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决沉默了会儿,将自己几个月前究竟是怎么找到长明村去的事情也坦白交代了,“那日我话说得重了些,陈家夫妇在那之后便分房而睡,平日里也不再怎么见面。这次陈夫人病倒,陈府自然有钱有下人照顾她,用不着家主出面。”
薛嘉禾:“……”都过去了那么久的事情,她也不好再翻旧账。
那时的容决多少也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毕竟这世上知道陈夫人十几年前藏身地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就是在长明村待着不挪窝。
于是她挑着听了自己想听的,轻声道,“所谋过多,反被其累。”
若是陈富商不曾因为儿子科举的事情而上京,或者更早些,陈礼没有寻到陈夫人的踪影,那或许如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陈夫人还能拥有她不惜一切换来的新家,而不必再度沦落到如今这般地步。
容决将削果皮的匕首放到一旁,没说话。
陈夫人如今的境地多少有些她咎由自取,可毕竟是将他带大的故人,容决暗自叹气。
“送些药去吧,实在不行,你行个方便让他们去太医院走一趟。”薛嘉禾顿了顿,又道,“不过心病难医,这道理我倒是比别人更明白一些。”
她年年都要病得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当然知道心病病起来有多吓人,那是吃什么药都解不了的。
送药去陈府,也不过就是用那些药将陈夫人的底子养得好些,叫她不会在解开心结之前将自己的身体给拖垮罢了。
这跟容决想到了一块去。见薛嘉禾说得淡淡,他总算放下了心来。
陈夫人于薛嘉禾而言,终于从溃烂的旧伤变作了一道结痂的伤口。虽然痕迹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抹去,但摸上去已经不痛不痒了。
但说到心病,容决想起了另一件事——薛嘉禾一年一度大病的时候,眼看着也要到了。
容决向萧御医打听过,薛嘉禾病倒时也次次是毫无预兆,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日便起不了身,年年发作的日子只差那么一两天,比什么都准。
虽说现下薛嘉禾看着面色红润生机勃勃,容决却不敢完全放心。
今年这段危险的时候,他说什么都要守在薛嘉禾身边。
“周家的案子这几日就能起了,”容决道,“等汴京那头拿了人,这边再动手,大致五到七日,便能离开淳安了。”
他算的这时间,严格拖过了薛嘉禾历年来最晚发病的日子。
若是离开淳安时薛嘉禾健健康康的,那她的心病就是真的医好了。
否则在路上若是她突然病倒,更是棘手,不如干脆在淳安多留几日静观其变。
薛嘉禾对淳安别有风情的热情和地方小吃还没腻,她自个也没注意自己是不是快到发病的时候,容决的话被她左耳进右耳出,敷衍地点头就算听过了。
绿盈倒是和容决一起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因此当周九姑娘来求见的时候,绿盈第一反应就是不见。
“她来找夫人能有什么事?难不成想求夫人收留她?”绿盈说着压低声音,回头有些紧张地往屋里看了一眼,生怕被薛嘉禾听见说话声,“夫人好心,我们总得长点心吧?”
赵白一动不动堵着绿盈的道,“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周九姑娘说了两句叫我在意的话,我才来问夫人的意见。”
“她说什么了?”绿盈干脆也学着赵白的模样抱起手臂。
……
“……夫人,我知道陈夫人的病因。”周九姑娘垂着脸,轻声对薛嘉禾道。
她这次来,显然没了上次的倨傲,甚至入室便直接跪在了薛嘉禾的面前。
绿盈当然也没上去扶,只是沉默地打量着地上年轻的姑娘。
薛嘉禾闻言笑了,“我也听说了一耳朵,是心病吧?”
“我想夫人同陈夫人交情不浅,或许想知道究竟是何心病,因而才特地来告知夫人。”周九姑娘低低地说道,“此外,我还想请夫人帮一个忙。”
“周家的忙我帮不了,”薛嘉禾听得蹙眉,断然拒绝,“去找摄政王殿下说吧。”
“这个忙,得夫人帮才行。”周九姑娘稍稍抬起脸,她倔强地同薛嘉禾对视了一眼才再度低头,“陈夫人若是医不好,或许就要去了,夫人难道不想帮帮忙吗?”
薛嘉禾的目光一瞬间穿透了周九姑娘的身体,她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一小会儿,才慢慢地吐出四个字,“生死有命。”
阿云走时,陈夫人就是这么说的。
周九姑娘沉默片刻,甜美的声音变得有些阴冷,“这传出去可不好听。”
薛嘉禾嗯了一声,“那你是打算和什么人说些什么事呢?”
