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笔回来的绿盈稍稍拧眉,但还是低头跟着劝道,“殿下,蓝夫人都将拜帖直接送到摄政王府了。”
薛嘉禾垂下眸去,动作停了片刻,苍白的面颊上只带着一点几不可见的血色,“……好吧,那便明日见。”
她说着,在拜帖上回了一行字,便将笔交还给了绿盈。
管家动作飞快地接过尚未合上的拜帖,笑眯眯道,“我这就送回门口去,长公主放心。”
看着管家大步离去,薛嘉禾又靠回软椅里将自己的眼合上了。
夏日午后暖洋洋的风熏得她昏昏欲睡,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身孕的原因,她虽然吃食嗜好没太多变化,却比从前更爱困嗜睡,恨不得一天能打三个盹儿。
绿盈取了在一旁的薄毯,轻手轻脚地盖到了薛嘉禾的身上。
“绿盈。”薛嘉禾眼也不睁地唤道。
“殿下?”
“我从前觉得,八年十年也不算很长。”薛嘉禾轻声道,“现在却觉得,三个月都很长、很长……”
绿盈将薄毯的一角掖平,柔声安抚,“殿下十几个月都等了,怎么会怕三个月呢?”
薛嘉禾用手掌盖住自己小腹,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以往她在摄政王府里,虽然是被折了翅膀,但到底没做亏心事,在容决面前也无需真正隐瞒什么,可如今却要时时刻刻担心自己隐瞒的秘密在容决面前露馅,这当然不是一回事。
*
得了薛嘉禾的回帖,蓝夫人第二日一早便带着蓝家两姐妹来摄政王府拜访。
薛嘉禾按照在宫中时的规格换了正装梳妆打扮接见三人,刚打了个照面,就被蓝五姑娘抱在怀里的猫仔吸引了目光。
蓝家两个小姑娘笑吟吟行了礼便一左一右上前,蓝五姑娘直接将从围场带回的小橘猫往薛嘉禾腿上一放,“殿下,我带它来看您啦!”
薛嘉禾熟稔地伸手捏住小橘猫的后颈摸了摸它圆滚滚的肚皮,失笑起来,“才这么一点儿时间的功夫,就叫你们喂得胖了这么多。”
蓝夫人笑着道,“可不是,还不知道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
“蓝夫人,坐吧。”薛嘉禾赶紧将猫放下,伸手示意,“前次围场时夫人为我费心准备不少,我还未曾道过谢。”
“殿下能用得上就最好了,有什么需要道谢的?”蓝夫人摆手笑道,“臣妇还要多谢殿下忍耐这两个不听话的丫头,在围场时定是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不会,”薛嘉禾低头笑了笑,“有她们在,我才难得能开怀一笑。”
她说着,探身从一旁的盆景上直接掐了一节下来,权当做羽毛来逗弄膝盖上的橘猫,小家伙果然中招,一个翻身站了起来,伸出双爪就去扑带着花的枝条,扑了两下就一脚踩空落到地上,而后毫不泄气地回头继续追着薛嘉禾手里的花枝跑来跑去玩上了瘾。
蓝五姑娘拍着手在旁看热闹,蓝四姑娘倒是回头有些可惜地瞧了一眼那被薛嘉禾掐秃了的花,“这花挺好看的……”
“这个?”薛嘉禾扬了扬手,勾得猫儿跟着往上一蹦,“我来时就种在院子里的,问了摄政王,他说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最近瞧着花开了,绿盈就让人搬到屋里来了,还挺香。”
蓝夫人闻言有些奇怪:什么兰花大夏日里的还开得这样好?
她有些在意,便盯着被猫仔挠了几巴掌的兰花看了会儿,而后嘴角一抽:这不是千金难求的名种“清逸素荷”么!皇家园林里也不过区区两三株被当成珍宝供起来的,怎么在这摄政王府里就成了不值钱的东西?
蓝夫人倒是知道薛嘉禾的,她自小长在外面,鉴赏这方面自然是不精通的,容决怎么也这般不算数,价值千万金的名花就这么扔在薛嘉禾的院子里让她随手掐了逗猫玩儿?
蓝五姑娘闻言动动鼻子,叹道,“难怪刚才一进屋就闻到什么香味,我还当是殿下的熏香呢。”
“可惜摘了之后,不几日就不会再有香味了……”蓝四姑娘道。
“我屋里还有两盆,你们喜欢便带回去。”薛嘉禾大方道,“左右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就是闻着香罢了。”
薛嘉禾理所当然地想着送出去之后,她之后再从自己账上支钱买别的顶上便是。
蓝夫人立刻咳嗽两声打断了三人的对话,“这两个丫头随口说说,殿下不必纵着她们。真要养花,还不叫这小东西全祸害死?”
