔地望着容决笑道,“从你小时候我就看得出来,你身上有股狠劲儿,不达目的定然不会罢休,听说摄政王的名字叫容决,又是军中出身,我立刻就猜到那一定是你了。”
容决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理当是欣喜的,见到自己的恩人仍然健在也确实令他放下胸口一块大石,可同陈夫人来往说了几句后,他心中的疑惑反倒越累越多。
“……我这几年过得也是风风雨雨,可这般平淡的小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如今能守着我的一家人好好地过一辈子,我便心满意足,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令我高兴的事情了。”陈夫人开开心心地说着,好似要将自己如今的喜悦美满都分享给容决听似的。
容决认真听她说了许久,待她停下来喝水的时候才开口道,“你知道我活着,为什么不寻人传信给我?”
陈夫人一怔,目光闪烁,“你是一人之下的摄政王,谁都知道……你同真正的皇帝没什么分别,而我如今只是个商妇,不好贸然同你搭关系,先前离得远,手中也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便熄了和你联络的心思。这次进京……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是不能暴露的,许多人肯定还记得我,若是传出去,定会让我相公面上无光,因而原本是想隐瞒一辈子的,却不知你从何听说了我的存在?”
容决垂了眼,没有回答陈夫人的话,而是道,“你和陈启说,你原先的夫家姓陈,而不是姓容。”
陈夫人愣了愣,轻笑道,“容决,我遇见我相公时,正是容家刚刚被抄家的时候,我当时担心若是说了实话,他会顾忌我和容家有关不救我离开,只得编了个谎话,谁想这谎一撒便是这么多年,心中也颇觉愧疚……”她叹息起来,“你要知道,一个妇道人家在乱世中求生,实在是不容易。我也是费了许多心思,才能有如今安稳的生活。”
“陈启确实对你不错。”容决点头。
虽是续弦的妻子,但容决看得出陈启对陈夫人颇为喜爱,将她当做了真正的正妻对待,对她的孩子也是一视同仁。
陈夫人笑开了颜,“是,我的运气很好,在那时遇见了他,又能同他两情相悦。想必容……他要是泉下有知,也会为我宽慰吧。”
容决闻言顿了顿,“远哥许是会为你开心的,但不是所有人都会。”
陈夫人面上神情僵了僵,涩声道,“先帝是已经去了的人,他如何想,我并不在意。”
“……我也成亲了。”容决冷不丁道,“是先帝亲自下旨指的婚。”
陈夫人的笑容变得十分不自在起来,她提起茶壶转移话题,“你的茶凉了,我给你再倒一杯过。”
“我的妻子是薛钊从宫外寻回的亲生女儿,名叫薛嘉禾,今年十七岁。”容决定定看着陈夫人,“……你知道她是谁。”
“……”陈夫人执意给容决续了茶,将茶壶放下后,沉默着将十指绞在一起,“容决,我如今过得很好。我那时被生活所迫,唯一牵挂的你又下落不明,再被山贼掳去……当时万念俱灰,见到一丝希望时,便抓住了那丝希望。我或许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可要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那薛嘉禾就活该一个人过十年吗?
容决想这么问,但对着陈夫人略带祈求的眼神,终究是没问出口。
见容决沉默下来不再追究,陈夫人松了口气,她抬眼往远处扫去,视线锁定在一个男孩的身上,远远朝他招了招手。
看起来才七八岁的童子稳步到了容决和陈夫人面前,拱手规规矩矩地行礼,“母亲。”
“来见过摄政王。”陈夫人慈祥道,“王爷,这是我的独子,明年就要参加会试了。”
看着朝自己行礼的男孩,容决寡言地嗯了一声,兴趣缺缺。
容远和容夫人——如今的陈夫人——曾经也是有个孩子的,但天生体弱,出生没两年就夭折了,可容决还记得,容远夫妻俩对那个孩子百般宠爱照顾,几乎是捧在掌心里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孩子走后,容远接受不了打击,很快也病倒在床,不久便撒手人寰。
在听薛嘉禾说她的母亲对她向来冷淡时,容决一开始是不信的。
容决所知道的容夫人十分温柔可亲,哪怕对下人的孩子也从不说一句重话,既然选择生下了薛嘉禾,又怎么会对她一点也不亲近?
后来知道得更多了点,容决也仍不自觉地替容夫人找理由:或许是见到薛嘉禾,便令她想起薛钊和被强迫一事,才会显得格外冷淡。
但眼前的陈夫人和儿子的相处又是那般地平和亲切,如同容决记忆中的容夫人一般。
唯独一个薛嘉禾……和她其余的兄弟们不同。
“几岁了?”容决突然问道。
陈夫人笑道,“今年九岁,去会试还早了些,不过叫他试试,三年后再去考也不碍事的。”
她说着,伸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顶,显然对他十分满意自豪。
“薛嘉禾九岁的时候,已经几次差点死在外面了。”容决说。
陈夫人嘴角的弧度再次僵硬,她轻咳一声,拍拍男孩的脑袋,轻声道,“去找你爹,我还有话和王爷说。”
男孩恭恭敬敬称是,转身离开,没多看容决一眼,确实少年老成有几分容决当年的模样。
“那孩子……阿禾她,现在过得不是很好吗?”陈夫人这才转向容决,目光闪烁着道,“她嫁给了你,我知道你一定会看在我的份上好好对她,她现在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锦衣玉食前呼后拥,还谈过去的事情做什么?”
“十年前她被人推入水中,时至今日仍然时不时高热卧病,一点风也受不得,简直就是根病秧子。”容决毫不留情面地道。
陈夫人怔了怔,下意识道,“那真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容决终于将茶杯举起,抿了一口杯中水,将胸口不知名的怒火盖了下去,“若你想见她,我能安排。”
“不!”陈夫人立刻抬高了声音拒绝,她略带惊慌地往陈富商和儿子那边看了一眼,见他们没有注意到此间动静,才压低声音道,“我不能让人知道我还有一个孩子,我会被赶出去的!”
“她不会同你相认。”薛嘉禾是长公主,她太清楚不过自己的身份了。
“那也不行,”陈夫人咬了咬嘴唇,“我若是想同她一起生活,那当年就会回去找她了!”
容决盯着她为难焦急的神情,知道她绝不是在为薛嘉禾担心,“……我知道了。”
他觉得胸口难以言说地沉重,好似原本欠了薛嘉禾的那些,又变得沉重了三分。
见到容决放下茶盏便站起身来,陈夫人跟着站了起来,下意识追上他的脚步,“容决,你会替我保密的,对不对?”她快步跟在已经比她高了一头多的男人身后,追问,“你不会告诉阿禾你找到了我的,是吗?”
容决停下脚步,复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是。”
昔日恩人这般恳求抗拒,容决无法逆着她的意思去做。
陈夫人长出一口气,站定步子朝容决一礼,又平静了下来,笑吟吟道,“那便让我相公送王爷一程吧。”
“不必了。”容决转头就走,无法再在陈家多留一刻钟。
等离开陈家回到摄政王府后,容决交代管家往陈家高调送一份礼,沉吟再三,又出府跑了一趟,拿着个纸盒直奔薛嘉禾的西棠院。
薛嘉禾刚让小太监捉了知了回来捏在手里玩,容决哗啦一下就打了珠帘进来,叫她连个藏东西的时间也没有,愣愣地捧着黑漆漆的知了和容决大眼瞪小眼。
容决盯着占了薛嘉禾半个手掌大的知了,心想全汴京城也就她一个姑娘家会拿知了当玩具,谁家千金见了不是尖叫一声跑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