“陈夫人的脸我见过许多次,”周九姑娘幽幽地道,“乍见夫人时便觉得有些面善,后来才想起来,原来夫人是和陈夫人有几分相似。”
“天下相似的面容多了去了,”薛嘉禾淡淡道,“上次也说了,我也见过与你相似的人。”
“但全天下的陈夫人,其中又有几个能巧到与摄政王殿下有旧、又在见过了夫人您后便咯血的呢?”周九姑娘问得颇有些咄咄逼人,“夫人……不,殿下您的生母从未公开,天下人议论纷纷也没个定论,只说您是先帝的沧海遗珠,依我看……这海中蚌便是陈夫人吧?”
薛嘉禾凝了她一眼,轻轻叹气。
“若我将此事传开去,再加上殿下对生母置之不理、任由其病死的消息,恐怕就连今上都会觉得头疼吧?”周九姑娘破釜沉舟地道,“即便如此,殿下也不愿听听我这一个小小的忙是什么?”
薛嘉禾扬了扬眉,神色之间并无慌乱,“你知道了我是谁,不先来请罪,反倒上门威胁我?世家贵女果然胆子大得很。”
周九姑娘一震,仓促低头避开了薛嘉禾的注视,心脏狂跳起来。
上一次她来的时候,可没从薛嘉禾身上感到这股显然不是普通人的威压气势!
可步子都迈出了,身后也没有回头路,周九姑娘只能咬牙道,“即便皇亲贵胄也是人生人养的,别说殿下是长公主,哪怕今上也该有顾忌避讳。”
薛嘉禾淡淡哦了一声,“你知道我的身份,是周家查出来的,还是陈夫人告诉你的?”
“陈夫人。”周九姑娘自认没必要在这一事上说谎,她吸了口气,“这也正是……陈夫人如今疯疯癫癫的原因之一。”
绿盈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薛嘉禾,心中数着日子,有些不安起来。
原本薛嘉禾看着健健康康的,偏生周九姑娘查到这些有的没的,又为了自保跑到薛嘉禾面前来,绿盈是真怕本来没事都给周九姑娘硬拗成有事的了。
“这之二,就是在我母亲失口告诉陈夫人说,殿下身边有两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正是一男一女的龙凤胎后,陈夫人便吐了血,好似十分震惊。”周九姑娘干脆一口气吐了个干净,她跪得笔直地道,“殿下即使今日将我扣下杀了,我也早在周家留了信,务必会将消息传出去的——除非,殿下答应帮我的忙,这事我便会烂在肚子里带进坟墓去!”
薛嘉禾怔忡地揉着自己的手指,压根没听见周九姑娘的后半截话,她有些失了神。
原来,陈夫人也和她一样,未曾从当的耿耿于怀和愧疚中释然啊……
第125章
周九姑娘等了半晌没等见薛嘉禾反应,深吸口气唤道,“殿下?”
薛嘉禾眉眼微动,稍稍回过了神来。她盯着周九姑娘看了一会儿,笑道,“原来是你母亲告诉她……这样也好。”
“那我要求……”
“我不答应。”薛嘉禾面上仍旧带着点儿笑意。
周九姑娘愕然道,“殿下不怕天下人嗤笑您?我可不是在和您开玩笑!”
“你看,你要威胁我,得先达到两个条件。”薛嘉禾朝周九姑娘竖起一根手指,“首先,我不愿你说事被公诸于众。”
“大庆以孝治国,殿下身为长公主,居然……”
“我生母身份虽隐秘,但汴京不少人知道究竟姓甚名谁,只不过大家秘而不宣,那绝不是淳安陈家第二任主母,你再怎么说也不会有人相信。”薛嘉禾摇了摇头,“其次,你便是真要嚷嚷得全大庆都知道,周家声音也得先能传得出淳安去。”
周九姑娘向后一缩,整个人发抖起来,“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摄政王殿下就在淳安,只要他一声令下,周家一封信也送不出去。”薛嘉禾浅笑道,“容决把持半壁江山赫赫威名,周家不至于没听闻过吧?”
“殿下和摄政王不是不合吗?”周九姑娘咬了嘴唇,“怎么知道他会帮您封锁消息?”
“大庆终归是大庆,他也是大庆摄政王。”薛嘉禾淡淡道。
“你……”周九姑娘掐着自己掌心才将冲到喉咙口话咽了回去,她噙着泪弯腰给薛嘉禾磕了个恭恭敬敬头,“殿下无需对我如此防备,我想要请殿下帮,无非是个极小忙,对您来说是举手之劳事情。”
“举手之劳这四个字,只能从提供帮助人口中说出来才算数吧?”薛嘉禾不紧不慢地回她,“我猜,你想嫁人,因为大庆罪不及出嫁女,是不是?”