薛嘉禾和容决都能面不改色地祸害名花,蓝夫人自诩是个爱花之人,怎么也做不到将那花直接掐下来逗猫的。
更何况,容决既然将这花送到西棠院里,多多少少存的是取悦薛嘉禾的心思,蓝夫人不敢贸然承这份礼。
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岔开后,蓝夫人的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惊讶地发现所用无一不是名品珍藏,可当薛嘉禾嫁到摄政王府时,可是没带上这些家具摆设物件一道的。
也就是说,这都是摄政王府安排好的。
蓝夫人噙着笑将视线落在仍旧略显苍白的薛嘉禾身上,心中思索道:或许外界人都猜错了摄政王和长公主之间的关系也未可知?
想到自家儿子那点藏得死死的心思,再看看面色显出了两分红润的薛嘉禾,蓝夫人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
若是日后幼帝亲政,薛家和容决之间能将一切平平安安揭过,薛嘉禾也能悄然和离,那时如果蓝东亭仍钟意薛嘉禾,薛嘉禾又愿意,蓝家是不会从中阻挠作梗的。
可怕就怕的是这些前提完不成,譬如,若是容决根本并不想和薛家善了,也不想放薛嘉禾走呢?
蓝家递了拜帖的事情,容决当然是知道的。
只不过蓝东亭不是拜访者其中之一,容决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可听到蓝家两个姑娘是抱着那只猫一道来的时候,容决就放下了手里的笔:他送给薛嘉禾的东西,倒成了蓝家人借花献佛用的了?
他越想越不得劲,坐在桌前思虑半晌,笔走龙蛇地将公文三两月批阅好,把狼毫往砚台旁一扔,起身就往书房外走,“公文送走。”
立在桌旁不远处的管家应了一声,停了片刻后掉头往书房门看了眼,容决早没影了。
管家慢吞吞上前给公文上的墨迹扇风,自言自语道,“长公主见客,主子总不至于直接走进去……”
容决当然不至于直接闯进西棠院里,但等他到了西棠院门外时,蓝夫人已经带着蓝家的两个小姑娘从里面出来了,其中一个小姑娘的怀里还抱着一只圆滚滚的橘猫,小家伙像是玩得累睡着了,两只前脚搭在小姑娘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蓝夫人先瞧见院门外的容决,心中微微一惊,立刻停步行礼,“王爷。”
容决的视线从蓝夫人和她两个女儿身上一扫而过,脚步不停,低低嗯了一声便从她们旁边擦肩而过,直接向薛嘉禾的屋子走去。
蓝夫人屏气凝神地等了片刻才直起身来,轻轻地出了口气。
都说容决是杀神,靠近见了他才知道,真是一个字的夸张也没有,光是被他扫上一眼,便觉得从背脊底下窜上来一阵凉意。
可薛嘉禾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家,却要跟这样一尊杀神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摄政王看起来真吓人……”蓝五姑娘在后头小声嘀咕道,“还是阿兄好。”
蓝家姐妹自然是知道蓝东亭心思的,拿蓝东亭和容决两相比较之下,自然为兄长打抱不平,也为薛嘉禾义愤填膺。
即便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毕竟是大户人家里养出来的,再不谙世事也能将家人的心思看懂一二。
“不要多话。”蓝夫人心中一颤,轻斥一声便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西棠院。
她身为人母,虽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娶到最中意的姑娘,然而想要跟容决抢人,毕竟还是……太难了。
更何况如今的薛嘉禾已经在容决的手掌心里叫他握住了?
蓝夫人等人前脚刚被宫人送走,后脚容决就到了,薛嘉禾眼皮一跳,抬脸看向迈步进了外屋的容决,见他面上神色并无波动,才将手中把玩的一枚水润透亮的玉镯放下了,道,“摄政王殿下。”
她尽可能地忘却自己要隐瞒容决的事,面上表情处变不惊。
不是一日两日,在能将腹中胎儿取走之前,她必须得骗过容决三个月。
不过倒也不是第一次了,或许将来反倒熟能生巧,在容决面前无论怎么满口胡言乱语都面不改色了。
“我进来时见到蓝家夫人正好离去。”容决对西棠院的摆设已很熟悉,他走到薛嘉禾身旁看了看大约是蓝夫人刚送来的一小盒珍奇珠宝,不感兴趣地移开视线,“难得有人来访,不多留她们说说话?”
薛嘉禾心道对蓝家十万个不喜欢的人不是你自己么?“该说的都说了。”
容决闻言扫了薛嘉禾一眼。
刚进到皇宫里时,薛嘉禾还不是这样的。
先帝找到薛嘉禾时,容决就已经知道了薛嘉禾的身份——或者说,他比先帝知道得还早上一线,派去将薛嘉禾护送回京的军队中,也安插着他的眼线。
那时的薛嘉禾虽然没有现在好看舒展,却整个人身上满溢着林间小鹿似的灵动,一颦一笑好似都能说话,和现在眉梢一压带着三分威严的长公主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
容决回忆往昔不过一瞬,而后微微弯腰伸手,从薛嘉禾的肩膀上取下一根橘色白色相间的长毛,“这是什么?”
