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好看看,我是——”
容决收紧两分手指,低头再度封住了薛嘉禾的嘴唇,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
容决醒来时头还有些微微疼痛,像是里头有人用细针密密扎着似的。
战事终于结束,昨日他心情不错便在部下的怂恿中多喝了一些,但也不应当头疼起来。
他揉着额角睁开眼睛,视线往床顶看了一眼,立刻皱起了眉——这处轻纱罗曼的床帐一看便不是他的住处。
容决从床上猛地坐起,一手下意识按向身侧,居然直接就摸到了随身携带的佩剑。
“摄政王殿下醒了。”不远处有人开口道。
会用这个称呼唤他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在皇宫里坐着,另一个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
容决就拧眉转脸看去,见到薛嘉禾正坐在屋中桌旁,手中拿着一卷书,细长白皙的手指扣在泛黄的书页上,那对比将容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吸引过去了一瞬。
“摄政王殿下昨夜大概是喝多,连自己的院子也分不清怎么走了。”薛嘉禾说道这里顿了顿,观察了一眼容决的面色,见他皱眉带了几分警惕的模样,似乎不像是能记得清昨夜发生什么事的样子,便继续道,“还占了我的床睡了一宿。”
容决自然能闻到自己一身酒味,他一言不发地抓住佩剑翻身下床,掀开被子时才发现自己衣衫凌乱,立刻冷下脸来,“昨夜还发生了什么事?”
“这话指的是什么?”薛嘉禾眉毛也没扬一下,“摄政王殿下即便是醉了酒,身侧也连个生人都近不了,我这院子里都是不懂拳脚之人,谁能对你做什么?”
颠鸾倒凤之后,薛嘉禾原打算差人来给容决沐浴更衣,谁知道容决的警惕性强得过分,內侍还没近他身侧便被察觉,更别说给他擦身换衣服。
而唯一还在容决身旁的薛嘉禾,却没有那个力气给一个成年男人换衣服,最后只得轻手轻脚草草清理了一番便作罢。
容决当然不认为薛嘉禾身边有谁能对自己造成威胁,他只觉得自己虽然脑袋隐隐作痛,却不觉得身体疲累,反倒好像是昨天晚上做了什么美梦似的,身心都感到十分惬意。
但这惬意,在一睁眼便见到薛嘉禾之后便化为了灰烬。
容决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到薛嘉禾身旁时才停了一下,道,“如今我已回了京,你若要在暗地里做什么,就别叫我发现。”
薛嘉禾抬眼朝他笑了笑,道,“摄政王殿下合该知道,我想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她顶着“绥靖”这个封号嫁给容决,全天下都知道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只要容决不造反,薛嘉禾自然不会多费心思对他做什么。
乃至于,她还得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两人之间关系的脆弱平衡,避免和容决产生任何的冲突。
比如昨晚发生的事,就没有必要让容决知道了。
容决睨了薛嘉禾一眼,执剑从她屋中大步离开。
等女官进屋告诉薛嘉禾容决已经离开西棠院之后,薛嘉禾才松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自己酸痛不已的腰肢。
她身边的女官叫绿盈,是从宫中带出来、先帝身旁大太监的干女儿,皇家自己人,绝对可靠的心腹。她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昨夜薛嘉禾和容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人。
绿盈担忧道,“殿下,身子可还觉得爽利?明日御医要来请平安脉,届时定然是看得出来的。”
“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薛嘉禾缓缓地揉着自己的腰想了会儿,道,“陛下那头,也先不必说,他烦心的事儿也够了。”
薛嘉禾的身份,自然是有御医一个月两次平安脉的,都是皇家自己养出来的人,口风严实,一句吩咐下去便不用担心消息走漏。
“可殿下若是有了身孕……”
薛嘉禾累得打不起精神来,“先帝这么多年才得了几个子嗣,怀个孩子哪里来得这么容易?”
