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大早上,可见着冰镇豆花薛嘉禾就想吃,磨了容决好一会儿才让他不情不愿地去了。
这会儿拿在手里,薛嘉禾却没立刻就吃,而是又看向了凉茶铺。
果不其然,她这次和陈夫人撞上了视线。
陈夫人面露慌乱,但薛嘉禾没给她再逃避机会,弯了嘴角遥遥一笑,将手中竹筒当做酒樽朝陈夫人举了一下示意。
见到陈夫人怔住后,薛嘉禾含笑将帷裳落下,捏住竹筒里小木勺舀了口豆花送进嘴里。
便当作就是个“认识人”告别吧。
薛嘉禾远远打招呼时,容决也立刻跟着看了过去,见到了勉强算是隐藏行踪陈夫人。
他皱了皱眉,正想上前去时,却见到陈夫人双眼一合,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了下来,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陈夫人低头快速抹去面颊上泪水,而后匆匆起身,由身旁人搀扶着离开了凉茶铺。
容决收回视线上了马,监督着周家一行人被官兵押送出城后,才低低道了一声,“走。”
一行人离开淳安便和押送队伍分道扬镳,薛嘉禾小口吃着豆花,让绿盈打起帷裳,问车旁容决道,“从淳安回汴京要几日功夫?”
“急着回去?”容决反问。
“我倒不急,陛下信里看起来急得很。”薛嘉禾莞尔。
因着在淳安耽搁这一阵,幼帝信早就送到薛嘉禾手里,又另外往来了一个回合。
幼帝虽然对容决仍然不甚满意,但对于薛嘉禾终于决定回到汴京一事还是双手赞成,信里信外都是隐晦催促意思,看得薛嘉禾好笑不已。
两个小萝卜头还不知道一二三,汴京却已经有大量赏赐礼物等着他们了。
可不能让他们被皇帝舅舅给宠坏了。
容决道,“走慢些,七八日功夫,路上还有个地方要去。”
薛嘉禾只道是容决还有事要办,点头便应了下来——毕竟她也实在不太知道淳安到汴京究竟应该花几天功夫。
等两日后到了落脚地方,容决又在天色渐暗时将她带了出去,薛嘉禾才反应过来容决要办八成不是什么正事。
白日里刚下过一场阵雨,日头落山后空气便凉丝丝,深吸一口好似还能嗅到甜甜味道。
……薛嘉禾却是下了马后才有精神去关注空气闻起来是什么味儿。
她环着容决脖子被抱下马,小声抱怨,“我还是不喜欢骑马。”
容决仔细看她站稳了脚跟,才将坐骑缰绳放了让它四处自由走动,“接下来就不骑马了。”
薛嘉禾鼓起勇气摸了摸高头大马耳朵向它道谢,“要带我去深山老林里找什么?”
“一会儿就知道了。”
薛嘉禾收了手,偏头看看容决,嘴角带着笑意,“那摄政王殿下可走慢点儿,本宫没你那么身手矫健。”
于是摄政王看了她精致鞋头半晌,道,“那我背你过去。”
薛嘉禾扯着他衣袖乐不可支,“我又不是脚崴了,逗你玩儿呢——走吧。”
她才走了两步,容决反手拽住她手腕,沉声道,“方向错了。”
薛嘉禾歪歪头,不勉强自己辨认方向,顺从地跟着容决指引走,也没在意容决偷偷扣进自己指缝里修长手指。
她光是在略显昏暗光线里小心翼翼走路就很不容易了,有容决在旁扶着拉着还好些。
树林里并不特别安静,头顶有悦耳鸟鸣声,还有不知道是树上还是地上传出娃叫,倒显得十分热闹。
薛嘉禾小步走着走着,突地在地上看见个小水坑就在容决脚前,刚要开口提醒,就看见容决脚下跟长了眼睛似直接绕了过去。
薛嘉禾:“……?”
她甚感新奇地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容决果真十分习惯在这种环境中行走,几乎成了他本能似,跟她小心翼翼摸石头过河全然不同。
于是,在看见又一个小水坑时,薛嘉禾坏心眼地加快脚步,抢在容决前一脚踩了进去,溅了毫无防备容决一身水。
容决没料到这发暗箭,无奈地停下脚步看了哈哈大笑薛嘉禾一眼,“鞋湿没湿?”
薛嘉禾不知悔改地吐了吐舌头。
——那一脚下去,水坑虽然不深,也渗进了她鞋子里。
不过正是春末夏初,薛嘉禾如今身体又不错,倒不怕冷,反倒觉得有点凉快。
容决偏头盯着薛嘉禾看了一会儿,面上没有笑意,他阴沉沉道,“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怕我了,薛嘉禾。”
“那我怕你比较好?”薛嘉禾仰头看着林子道,“那你想破脑袋也没办法把我骗到这儿来。”
容决:“……”他绷住了冷脸,“不怕生病了?”