薛嘉禾的身体下意识在容决靠近时绷紧,看清他捡起什么后才稍稍放松,“蓝家姑娘带的猫儿,是秋狩时带回的。”
容决这是明知故问,他顿了顿,将猫毛往旁一扔,似不经意道,“你喜欢猫?”
薛嘉禾低头又从自己身上拈起几根猫毛,口中淡淡应道,“是挺可爱的。”
容决握拳轻咳了一声,绷着脸道,“喜欢怎么不留下来?”
“我没心思照顾它,在蓝家尚有人陪着它玩。”薛嘉禾也不惊讶容决是怎么知道那猫是她转送给蓝家姑娘们的,“摄政王殿下看我像是有心思养猫猫狗狗的人吗?”
“你没养过?”容决问。
薛嘉禾的动作一顿,而后抬起头来看了容决一眼,“摄政王殿下何出此言?”
她刚到宫中时,曾经偷偷和膳房的小宫女一起养过一只兔子,就连蓝东亭、先帝、幼帝也不知道的事情,容决怎么会出言试探?
容决在旁给自己倒水,眼也不抬,“小姑娘不都喜欢这些毛茸茸的。”
他说得平淡,薛嘉禾却忍不住暗自提起戒心,“幼时的事情,我都有些忘了。”
容决也不再问,好似真是这么随口一提似的。
只是他走后不久,管家又送了一盒切好的玉石原石来,看着虽然粗糙,却块块都是上好的籽料,放在个大箱子里,气势就瞬间将蓝夫人送的首饰盒压了下去。
薛嘉禾眉毛也不抬一下地收了礼——也不知道容决是怎么想的,自从那日她摔了母亲的遗物玉牌之后,容决不但接连不断地给她送东西,而且还绝口不提容家的玉牌,好像根本不在乎薛嘉禾摔的是不是他救命恩人视若性命的宝贝似的。
薛嘉禾本就因为怀胎一事有些烦躁,管家又几乎每日一两次地来西棠院打扰,颇叫她有些不耐。
容决送的东西再好,到了西棠院里也就是到角落积灰的份,只是民间尚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薛嘉禾自然更不可能对容决拉下脸来,只不咸不淡地和他每日话话家常,若不是两人貌合神离,看起来倒有几分平常夫妻的模样。
只是薛嘉禾这会儿却恨不得容决能再度离开汴京城,去边关打上一两年仗的;如此,她便不用每日都对着容决的脸心中七上八下了。
“这日子是越发难熬了。”薛嘉禾起身时颇觉得腰酸背痛,皱着眉揉了揉后腰,不满道,“入秋了也没见着凉快下来,知了叫得人心烦。”
绿盈手脚轻快地取来水盆,跪在床边替薛嘉禾揉着腰间酸痛的肌肉,柔声道,“殿下莫急,至多再个把月就能凉爽了,那时天气乍凉,您还得多注意别着凉呢。”
薛嘉禾挺了挺腰,细眉蹙紧,“今日……”
“今日似乎朝堂上出了些事,往日这个时候,摄政王都该下朝回府了。”绿盈说道,“殿下若是想知道,可写信询问陛下。”
“需要我知道的,陛下自然会告诉我的。”而且幼帝这会儿恐怕还在怀疑容决要对他们姐弟不利。
说实在的,薛嘉禾心中也隐隐有些这么怀疑。
容决频频到访西棠院的行为实在太可疑了,他要么是有所求,要么就是有所愧疚,无论哪一项都叫薛嘉禾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日,薛嘉禾用过早膳没多久,容决果然又来了,身上穿着那一身摄政王的蟒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
薛嘉禾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盒子,心中思索那一隅是不是眼看着很快就要堆不下容决的礼了。
嗯,恐怕还得再寻一个。
容决将那盒子放到薛嘉禾面前,咣当一声,显然里头的东西分量不轻,“这已经是你的东西了。”
薛嘉禾多看了几眼,这才反应过来:这正是容决秋狩时送她的弓,后来两人争执起来时,薛嘉禾一时生气直接塞还给了容决,不想他又给送来了。
别的礼能收,这件薛嘉禾却一见就想起不愉快的事情,下意识皱皱眉,“这是摄政王少年时随身之物,有诸多意义,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交给你最好。”容决没打算接受拒绝的答案,他直接坐在了薛嘉禾旁边,浓眉也蹙得很紧,“我将我曾用过的弓给你,日后……”他顿了顿,像是在纠结如何将接下来的话组织成具有说服力的句子,“你若是需要,随时可以用它。”
薛嘉禾笑了笑,“我身周护卫随从这么多就,恐怕不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但你若想用,我的弓任你差遣。”容决沉声道。
薛嘉禾偏头看看容决,不太明白他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只半开玩笑道,“弓箭若是用起来,自然是要利箭离弦、伤人伤物的,摄政王不怕我拿去为非作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