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煜叹气:“你哪里知道她的背景,且不说人家在赵御史身边多年,有的是人脉,单说她们院儿里那个林阿照,武艺超群,连捕快都不是她的对手,你今日没发现有人过来踩点吗?”
宏敬宗细细一想,顿时惊出冷汗:“的确有个圆脸的丫头在门外鬼鬼祟祟盯着我看……可这里是衙门,她敢在你眼皮子底下行凶不成?!”
宏煜摇头:“那原是个江湖人,萍踪浪迹,留在此地无非为了保护赵意儿和宋先生,若真要弄你,凭她的身手,别说我们防不住,只怕连她下手的证据都抓不到,你这条腿可怎么办呐三叔……”
宏敬宗被他唬得脚软,扶着箱子坐下,憋了好一会儿,怒声骂道:“哼!我怕什么?晚上多叫几个家丁守在窗下,谁敢来,一棒子打死算数!”
宏煜笑着拍拍他的肩:“三叔好气魄,我拨两个衙役给你,有事你就大喊,我们都在呢,医馆离衙门也不远,放心。”
“……”
宏敬宗这下什么兴致都没了,晚上饭也不吃,只顾精心挑选家丁,作势要蛮干一架:“我看她有多大本事,两只手能打得过几个壮汉!”
宏煜没搭理,随他去,等睡了一觉醒来,偏房竟已人去楼空。
宏敬宗留了张字条,说临时有急,务必要走,改日再来看他。
宏煜笑得前俯后仰:“三叔诶,好歹让侄儿送一送啊!”
倒跑得比兔子还快。
——
宏敬宗溜之大吉,留下一个烂摊子还未收拾。
衙门众人闻得宋敏身世,有的作壁上观,有的退避三舍,纷纷疏远,不与她来往。宋敏心无杂念,照常在典史厅办公,照常与同僚们说话,人家不理她,或给白眼,她自己笑笑,也不在意。
这日下午她正往县丞廨去,穿过大堂后院,瞧见两个书吏正在相互推搡,一个说:“上回便是我替你去的,这回该你替我了。”
另一个说:“大人上次分明叫的就是你,何故推脱给我?反正我不去!”
“你跟宋先生来往最多,我又不熟!”
“呸,什么来往?你不要乱说!”
宋敏心下了然,正欲开口,这时看见梁玦从后面缓缓走近,盯着那两个书吏,冷声问:“你们很闲是吧?”
“梁先生……”
他目色阴沉:“脚上穿金鞋了,还是大人叫不动你们了,不如二位歇着,我去传话如何?”
“不敢不敢……”
宋敏心里静静的,提步上前,那二人见了,忙说她来得巧,宏知县正找她谈事。
宋敏点头应下,转而望着梁玦,开口打了声招呼:“梁先生。”
话音刚落,他转头走了。
——
曹克恭拿着六房主事的呈文来找宏煜。
“大伙儿对近日的流言十分困扰,已经影响日常公务,因而想请大人拿个主意。”
“搁这儿吧。”宏煜看也没看:“等我有空再说。”
曹克恭迟疑片刻,不便多言,放下呈文离开。
又过一日,县里的乡绅们相约来到衙门,也因此事要找知县施压。
“请各位老爷在小花厅稍等,”宏煜吩咐童旺:“我这里有事,忙完便过去,你且好生招待着,上最好的茶。”
“是。”
说着搁下笔,又吩咐书吏去把赵意儿、曹克恭、六房主事和幕官们都叫来。
小花厅就在签押房隔壁,这边的窗户开着,幽凉凉,风吹得纸张作响。他把昨日的呈文粗粗看过一遍,与心中所想无异,于是笑了笑,这时众人到了,乌压压地立在厅内。
宏煜起身绕过案桌,目光扫下去,点头说:“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要让宋先生离开衙门,我也不是不同意。”
他回身拿起一叠案牍,是衙门里誊抄留存的过往公文。
“只是她走了,你们需得推出一个人来,能及得上宋先生十之六七即可。”宏煜说着,将文书拍在六房主事的胸前:“好好看看,谁有这个本事,此刻便站出来。”
厅内静静的,半晌才有人开口:“回大人,我们并非质疑宋先生的能力。”
宏煜道:“在衙门里做事,我只看能力,不论其他。”
“宋先生出身风尘,如今人尽皆知,我等公门中人岂能与青楼女子朝夕共事?传出去起不荒谬?衙门威严何在,百姓如何信服?”
“她已经为朝廷效力了十年,过去十年还不够让人信服吗?”宏煜眉头拧起:“青楼出身,至刑幕大席,如此传奇,满天下官署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捧着供着还唯恐不及呢!”