别说先帝,整个薛家向来是以香火凋零闻名的,历代皇帝子嗣都艰难得很。
先帝后宫人数说少不少,说多不多,大大小小几十人,二十来年才留了三根苗苗,两根早夭,最后剩下的一个便是如今幼帝。
而薛嘉禾,是意外长在了宫外的第四根苗苗。
更何况薛嘉禾自己身子羸弱,想要个孩子难于登天,根本不觉得自己能在和容决一夜荒唐之后就能轻易怀上个孩子。
她没将绿盈的担忧放在心上,只想着第二日御医来了后嘱咐过对方不要将自己的身体状况透露出去便可以将此事揭过,一了百了。
容决大抵是不会去深究昨日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的。
*
薛嘉禾没想到的是,容决不在意,宫里头到底有人在意,还是当朝的太后,她名义上的嫡母。
太后在先帝宫中最开始的位分并不高,但她是先帝唯一一个儿子的生母,先皇后又早逝,在先帝去世前不久才刚新册封她了皇后的位置,先帝去世后,她便成了太后。
薛嘉禾同太后之间并无龃龉,这位太后身边也不尽是蠢人,知道薛嘉禾如今肩负镇压容决的重要作用,在平日里对她多有照顾,嘘寒问暖,往摄政王府也送了不少慰问的东西。
然而大约是太后太过在意薛嘉禾的作用,在容决回京之后,她便坐不住地第二日召薛嘉禾入宫说话。
薛嘉禾只得揉着自己的腰换了衣裳,动身前往宫中。
她到底是地位尊贵的长公主,容决不开口,管家不会拦,顺顺当当地入宫见了太后时,薛嘉禾的腿已酸软得站不太稳,可还得恭恭敬敬行礼,“嘉禾给母后请安。”
太后生得一张平平淡淡的脸,见到薛嘉禾时满脸都是笑意,“嘉禾来了,上来坐着说话吧。”
薛嘉禾起身时腰肢挺得笔直,任是谁都看不出她此刻只想趴在软榻上扶着自己的腰好好睡上一日。
“摄政王昨儿回来,是件大事,你身为摄政王府的女主人,应当也忙得很。”太后笑道,“哀家硬是等到了今日才唤你来说说话——府里如今怎么样?”
“劳母后费心了,府里一切都好。”薛嘉禾颔首,将昨日接风宴的事情和太后简略说了,略去细节不提,只安抚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不必太过担心。
太后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母凭子贵当上了太后,在这个位置上坐得战战兢兢,连自己手中也无一点势力,一点风吹草动对她来说都是杯弓蛇影,薛嘉禾不想讲得太多,反倒令她更担惊受怕。
听完薛嘉禾的话,太后眉间愁容才退去了些,她叹了口气,道,“他回汴京后,就苦了你了。此人性格乖戾,喜怒不定,却偏偏又如日中天。若是他真伤了你,哀家和皇帝也不能替你要个公道。”
薛嘉禾顿时又觉得浑身酸痛更加重了几分,她笑道,“母后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太后仍是不太放心,握着薛嘉禾的手长吁短叹了一阵,最后才低声道,“摄政王终归是个男人,你得用对待男人的法子去对待他,兴许就能将他收服了。”
薛嘉禾怔了怔,还没听懂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太后身边大宫女过来递了一个鎏金制成的花囊给她。
花囊通常是填上香料或鲜花,带在身边的玩意儿,薛嘉禾只当是什么新奇玩意儿,低头正要闻闻是什么香料,手就被太后给按了下去,她嗔怪道,“拿回府去,和摄政王共处一室的时候,再用。记得用时,周围可千万别有旁人,也要让下人们守好,别让他人给打扰了。”
薛嘉禾这就明白过来了。
只荔枝大小的花囊硌在她的掌心里,顿时微微发烫起来。
薛嘉禾用视线扫视过室内的数名內侍宫人,在心中一一将他们的名字生平迅速翻阅了一遍,确认这些人都是可信的,却也没能放下心来,她轻声道,“母后从什么地方找来这东西?”
容决的势力在宫中究竟埋得有多深,谁也猜不到。
无论太后从何处找来这花囊里的东西,容决或许早就已经知道了。
更甚者,在昨夜的事情之后,薛嘉禾怎么敢再把这花囊用到容决身上去?
第4章
花囊最终薛嘉禾还是给带走了,她也不放心这东西留在太后宫中,最终只得要了个盒子将花囊放在里头后便交给了绿盈,叮嘱她不要打开。
从太后宫中离开后,薛嘉禾又去陪才十岁不到的幼帝说了会儿话。
幼帝小小年纪,却已经显出几分和成年人类似的稳重沉着来,还倒过来安抚薛嘉禾说容决若是对她做了什么,一定会想办法替她找回公道,叫薛嘉禾听了有些欣慰又有些难过。
她嫁给容决的时候,就做好了和这个男人蹉跎一辈子的准备,为的自然就是幼帝政权的一世安稳。
或许,也用不到一辈子,再十年二十年的功夫,幼帝或许就能和容决互相权衡,那时薛嘉禾便不必再费心费力和容决周旋。
只是薛嘉禾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从皇宫离开时,薛嘉禾见了个熟人。
等在宫门附近的年轻男子见她便微笑起来,“长公主殿下,多日不见了。”
薛嘉禾也回了微笑,她扬手让步辇停住下了车,朝对方颔首,“帝师是大忙人,我怎么见得到你。”
“殿下又拿臣说笑了。”样貌清俊的男子伸手虚扶薛嘉禾下车,动作细致得一丝不苟,“是殿下虽不在宫中,却和深居宫中时别无二致,臣才见不到您。”
“所以今儿你是特意来堵我的?”薛嘉禾失笑,她低头敛了自己的裙摆,不紧不慢地跟着帝师一起往宫门外走去,“若你担心我,就不必了,容决不会对我做什么。”
“陛下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却是十分担心殿下的。”帝师道,“……容决是什么性子,所有人都知道。”
“他是什么性子?”薛嘉禾轻轻摇了摇头。
容决的性子本就是喜怒不定这四个字,又有谁能预料得准?
