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音知意,何况心机城府如姬桑。
须臾间,他已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如此说来,确实棘手。
“晏侯爷心细如发,然而此案按理已经结了,有人已认错没有再查的必要,见好就收的道理想必侯爷比谁都明白。董家大公子不过是才不胜职,大不了免除便是。我想王爷不可能为这么个东西费心,定是底下的人收了好处,打了王爷的旗号。”
“国公爷说得在理,只是先帝委任你我为辅佐大臣。陛下年幼尚不能亲政,京城上下各处要职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你我岂不成了大启的罪人。”
姬桑目光冷凝,他们交手无数回,在言语上他极少占上风。这个晏玉楼,不仅生就一副筛子心肝,更是有一张巧舌如簧的嘴。
“晏侯爷将此事与江山社稷混为一谈,我若是袖手旁观,他日晏侯不知还有多少后话等着我,置我于不义之地。只是晏侯可曾想过把事情闹大,要如何收场?”
他的拒绝,在她的预料之中。
两人向来水火不容,他若是轻易答应自己,她还怀疑他是有什么目的。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要想他答应,一定要直击要害。比如说事关他的利益,那么他就一定不会无动于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微倾着身,离他近一些。
“国公爷应该听说过一个成语,叫做唇亡齿寒。那人□□熏心早已是个疯子,今日她敢对官宦子弟下手,难免他日胃口养大,祸害世家子弟。”
言到此处,她压低声音,“譬如你我。”
第7章 同行
一丝几不可闻的幽香窜进姬桑的感官中,两人离得近,近到他能看清她滑如凝脂的肌肤,小巧粉嫩的耳垂…
以前未曾细看,不想堂堂荣昌侯竟然生得如此之好。微垂眼眸,不着痕迹地避后,与她保持距离。
“晏侯未免太过危言耸听。”
晏玉楼身体往后移,恢复原来的坐姿,淡淡一笑,“你我受先帝临终托孤,曾在先帝龙榻前立誓辅佐陛下不得有二心。如今宣京看似稳固平定,百姓安居乐业。然而南有夷人虎视耽耽,北有蛮族觊觎。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越是风平浪静越要未雨绸缪。先不谈案子,只说董家大公子的事。那般草包,为何会安插进城门司要职?国公爷可有想过,在你我眼皮子底下,都有人以公谋私,那人会是谁?用心何在?是何居心?”
一连三问,姬桑沉默。
晏玉楼严重怀疑这厮明明是不善言辞,非要故作深沉,让天下人都以为他惜字如金,高不可攀。其实说穿了,就是嘴笨口拙。
等了好半晌,他才冷冷吐出一句话,“若我不能如侯爷所愿,侯爷待要如何?”
她心口一噎,这个死男人,早就知道他不可能轻易同意。
“国公爷若执意独善其身,我无话可说。若先帝英魂有知,该是如何失望?他在位时,何其倚重国公爷,不想国公爷只顾自己私利,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将来百年之后,国公爷可有颜面再见先帝?”
“晏侯爷当真是心系江山社稷,姬某自愧不如。只不过区区小事,侯爷却小题大做,不知意欲何为?”
“国公爷怀疑我假公济私?真是天大的冤枉。你我同为辅佐大臣,一心为陛下分忧。事情虽小,如管中窥豹。如果姑息此事,纵容事态严重,终将一发不可收拾。再则董四公子一案,那人如此色胆包天,倘若我们不予追究,难保她不会越发猖狂,祸及你我?在公在私,我们都不能袖手旁观。国公爷,你说是不是?”
姬桑定定望了过来,良久垂眸道:“晏侯爷说了这么久,不口渴吗?”
晏玉楼心塞恼怒,“多谢国公爷关心,我心中只有公事,早已不将个人需求放在第一位。若能替陛下分忧,便是不吃不喝我也能受得住。”
“晏侯爷真是千古一见的好臣子,是我大启之幸。”姬桑亲手替她倒了一杯茶,凝视间只觉她脸颊红润,似剥壳的鸡蛋嫩白无瑕,“看来晏侯爷去年秋膘贴得好,我瞧着比往年都要丰腴些。”
她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这厮是在讽刺她,暗嘲明明心宽体胖,还谈什么忧国忧民。
“国公爷定是看岔了,我最近可是清减不少。倒是国公爷你气色不太好,瞧着身体有些虚。方才我等了许久,终将国公爷盼来。想必国公爷醉心温柔乡乐不思蜀,美色虽好,也不能纵容。国公爷应当悠着些,免得日后美人常有,你却不常在。”
唇枪舌战,她自认难逢敌手。
果然话音一落,姬桑那张冷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
“晏侯爷真是此道中人,仅凭脸色就能窥出一二,让人心生佩服。”
“国公爷说的哪里话,你我都是男人,这种事情心知肚明。你放心,我不是多舌之人,万不会将你有此等嗜好之事传出去。”
两人目光对视在一起,电光火舌之间犹如大战三百个回合,胶在一起难分上下,久久没有决出胜负。
最终,晏玉楼眼睛酸了。
“国公爷,言归正传,你我身为臣子理应以正事为重。个人恩怨先放一边,你说是不是?”