“我生病日子不是过了吗?”薛嘉禾眨了眨眼睛,反问道。
——这是真治不住了,容决头疼又有点放纵地想。
他正在搜肠刮肚地找第三个训斥理由让薛嘉禾自制点,就见薛嘉禾朝他伸了另一只手,“既然鞋湿了叫摄政王殿下这么担心,摄政王殿下便背本宫一程吧。”
容决抿唇同薛嘉禾对视半晌,一时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
他只能边背过身去边对自己道:都是我惯,我本来也想惯她成这样。
如今这只能叫得偿所愿。
薛嘉禾爬上容决背,还没来得及偷笑,便被男人托着抬高一截。
眼前风景骤然因为高度变化而有不同也就罢了——容决手托着地方叫薛嘉禾眼珠不自觉往后瞄了瞄,又撇撇嘴,扶着容决肩膀不动了。
容决将薛嘉禾背上之后,速度倒是反倒比之前快了不少,他走得轻轻松松,偶尔将向下缓缓滑落薛嘉禾向上颠一颠,心道都吃了多少鸡腿怎么也不见长点肉。
不是都说生完孩子会变胖吗?
薛嘉禾不知道容决脑袋里转悠着什么,她刚被容决背起来那两分尴尬早就烟消云散,这会儿正偷偷拿容决头发抽出来编成不伦不类小辫儿打发时间。
编得上了兴头,她哼哼起了哄大宝小宝睡觉小调来。
容决听得歌声,下意识一偏头,头皮被扯着了不说,薛嘉禾这个扯别人反倒哎呀了一声。
容决:“……”我惯,是我惯。
薛嘉禾心虚地停了手,她目光四下一扫想找个话题岔开容决注意力,眼角里正好闪过一道不知名荧光,便赶紧道,“容决你看,那是什么?”
容决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正巧见到那只萤火虫缓缓从两人侧前方飞了过去,在暗下林中十分显眼,“那是萤火虫。”
薛嘉禾倒也不是没见过萤火虫,只是随意扯了这么个借口。
她盯着萤火虫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件被自己忘到脑后事情,“你该不会是带我来——”
“听见水声了吗?”容决问。
薛嘉禾抱着容决脖子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
隐隐水声从前方传来,越走便听得越清楚,就连空气里也带了水雾。
等面前豁然开朗时,薛嘉禾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空中那轮金黄色圆月——它正巧缀在山崖顶上,不高不矮,看着像是个被仙人随手搁在上头大月饼。
而山崖一角怪石仿佛是将月饼从中磕开一般,瀑布从怪石旁磅礴而下,被月光照成了淡淡金色。
正如四井镇客栈掌柜所说,看起来好似月亮从山顶上融化流下来了似。
星星点点萤火虫环绕着瀑布和水雾晃晃悠悠地飞舞,将眼前美景点缀成了画中才有仙境。
薛嘉禾怔怔看了一会儿,拍着容决肩膀道,“我要下来!”
容决扫了眼她鞋子,还是将人放下了。
薛嘉禾便追着萤火虫跑,到底幼年身手还没丢,很快便小心地捉住一只萤火虫拢在掌心里,开开心心回到容决面前,道,“别动。”
她说罢,将拢在一起手掌打开,傻乎乎萤火虫从她掌心里悠悠起飞上升,和它同伴聚集在了一起。
“我也送你个回礼。”薛嘉禾笑嘻嘻地说。
容决只给了萤火虫小可怜一眼,便将视线落在了薛嘉禾脸上,他沉声道,“回礼?”
薛嘉禾背着手嗯了一声。
“既然是‘回礼’,那我礼,你收下了?”容决又问。
“收了呀。”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虽说不知道真真假假,但若是满月之日能在瀑布下见到萤火虫,崖下之人便能白头偕老,两人都是听过这个传闻。
薛嘉禾仰脸端详容决绷紧脸庞,有点想笑,但也学着他模样绷住了,“是什么意思?”
容决居高临下看着她,“薛嘉禾,别和我耍嘴……”
话还没说完,已然离得很近薛嘉禾含笑往前凑了一下。
接着,轻得像是弥漫林间水雾一般亲吻落在了容决嘴角旁边。
薛嘉禾退了回去,她眨眨眼睛问容决,“……是这个意思吗?”
第128章
“夫人的嘴角什么时候磕破的?”
绿盈皱眉看着薛嘉禾唇上的伤口,开始寻思昨天饭后到今日薛嘉禾起身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她不就这么几个时辰没跟在长公主身边,长公主就受伤了?