“大人,我们也是为了衙门的声誉……”
“你前日抱着妓.女吃酒时怎么没想过衙门的声誉?”
“……”
宏煜从他们身边一个个走过,左臂伤着,端在腹前,目光一个个掠过,脚步来来回回。
意儿呼吸滞住,心跳沉沉,听见他道:“你们诸位都是读书人,其中不乏学幕出身,何为幕?能明习律令、灼知情伪者为幕,机牙足以应变、智计足以解纷者为幕!看看你们手上的驳案文书,谁能如宋先生这般周旋于上级衙门,既坚持意见,又留下转圜余地,严丝合缝,字字老到!有谁?你?还是你?”
没人吭声,大气也不敢出。宏煜目色凌厉地瞪他们几眼,晃到窗前,扬声骂道:“我好容易得来的人才,她走了,你们上哪儿给我找一个去?!更别说人家乃赵县丞私幕,拿的是赵大人的佣金,不吃朝廷俸禄,用不着公家一个钱,要走要留与你们何干?!多管闲事!”
意儿悄悄抬眸,见宏煜叉着腰,冲那窗外滔滔不绝:“亏你们还读过圣贤书,不想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倒是成日家钻于坊间流言,盯着人家那点儿秘辛,如市井小民般目光狭隘,丢不丢人呐?这会儿还敢把手伸到我面前指指点点,究竟谁才是知县?要不我把位子让给你们得了!”
意儿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发脾气的背影,想到隔壁乡绅们此刻的表情,实在没忍住,“噗嗤”一笑。
宏煜骂完,回到案前吃茶,然后冷眼瞥道:“你笑什么?”
她忙绷住:“大人之言振聋发聩,下官醍醐灌顶,所以高兴。”
“这还用你说?”宏煜扫她一眼,又问众人:“还有事吗?”
“没事。”
“那就下去吧。”宏煜搁下茶盏:“方才笑了的留下。”
意儿:“……”
第38章
“下个月县试,衙门已公告考期,报名与座号等事交礼房处理,到时由本官主考,儒学署教官监考,全县参试者至少一两千人,分卷批阅还需你和曹主簿协助于我,三四场下来,少不得要忙大半个月,你尽快将手上两宗案子审结,挪出时间。”
意儿在边上听着,随声应下。
宏煜落座,又道:“对了,前翰林学士吕老先生正在清安府各地讲学,过两日便到平奚,宝宣书院给我下了帖子,到时我想带宋先生一同出席,你觉得如何。”
意儿道:“先生跟我提过,我没什么意见。”
宏煜点头,自然而然地又问:“先前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哪件事?”
宏煜抬眸盯着她:“你说呢?”
“……”
不等回答,他索性放弃,摆摆手:“算了,晚上再聊,今晚我到后园子等你,还是老地方。”
意儿一听,脸色微变,心中勾起那夜种种,像被石头压在胸口,堵得发沉。况且又见他若无其事地提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简直令人恼火,于是屏气敛声,目光渐凉。
宏煜没听到回应,打量问:“怎么了?”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冷淡道:“大人若有公事,请即刻吩咐,散衙以后我要休息,没那个精神。若为私事,下官与你无话可说,更不会赴约,请大人自重。”
宏煜微愣,正要询问此话何意,她却道:“没事的话,下官就先告退了,衙内很忙。”
说完转身就走。宏煜一头雾水,不觉气得怔住。
傍晚回到内宅,正换衣裳,新来的丫鬟胆怯,手打颤,摘不下那革带,他本就心里窝火,骂了句“蠢货”,推开丫鬟的手,自己三两下脱去品服,披了件绸衫往书房走。
想这几日明着暗着给赵意儿台阶,哄着她,可她倒好,愈发端起架子,动辄犟嘴甩脸,当真被惯得无法无天起来。
宏煜翻出玉钗,又把她写的信装在一处,立即叫人送往隔壁。
意儿也刚换了衣裳,听闻他打发人来,知道是还东西,心里倒没怎么,只是见了那封信,不由得臊起来,心想他定是故意羞辱自己,难免又动一回怒。
宋敏冷眼看着,也不言语,待到掌灯时分,吃过饭,她自己悄无声息地提灯出门,迎着清寒小风,经过苍台湿瓦,来到正院叩门。
屋檐下,梁玦正倚着栏杆看小厮们点灯。
“宋先生来了。”
他闻声望去,看见幽暗里一抹人影款款行来,明瓦灯笼照着月白长衫,姿容温雅,行止斯文,乍乍地瞧着,仍是他动心的样子——清如玉壶冰。谁都不会明白,从前他对宋先生之倾慕,简直视为天人。
以后再也不能了。
梁玦回过神,心里憋闷,连带着无以言表的愤怒,见她一次便要发痛一次。
“梁先生。”
宋敏已来到跟前,声音薄薄的,像秋雨打在瓦上,他眉头深深拧起,避无可避,只能以疏离相对:“你找我何事?”