姬桑冷哼一声,“话都被晏侯爷说完了,我无话可说。”
晏玉楼心下得意,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知,还没有办不成的事。姬桑这人城府极深,万不会容忍自己捏了他的短处。
“国公爷深明大义,先帝若知定然欣慰。”
“晏侯爷一心为社稷,先帝果然没有看错人。”
两人客客气气出门,只把看到的人惊得不轻。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国公爷和侯爷结伴同行,真是比大白天见鬼还吓人。
淮南王见到他们一起登门,也惊讶不已。
“鹤之,无归,你们怎么一起来了?本王方才还以为老眼昏花,却不想真是你们。”
鹤之是姬桑的字,无归是晏玉楼的字。当年他们年少冒头时,先帝曾打趣过他们。说他们是自己的左膀右臂,龟鹤延年,定能庇护大启国运绵长。
他们位高权重,放眼整个大启,除了宫里的两宫太后,还有眼前的淮南王会称呼两人的表字,再无他人。
淮南王看起来很年轻,半点不似他自己自嘲的老眼昏花。锦衣华服,样貌俊朗身形未变,是一位儒雅的中年帅大叔。
而且是一个情深不寿的帅大叔,一生只娶淮南王妃一人,膝下唯有一女。淮南王妃去世后,再无续娶。
“你们可是大忙人,朝中事务一样都少不了你们。这次居然有空一起来看本王,本王怎么瞧着是有事?”
“王爷慧眼如炬,臣等确实是有事登门。”晏玉楼回道。
淮南王看着他们,眼中精光一闪,“你们鲜少来看我,暂且不谈公事。来,鹤之,你我对弈一局。偌大的王府,本王棋无敌手,很是寂寞,手痒得很。”
“臣遵之。”
晏玉楼同情地看了面无表情的姬桑一眼,谁人不知淮南王是个臭棋篓子。被王爷给缠上,没有两三个时辰脱不了身。
下人们很快摆好了棋局,两人盘腿对坐,晏玉楼观战。
说实话,战况有些不忍直视。淮南王充分发挥不要脸不要皮的精神,毁棋装傻全都用上了。姬桑没有半点异议,然而淮南王还是输多赢少。
“方才本王大意了,重来。”
在淮南王再次打乱棋局时,晏玉楼无语望了一下天。有些佩服至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姬桑,这得要多大的忍耐力才没有掀桌子走人。
好在美男养眼,枯燥无味的棋局也不那么无聊。
眼看着日头西斜,她开了口。
“王爷,姬国公平日无事,不急在今日,他以后定会时常来陪您下棋。姬国公,你说是不是?”
出卖姬桑的事,她不仅做得顺手,且心安理得。这厮好生狡猾,跟自己来王府不假,却是这般沉得住气。
淮南王眼一亮,看向姬桑,在等他的答复。
姬桑依旧冷着一张脸,淡淡睨她一眼。“王爷有所不知,晏侯爷才是棋道中人。之前未能下场想必已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王爷何不与侯爷对弈两局?”
“如此,甚好!”
淮南王拍手大笑,晏玉楼只得从命,暗中剐了姬桑好几眼。
风水一转,轮到她与淮南王对弈,这才深刻体会到方才姬桑下得有多艰难和憋屈。对着一个不按套路下棋的棋篓子,她得有十二分的涵养才能忍住不把棋子往对方身上招呼。
姬桑观战,漠然又平静。
“王爷,您可认识礼部的董郎中?”
淮南王忙着吃晏玉楼的卒,“不认识,哦,好像在哪里听过。咦,董郎中不就是今天出事的那家?”
“王爷好记性。”
“哎哟,这样的事情不需要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本王不耳聋,想听不到都难。”
晏玉楼眼睁睁看着他把快要死的军偷偷挪了地方,只能无奈是当做没看到。“原来王爷也听说了,我们正为这事而来。说来也巧,在审案时臣无意中得知董家的大公子得了王爷您的赏识,给安排进了城门司。心想着王爷看中的人,定有过人之处。不想一见之下大失所望,分明是个不中用的草包。”
“啊?本王推举的人?”淮南王惊讶抬头,皱眉深思,“本王近日鲜少出门,更别提认识什么董大公子。”
晏玉楼做出松气的样子,“臣当时就觉得事情古怪,王爷您是何等人物,怎么会结识董家的公子。城门司乃京畿重地,岂能容忍有人浑水摸鱼?王爷心在社稷万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臣有心想惩治董家,可是他们言之凿凿,臣又怕…是以上门来向王爷求证。”
淮南王眼睛扫到棋局,自己输势已定,佯装生气乱搅一把,“岂有此理!那些人居然敢打着本王的旗号行事。无归啊,你放手去查,查到一个算一个,杀杀这般歪风邪气!”