薛嘉禾往镜子里扫了眼下唇的细小伤口,下意识地用舌尖舔了一舔,些微的疼痛反倒叫她笑了起来。
她扬眉问正襟危坐在不远桌边的容决,“你问问摄政王殿下?”
绿盈险些就问了,好在最后关头反应了过来,轻咳一声,低头轻手轻脚地薛嘉禾挽了发髻。
一行人在此处只停留了一日,掐着月中看完瀑布后便再度出发。
这次是直奔了汴京,入京时十分低调,没惊动不相关的人。
毕竟薛嘉禾离京是个秘密,回来时自然也得避人耳目。
而容决离京虽然大摇大摆……但他的行踪什么时候需要给人报备过了?
进了汴京城后,薛嘉禾便直接入了宫,在宫门口和大太监碰了一面后,先去见了幼帝。
幼帝在御书房里等得无心看奏折,听到通传时将笔一扔跳下椅子,“快传!”
薛嘉禾就候在门口,听见幼帝迫不及待的声音,忍不住笑了。她步入门内,头还没低下去,幼帝已经跑到了她面前,“皇姐免礼!快让我看看我的外甥和外甥女!”
少年皇帝小心地照着薛嘉禾的指示抱起了自家外甥女,嘿嘿笑了起来,“长得同我也有些相似。”
薛嘉禾好笑地应和,“陛下说得是。”
她边答着,边转过视线朝站在后方的蓝东亭点了点头。
蓝东亭行了礼,轻声道,“殿下金安。”
他仍旧是那般平和温润的样子,薛嘉禾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儿便放心地移了开去。
幼帝爱不释手地逗着两个不哭不闹的孩子玩,舍不得放手,薛嘉禾又得去见太后,只得将和两个小萝卜头熟悉的绿盈留了下来,自己去见了太后。
“你回来啦。”太后轻轻软软地朝薛嘉禾笑,“不想你在护国寺待了那么久。”
薛嘉禾想也知道幼帝是没告诉太后实话,便顺着她的意思笑道,“叫您担心了。”
“不过听说你生产顺顺利利,这我也就放心了。”太后握着薛嘉禾的手笑道,“还是先帝的眼睛毒,一眼就看得住你能替陛下制住那摄政王。”
或许在太后眼里如今容决已是薛嘉禾的囊中物,提起他的名字来时也没有以前那般的小心翼翼和忌惮了。
薛嘉禾不置可否地笑笑,心道容决和她能安安稳稳、谁也不伤地走到今天这步,实在也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再来一次薛嘉禾都不知道还能得到同个结局。
但在太后面前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她是个连宫中斗争都没怎么经历过的人,凭着运气好当了太后,唯一担心的也只是儿子的皇位不稳这一点而已。
别说幼帝,就连薛嘉禾脑中转的念头都比她多些。
陪着太后说话时,薛嘉禾倒渐渐有了些回到皇城的实感——她不能再那么随心所欲地讲话,便是坐着的姿势也要专心致志不得有一丝松懈。
不过这次又和从前不太一样。
因为等出了太后的宫殿,薛嘉禾便不必再时时刻刻绷着长公主的架子了。
从前她总是顾及皇家威严等等,最重要的便是不得以长公主的身份在家容决面前落下风。
可现在么……在容决面前她至少暂时立于不败之地,便不必太在意这些架子不架子的了。
太后和薛嘉禾到底没有血缘关系,两人见面的次数又十分有限,唯独聊得开的也就一个幼帝,因此请安这过程没用多久就到了尾声。
薛嘉禾正琢磨着寻个合适的时机告退,却听得太后突兀地叹了一口长气,顿时将这个念头按了下去。
皇城之内,叹一口气都可能是另有深意的。
她抬眼看向年轻的太后,温声询问道,“何事让您郁结于心?可是入了夏,身子不爽利?”
太后摆手,“我才这个年纪,又不是老骨头一把。”她说着揉了揉眉心,道,“只是想到周家的事,多少觉得对不住陛下。”
薛嘉禾笑道,“陛下虽然年纪不大,可心里有主意得很。他又一向敬重您,周家归周家,您尽管将心放宽了就是。”
这话多多少少也算是个提醒了。
幼帝是敬重生母太后,可他其实同太后不是那么亲厚,因着从小便不是在太后身边养大的,见面的日子都得先帝松口了才能排得上。
倒还不如薛嘉禾跟幼帝同当了半年蓝东亭学生的情谊来得更亲密些。
周家犯了事不错,可太后既是天子的生母,又是早就出嫁了的人,自然不会同罪。
……然而不获罪,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忘记太后的存在。
没有了母族的太后本就寸步难行,若再不安分守己些,日后恐怕会惹出事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