帝师没再说话,静静随着薛嘉禾的脚步向宫门外走去,最后两人默契地在宫门口同时停住了脚步。
“殿下还请多保重。”帝师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薛嘉禾的肩膀,欲言又止,一双柔和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担忧。
薛嘉禾却知道这人的性格绝没有呈现在她面前的这样柔软平和,若不是有震慑朝野的雷霆手段,这位几年前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就不会被选中成为当时的太傅,也无法成为辅臣之一来辅佐幼帝在朝中逐步建立势力了。
偏生这人在见她第一面时就涨红脸半晌没说出话来,几年来又对她多有回护,种种加在一起,只要薛嘉禾不是个木头做的,都该明白这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可她是嫁了人的。
容决不是适合她的夫君,更不是她喜欢的人,但终归是她嫁给的人。再怎么不满意容决,薛嘉禾也不能和别的外男有不轨之情。
帝师也知晓分寸,他做的一切都无可指摘,最过分的也不过是像方才那样安抚地拍一拍她的肩膀。
“陛下的事情便仍旧拜托你了。”薛嘉禾朝帝师轻轻点过头,正要转身上步辇去,突而背后一凉,觉得似乎有支冷箭自远处射向了她的心口,惊得薛嘉禾捉着绿盈的手指一紧,下意识扭头往那冷意传来的方向看去,却远远望见了容决的身影。
然而容决只是朝她看了一眼,便调转马头离开,身旁跟着的是昨日捧着酒坛占了她位置的年轻人。
“容决今日总算记得来宫中面圣。”帝师在薛嘉禾身旁说,他的声音仍旧柔和,可望着容决背影的眼神却带着两分阴鸷。
“嗯。”薛嘉禾低低应了一声,揣摩着容决是否已经知道太后给她花囊的事情,见到她时才会那么生气。
在薛嘉禾离开之前,帝师最后对她道,“殿下若有什么难处,可随时说给臣听。”
他仿佛还有什么未竟之词,但最后也没有说出口,深深一礼恭送薛嘉禾离开了。
薛嘉禾回到摄政王府后,容决仍未回来,她立刻便趁着这个空档处理盒子里的烫手山芋。
总之像太后所说的那样用在容决身上是绝不可能的,薛嘉禾举着花囊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连着盒子一起先塞进了自己的妆奁深处。
左右也是太后送的东西,用不上也不能就烧了扔了埋了,只得压个箱底。
宫里跑一趟折腾回来,早就过了午饭的时间,幼帝原本要留薛嘉禾在宫中用饭,薛嘉禾却不想耽搁他的时间,回了府后便差绿盈和小丫头去厨房拿些吃食回来。
正是夏日正烈的时候,薛嘉禾苦夏得紧,几乎什么也吃不下,只随便要了些饱腹。
绿盈离开后,内屋便只剩下薛嘉禾一个人,她顿时鼓着脸颊捂着腰肢往躺椅里头一倒,懒骨头似的软在贵妃椅里头不动了。
在外时,她代表的是皇家的脸面,腰杆得直,下巴得高,这是她刚入宫时,内务姑姑教导她礼仪时反复强调过的。
因而薛嘉禾就养成了习惯:有人在时,她是端庄的皇家公主;没外人在时,她又恢复了那副乡间少女的灵动模样。
薛嘉禾在贵妃椅里躺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听见珠帘哗啦一声响了,只道今日绿盈回来得快,懒洋洋摆手道,“放桌上吧,我一会儿凉快了再吃。”
绿盈却没有应声。
薛嘉禾疑惑地翻了个身转头往门的方向看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站在门口一脸冷漠盯着她的人,不是容决还能是谁?
想到自己当下毫无仪态可言的姿势,薛嘉禾一囧,赶紧扶着椅子的扶手直起腰来,强作镇定道,“摄政王殿下不是方才还——”
话说到一半,容决开口打断了她,“太后给你的花囊在何处?”
他果然知道了。
薛嘉禾心中轻轻叹息,她摇头道,“我不会将那东西用在你身上,可东西总归是太后赐下的,我不能交给你。”
“这是第一次?”容决问。
“什么第一次?”
容决看了她一眼,而后直直走到她的妆奁前,曲起颀长手指在刚刚薛嘉禾藏起花囊的那一层上敲了敲,“昨天晚上,你是不是也对我用了一样的香料?”
没想到容决还没放弃追究昨夜的事情,薛嘉禾笑了笑,坐直身子才道,“既然摄政王殿下什么都知道,还需要问我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