“王爷英明!”
晏玉楼拍着马屁,不经意看到乱了的棋局,再看一眼事不关已稳坐高台的某人,磨了磨后槽牙。
好得很,这个姬贼。
“臣原想着些许小事,就不用来惊扰王爷,不想姬国公认为此事一定要弄个明白,拉了臣过来。今日打扰王爷,臣等过意不去,就此告辞。”
被推出来的姬桑看了她一眼,起身同她一起告辞。
淮南王有些意犹未尽,看一眼天色,不再强留,命人送他们出去。
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王府的门,自是要分道扬镳。不想一辆华丽的驷驱马车缓缓停靠,车帘一掀传来欣喜的女声。
“姬国公,晏侯爷,你们这是要走了吗?”
第8章 不忍
一只染着艳红蔻丹的手撩着车帘,车帘是粉色云纱所制,便是整车的帷裳皆是粉嫩的颜色。粉色中露出一张滚圆的脸,脸上的肉因为笑挤成两砣,被肉挤成缝的眼亮得出奇,游离在晏玉楼和姬桑之间,最后定在后者身上。
随从搬来车凳,先跳下来一名男子。男子蓝色锦衣,眉清目秀略为敷粉。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违和,身带香气。
男子恭敬躬身立在马车边,一只手抚着那女子。女子的眼睛未离两人,肉脸泛光,慢腾腾地挪下马车。
随着她行走间,脸上的肉轻微地抖动着。
此女正是淮南王的独生爱女湖阳公主,她是淮南王府唯一的女儿。淮南王身为先帝的亲皇叔,一生只娶一妻,只得一女。莫说是在皇族,便是寻常人家,也是极难得的。
皇家所忌讳的,淮南王一样都不占。
不重权不重欲不重美色,子嗣方面更是看得极淡。除了些许小爱好,几乎可以说无欲无求。如此嫡系皇亲,实在是让帝王放心。
先帝敬重淮南王,对这个堂妹很是看重。将她的封号从郡主晋为公主,公主府就建在王府右侧,全他们父女情深。
湖阳公主在整个宣京成都是一大奇谈,并不是指她的身份高贵,而是指她的性情,最是不守礼法视德行教条于无物。
她行事张扬,打从及笄后开始蓄养面首。初时还藏着掖着,有人捅到先帝面前,先帝含糊其辞,只说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无伤大雅。有了先帝的默许,她越发的不避人。
京中世家都知她的品性,门第高的不屑高攀,门第低的不敢高攀。再则世家子们都嫌弃她生得肥丑,又有这样的嗜好,唯恐避之不及。
她年岁渐长,整日与面首厮混根本不急。可怜天下父母心,身为父亲的淮南王急了,求到了先帝面前。
先帝满口应允,探了当年贡试前一百名之中所有年轻俊朗的举子口风,挑中一位姓贺名林的举子,下旨赐婚。
贺林成了驸马爷后,领肥差,进户部。
成亲不久后,湖阳公主很快腻了郡马爷,弄了几个新面首。贺林敢怒不敢言,日日阴着脸。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当年他自己同意公主的,倒是没有同情他。
身为皇家公主,湖阳有放肆的资本。若是你情我愿的事,旁人不好多说什么。可若是为了一己私欲祸害良才,那就不是小事。
“早知今日二位上门,说什么本宫也不去西山看那劳什么子斗虎。”湖阳公主话话间,已到两人面前。
被她之前的眼神那般看着,晏玉楼觉得粘腻得难受。那目光像蛇一般缠着人,极其让人不舒服。瞄到依旧面不改色的姬桑,心道还是面瘫脸好。
“公主好雅兴,臣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多叨扰。”
“晏侯爷为何急着走?本宫多日不见侯爷,侯爷风采依旧。”
那双眼神至上到下,像是要剥开人的衣服。
“多谢公主夸赞,最近京中频出案子,臣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来,还请公主恕罪。”
湖阳公主有些惋惜,眯缝眼儿滴溜溜转到姬桑那里,“本宫今日倒是开眼,还能见着侯爷与国公爷一道同行。晏侯爷有公务在身,国公爷这会应是不忙的吧?本宫恰从庄子带了一些野味回来,国公爷不如进府小酌两杯?”
姬桑眉眼淡淡,“臣与晏侯爷一同办案。”
“哦,办案哪,什么案子啊?”湖阳玩着帕子,靠得更近。“听说京里出了大案子,董家的一个庶子让采花贼给采了,可是这个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