“没事。”宋敏目光掠过他消瘦的脸,很淡地笑了笑:“我找宏大人。”
“他在里面。”
“嗯。”宋敏轻轻应着,低眉敛眸,转身进去。
梁玦在廊下站了会儿,天愈发凉了,寒津津的,透着衣裳生冷。他回屋找出流霞酒,温上一壶,拎到庭中小酌。
不多时,宋敏出来,似乎没有留意他坐在角落,自顾的打着灯笼,翩然消失在月洞门外。
梁玦怔怔的,忽然听见宏煜大发雷霆,房内传来童旺的惨叫,口中忙不迭辩解:“实在不知赵大人那晚出门了,下那么大的雨,雷电又凶,小的以为她必定待在家中休息……若早知道,就是打断我的腿我也会爬去告诉她的!”
“你以为?你还真会自作主张!”宏煜记起那夜瓢泼大雨,卿卿亭的破亭子又没个门窗遮挡,也不知赵意儿怎么过的,她一个人怕不怕……
“好吃懒做的东西,我要你何用?!”他真想一脚把童旺踹死:“滚下去领二十板子,这几日别叫我看见你!”
“……”
宏煜从房里出来,梁玦失笑,怪声怪气地嘲讽:“发这么大火啊?赶着去哄赵县丞么?跟真的似的,你们二位露水鸳鸯就别在那儿演郎情妾意了行吗。”
“管好你自己吧,”宏煜扬声骂道:“看你这副不人不鬼的德行,至于吗,不就那点儿破事,人家宋先生早恢复元气了,你倒没完没了,谁欠你不成?!”
梁玦脸色阴沉,“啪嗒”扔下酒杯:“少说风凉话,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便如此轻巧,倘若赵意儿跟你爹有一腿,我看你嫌不嫌脏。”
宏煜听完这话竟然没恼,只哼笑道:“我还真不怕告诉你,只要我心里喜欢,别说跟我爹好过,她就算是我爹生的,我也照要不误。”
梁玦满脸厌色:“呵,那是自然,你对赵意儿不过禽兽本能,谈何人伦。”
宏煜又嗤一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我想跟她睡觉又没妨碍旁人……”话扯太远,他打住,摇摇头:“总之那不是宋先生的错,你犯不着怨怪人家。”
梁玦冷笑:“难道是我的错吗?”
宏煜心下微叹,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放到他面前:“宋先生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还说让你宽心。”
梁玦屏息不语。
宏煜拍拍他的肩,自顾走了。
——
意儿洗完澡,正靠在床上翻书,听见宏煜来,不知何故,只不想见他,于是缩进被中,翻身朝里,佯装已经睡下。
他走进房内,径直来到榻前,歪腰打量,笑说:“这么早就歇了?灯还亮着呢。”
意儿充耳不闻。
宏煜坐在床沿,伸手推推她的背:“喂。”
“……”意儿皱眉,心下烦闷,紧闭着眼,将锦被拉至肩头盖好。
他一看又笑了,“不理人啊?”说着凑上前细细瞅她的侧脸:“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走开。”
宏煜转移视线,见那香几上放着送还的玉钗和书信,他想了想,取出信函,清清嗓子,低声念道:“意儿再拜煜郎左右:别后月余,相思萦怀,常念与君相伴时,朝欢暮乐,云雨巫峡,夜夜共枕席。而今只得空床睡,辗转反复,玉簟生寒。祈愿幽期入梦来,一宵恩爱也尽欢……”
话音未落,意儿倏地坐起身,脸色因恼怒而烫红,扬手便要将信夺走,宏煜胳膊一抬,不让她得逞。
意儿干瞪眼。
宏煜嘴边笑得愈发深了,一动不动望进她眼中,口中继续道:“伏惟郎君珍重,努力加餐饭,勿以妾为念。归期静候。”
意儿胸膛起伏,推开他逐渐靠近的脑袋,抢下信纸,揉成一团仍到墙角,接着蒙上铺盖,彻彻底底把自己藏起来。
宏煜拉扯半晌也没能把她从锦被里捞出来,于是伏在上头,几乎抵着她的脑袋,笑道:“喂,你好歹留个缝,透透气,若我今夜不走,难道你要憋死在里头不成?”