周九姑娘还没说话,薛嘉禾就好似没等待她回复似接着说了下去。
“——最好,你还能跟着摄政王殿下一起回汴京,入他摄政王府,所以才偏要请我点头,是不是?”
周九姑娘伏在地上,半晌低低地应了一个斩钉截铁“是”。
“我虽然不如别人那么诗书满腹,但也念过几句诗,春风吹又生什么。”薛嘉禾敛了笑容,“这条律令,不是明知故犯之人避祸手段!”
周九姑娘身躯微微发起了抖来,她颤声道,“可……”
“可什么?”薛嘉禾截了她话头,“偌大一个周家,难道没有比你更无辜人?凭什么你可以脱罪,别人却不能?就因为你是嫡姑娘,比别人更高贵?”
“我想要活下去有什么错!”周九姑娘崩溃地尖叫,“那些事情都是父亲伯父叔父他们在做,我就算知道了,难道能真阻止他们不成?还是去报官大义灭亲?我做不出来这种事情啊!”
薛嘉禾眯了眯眼,“看来,你知道得比我想象中更早。”
“那些平民性命,就是一年少了几十几百条又如何?”周九姑娘恨恨地道,“我查过书籍,大庆人口数千万,缺了这几十几百个人,难道就会变天了吗?”
“若万事如同你所说这个道理,那天下即便少了一个周家,抑或只少一个你,也不会有什么差别。”薛嘉禾平和地道。
周九姑娘挺直脊背逼视薛嘉禾,“殿下所仰仗,不就是您高人一等身份地位吗?若非如此,殿下也和一介平民没什么两样,我又何必在殿下面前跪地哀求?”
“你本是不必跪,上次来也不曾让你跪,这次却自己噗通一声跪下了,看着膝盖骨都疼。”薛嘉禾扫了小姑娘膝盖一眼,“要起便起吧——赵白在不在外头?”
听了个全须全尾赵白从门外探头,“夫人。”
“你带周九姑娘下去问话吧。”薛嘉禾道。
周九姑娘显然并不是个对自己家中人在暗地里勾当一无所知人,从她角度问话,或许能获得一些意想不到情报。
在周九姑娘反对之前,薛嘉禾看向了她,“你不是想要一线生机吗?”
周九姑娘难以置信,“我想要不是这样!”
她不想成为周家叛徒,她所想是安安稳稳嫁给一个自己中意男人避开灾祸,即便匆忙了些,但她相信凭借自己力量是能从夫君那里得来宠爱和地位。
“很多时候,有一线生机便很不错了。”薛嘉禾道。
赵白没再给周九姑娘机会,他捉住少女便拽着她往外走,周九姑娘一个劲挣扎也没用,反倒手臂挣得生疼。
薛嘉禾注视着赵白和周九姑娘离开,良久才轻叹了口气,问绿盈,“她说得倒也不无道理,是不是?我如今是既得利益者,说那些话在她看来确实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别我不知道,”绿盈想了想,道,“总之我心里,夫人一直对我是极好。”
“这倒是谢了。”薛嘉禾失笑,她抵着额头道,“是不是快到用饭时候了?”
绿盈看了眼天色,道,“夫人饿了?”
“不……”薛嘉禾迟疑了一下,“容决出去了?”
“赵白说,今夜便会将周家围起来了。”绿盈道。
薛嘉禾恍然:看来周九姑娘今日跑来,倒也不全是她自己莽撞冲动,而是周家在背后推她。
哪怕多留下一点薪火都是好么?
薛嘉禾抿唇,脑中又回想起了和周九姑娘有些相似、可显然比周九姑娘聪慧得多那个人。
——在宫宴上当场向容决表白心意求嫁承灵公主。
“承灵公主……”话一出口,薛嘉禾顿了顿,改口道,“毓王妃现在如何了?”
绿盈皱眉回想了会儿,道,“先毓王死于行刺,新毓王似乎前些日子也生了病,后头我也没听说。夫人若是想知道话,一会儿我去问问赵白。”
和薛嘉禾一起在长明村隐居时,绿盈确实也没有门道打听这些遥远地方动向。
薛嘉禾唔了一声,又往窗外转红余辉看了看,道,“我饿了,先吃饭吧。”
……
这是容决到淳安之后最忙一天。
凭借着陈富商和他手底下那些火眼金睛账房先生,周家庞大账目被翻出了大大小小不少漏洞,绕过牙行做人头买卖、拐卖良民行径被揪了出来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